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朦胧了视线,颓然跌坐坑边,蓝腮以无声的哭泣做最后的道别,耳边则是族叔安慰的声音:“哭出来也好。”,以及隐隐约约的另一个稚嫩声音,“爷爷又哭了。”
木锹扬起黄土,很快将草席完全掩埋,回村的路上,蓝腮忽然赌气似的问道:“您说家族是藤蔓,那么若这藤蔓断了,会怎样?”
族叔用略显浑浊眼睛看了蓝腮一眼,又望向长藤镇的方向,轻声道:“怎样也不怎样,只是会与断掉的藤蔓一样,无声枯萎消失,让出空间,给其他活着并做出正确选择的藤蔓占据。我觉得,这也是那位游历而来的魔法师,真正的祝愿与告诫。”
蓝腮皱着眉头,似懂非懂。
“就比如你当初选老婆的时候,挑三拣四,万一还没留下子嗣便急病暴死,这便是藤蔓断了。没人会多做在意,就像你此时叫不出那些暴死者的名字。而你这几年开出的那片地也会撂荒几年等下一个叫做绿腮、紫腮的家伙。
再比如,今年天旱收成必然不好,若你不能化悲痛为力量,去河边多运几桶水来浇地,娃娃吃不饱饭,便身材瘦小不涨力气,以后讨不到婆娘,便也是断了藤蔓。”
“这岂不是无穷无尽没个清闲日子过?”
族叔沙哑着嗓子,嘿嘿干笑几声,答道:“你若不在意,断便断了,当是清闲。却自有那在意的人忍受着一切苦难挣命活下去。”
谈话就此打住,直到村口,蓝腮才对这番开导郑重道谢。
“不用谢我,我是没几年好活了,只希望我死后,我那废物儿子一家有个大事小情,你能帮衬一二。”顿了顿,族叔再次嘿嘿笑了起来,说道:“顺便等你快死了的时候,也可以拿这一套废话出来,诓骗个看起来诚恳的后辈,托他照顾你最担心的某个孩子。”
蓝腮一愣,最后这句听起来总有些怪异。
“糊涂了?嘿嘿,那我就再直白一些。当年我听了这番话,起初尽心尽力,但时间一久也咂摸出些味道来,就有些懈怠,结果你婆娘家里就剩了她一个。”族叔说到此处,眼中也有些湿润,拍拍蓝腮的肩膀,转身离开。
又是一段似梦非梦的记忆片段闪过,蓝腮睁开眼睛,却清晰的看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小窗外是淡白的天光与几颗即将隐去的亮星。于微微的头痛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六十年的风霜雨雪堆叠在一起,却只化作两行浊泪:原来蓝腮已经变成了老鱼干。稍稍活动身子想起床,却发现只有双手可动,胸腹以下知觉全无,虽未听过‘瘫痪’一词,却也明白大概,又也是一阵心苦泪涌。
不过当朝阳升起,鬓角泪干,屋外响起人声,短暂的清醒也消逝,老鱼干注视着身边给自己喂粥的小女孩皱紧眉头,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你是谁?”
“断鳞。”
“我是谁?”
“我爷爷,大名蓝腮,外号老鱼干。乖,别说话,粥漏出来了。”
点点头,依言收紧下唇,安心喝粥。
就这样老鱼干仿佛一个被现实、记忆与梦境三方拍来拍去的乒乓球,听闻父亲母亲战死噩耗的瞬间,确定三儿子是个傻子的瞬间,年少训练时被打晕在泥坑的瞬间,等等。刚刚还在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晃荡,下一刻便被人问及眼前的陌生人是谁,想着想着却又陷入诸事混杂毫无逻辑的灾厄梦境,而奋力挣扎之时耳边隐约传来布帛撕裂声与轻言安慰声。然后在几次短暂的清醒中,泪流满面,彷徨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再次回忆起少年时代的暗恋对象,却猛然发觉记不起面容的云儿姐就站在眼前,积年的懊丧憧憬爆发,猛