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封建社会必然存在其优越性,在信息不发达的情况下,若是由着十五六岁啥也不懂的年轻人自选,怕是什么乱子也闹得出来。
不过老伊扎年近六十,娶个少妻,且对方也是长辈故去,一切就既简单又自由许多。二人见面之后,并未拉手,只是顺着宽敞的石板路街道边走边聊,继续上次的话题,或是商业运营或是教义经典,颇有一种大企业面试的感觉。而白阳的一切应答,在老伊扎心中仍旧只是稍稍及格的评价,完全符合一个行脚商人之女的见闻与认知水平。
然后乘上马车来到工匠区的戏剧院,看了一场神之宠兽与信徒互助互惠和谐相处的戏码,而在接下来的午餐之上,老伊扎斟酌片刻终于问出了一个稍稍有些‘超纲’的问题。
“这人老了,就有些看不得孩子受苦。若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成年之后,想去参加圣战打败异教徒,你会同意吗?”
昨晚的事情再次于心中产生了影响,老伊扎算是彻底受够了那些疯子一样的虔诚信徒,若是这白阳小姑娘也是个大儿子那样的货色,不娶也罢。但在这样一个以虔诚为第一道德标准的环境下,这个问题实在不好直接问出口。
这样的尴尬,大概等同于冷战时期,某阵营的人想在本国找一个与自己同样‘思想略有偏差’的潜伏异见者做对象。
“当然不会,从长远来看,更多的信徒才能更好的为侍奉神主,不是吗?”
老伊扎点点头,虽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即保住了家族血脉又兼顾了信仰,却仍旧感觉怪怪的。“我的长子是个十分虔诚的信徒,甚至因此在生活上稍稍有些难以相处,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我最喜欢与虔诚信徒相处了。”白阳的声音中带着诡异的颤抖。
老伊扎眉梢猛的一跳,仿佛看到一张十分扭曲却又病态兴奋的笑脸,待眨巴两下有些浑浊的双眼去确认时,对面的少女白阳却仍旧是那副强装优雅的拘谨样子,小口小口的低头吃饭,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多年谨慎小心养成的习惯之下,老伊扎将瞬间的违和感记在心里,然后微微摇头摆脱那个毫无道理的幻觉,以闲聊的语气谈起最近经营上遇到的问题来转移话题。
“说起来,因为布价下跌,贫民窟内许多大人换上了新衣服,许多小孩子也有旧衣服可穿,不再光着身子乱跑,还真是要谢谢您这些纺织作坊主呢。”少女白阳抬起头,用十分诚恳的表情称赞,仿佛怜悯民间疾苦的圣女。
“如此说来,这段时间的赔钱也算有了些安慰。”老伊扎强颜欢笑,却又补充道:“当然若是不赔钱也能为那些穷苦的信徒做些什么,就更好了。”这也算是变相表达清楚立场,省得这小姑娘真的以为自己是大善人,然后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伟光正事情迎合,让双方都尴尬。
而让老伊扎满意的是,少女白阳显然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将话题拉回生意,关注起为何赔钱降价,不再提及贫民窟普通人群体的些许改变。
而老伊扎这边则是习惯性的大倒苦水,将纺织作坊比作绑在一条绳子上的几只蚂蚱,只要一家降价,旁人也跑不了,否则就卖不出货。直到一套贯口念叨完,这才想起眼前不是那些上门收税的年轻牧师们,抱怨也是无用还有些跌份,这才尴尬的轻咳几声,继续道:“不过据我打听,这次降价不是哪一作坊家里出了变故,而是有了更好的纺织机设计,哎~,这百多年没什么变化的东西,还真亏得他们花力气琢磨。更可气的是,还让他们弄出了结果。”
对神恩城的魔法师工匠群体来说,信息并不闭塞,毕竟有空间传送魔法且又集中在几个工匠区之内。各行各业弄出一些创新虽不常见,却也偶有耳闻,对此还不至于大惊小怪。
“小女子有一个法子,却是不知会否有效。”少女白阳迟疑着道:“在我们行商的时候,大家虽凑成一伙,却是各自做生意,也会有类似的情况。在进入城市村镇之前,几个有相似货品的商人就会开个小会,议定价格,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而敢于擅自降价者会被踢出商团。”
老扎伊做了多年生意,行商的生意伙伴还是有的,这点东西早就知道,却仍旧耐心听完,沉吟片刻这才微笑摇头道:“这可行不通,我们自己可没办法将擅自降价的人踢出城去。”
“那么我们也改进纺织机器如何?”
老伊扎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是对这一声‘我们’既别扭又高兴,“这谈何容易,那些机械零部件的结构可不是单单会神术就能解决的事情。”
少女白阳却是左右望望,压低声音道:“有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
“今年冬天,我们这一队行商路过西曼城的时候,听说肯丁宁要塞那边有更便宜的布匹出售。”在神恩城,谈论大陆上另外两大势力,也是一种犯忌的行为。
老伊扎愣怔几秒才大概弄清楚这条信息的含义。肯丁宁要塞是个军镇,只有一些武器维修的作坊,并没有纺织产业,而其西边就是邪恶魔法师的王国联合。也就是说,若此消息却准,王国联合那边就是有更便宜的布匹,也就是有更高效的生产机械与运输渠道,并渐渐侵蚀这边的市场。神恩城这边暂时还不会受到冲击,但一些远销西边的生意伙伴估计不会再来进货了。种种思虑与设想齐齐涌上心头,不由自主的问道:“具体什么价格?”
“抱歉,我只是偶然听父亲与几个同伴提起,并不知晓更多。不过与最近从西边来的行商队伍询问一番,当有结果。”少女白阳建议道。
在这样一个因魔法环数而等级划分明确的世界,普通人与顶层魔法师可以说活在两个环境中,一边是半奴隶与半封建社会,另一边却是活在一个快递与信件秒到的‘互联网’世界。一个八环的气系魔法师,完全可以在半天之内,依托法师塔或者神庙系统完成横跨半个大陆的旅行,而普通人走一辈子也未必出得去一个省级的行政区。
也就是说,以底层民众为顾客群体的行商并不是一个好生意,同时走的越偏远也就越辛苦,利润勉强糊口而已。找一个走肯丁宁要塞这条偏远路线并获得准确消息的行商,在这个偌大的神恩城,并非那么容易。
“这还真是个坏消息。”老伊扎叹道。
“我的意思是,既然那些邪恶的魔法师可以做到的事情,没理由我们做不到。”少女白阳放下勺子,擦擦嘴角,鼓励道:“还请伊扎大人您不要轻言放弃才是。“
老伊扎被少女微弯的嘴角吸引,一时移不开目光。接着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早已干涸的心田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一阵豪情壮志,只觉得改进纺织机也许并没有那么困难,只是从来没在这方面下功夫而已。
一场愉快的午餐结束,送归少女之后,老伊扎却是心中默数起最近的宗教活动,想从间隙里寻个日子,将少女白阳娶进家门,从相识至今,算是彻底通过了招聘面试。待回到自家作坊,大家果然在讨论‘无故旷工’的账房先生。老伊扎脸不红心不慌,若无其事地插两句嘴,从二儿子那里确认账房没丢东西之后,吩咐那几个苦力,若在贫民窟见到那人,催促其赶紧回来做事,三天为限。
几个苦力跪地,大赞伊扎老爷仁慈。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老伊扎再次将纺织机的图纸翻腾出来细细观看,然后越看越是的头昏脑涨,当安歇钟钟声响起的时候,一脑袋砸在桌子上,竟是不知不觉拄着脑袋睡了过去。
再次暗骂了一遍那两个带头降价的作坊主,整理好图纸藏起,与一家人吃过晚饭,回到卧房,面对人老珠黄满脸皱纹的二妻子,将近期娶少女白阳进门的计划说出。二妻子当然不高兴,却还是说了些体谅理解的话,按照教典这完全是丈夫的自由,且自从大妻子故去之后,独得恩宠,在工匠区夫人圈子里羡煞多少姐妹,也该知足了。不过当晚,二妻子还是背对而卧,再没多说一句话。
三日过去,图纸仍旧毫无进展,而账房先生更是毫不意外的音讯全无。老伊扎故作样子,派人去贫民窟找到约萨。
“您老有何吩咐?”约萨一进门便点头哈腰的谄媚笑道。
“再介绍个会算数的账房先生来。”
“价钱不变?”约萨根本不多问原先那货的情况。
“嗯。”老伊扎点点头,本想提醒不要再介绍一个虔诚的疯子过来,但实在不好开口,脑筋一转,补充道:“你有几个人选,说来我听听。”
约萨愣了愣,这位老爷啥时候关心起普通人的情况了,只能摇头苦笑道:“会算数也算有一技之长,与那些力工可不一样,在贫民窟并不好找。我现在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家伙,叫吉姆。若您想挑一挑的话,我再去打问一番,不知可有什么具体要求?”
老伊扎一喜,十五岁也许不会那么虔诚,且即使虔诚,小屁孩而已,更好摆弄。“就这个吉姆吧。”
不过次日,当老伊扎看到吉姆的时候,却是眉头微皱,这少年居然一身斋戒时才穿的正装。绿色袍服头巾,若不是洗的发白还打着补丁,简直就是小一圈的大儿子,让人不喜。转头对约萨问道:“他可是有亲人故去?”
约萨听出那一丝不满,赶紧陪笑解释:“并非服丧而斋,而是这小孩子每天都在以斋戒的状态要求自身,算是一种虔诚的修行。”
老伊扎嘴角抽了抽,这居然是比大儿子还坑的货,暗道倒霉,打定主意将之拦在门外。不过事与愿违,不论老伊扎提出怎样复杂的计算,这少年居然通通只用心算便得出结果,反而是老伊扎忙活验算一番才知道结果正确与否。
看着约萨邀功的贱笑,还有二儿子捡到宝的畅笑,老伊扎更是不爽,MD,老子还不信难不住你!
一脚将约萨提出账房,然后拿出一张纺织机局部的图纸,“看看这个,知道是什么吗?”
吉姆扫了一眼,摇摇头。“回尊敬的伊扎老爷,不知道。”
“这上面有个小错误,挑出来就算你过关。”老伊扎不紧不慢的说道,同时瞪圆眼睛压制住想说话的二儿子。
“可是尊敬的伊扎老爷,我看不懂这些。”
“我来教教你吧。”二儿子终于还是不忍少年被如此刁难,但也不想违逆父亲,补充道:“三天时间教会你识图,再三天找出‘错误’。不过不给工钱,算是学费,毕竟会看图纸的话,可是比算数更好找事做。”
老伊扎冷哼一声,甩袖出门。
“多谢尊敬的阿里巴老爷!”吉姆跪地磕头道谢,声音中甚至带着感激的哭腔。
图纸上并没有错误,这个吉姆必然滚蛋,那么账房先生这可缺还是要补,出门的老伊扎吩咐约萨继续找人。
“这个……”
老伊扎一瞪眼,约萨识趣儿的咽下后半截话,“小的这就去。”说罢转身跑出门。
不过三天过去,老伊扎也没等到约萨,先是愠怒打定主意必须给其一个教训,接着便是疑惑,然后却从几个来自贫民窟的力工口中得知,约萨两天前被发现死在臭水沟中。贫民窟里面乱的很,为半口饭也会死人,老扎伊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寻思另找其他掮客,而不得不再多忍受那碍眼的斋戒少年几天。
不过当三天之后,叫做吉姆的斋戒少年真的在图纸中发现了一点小毛病,并提出改进方案之时,老扎伊瞪大了眼睛,然后决定,为了这个作坊,忍了。毕竟一个倾城信徒——大儿子是忍,两个虔诚信徒也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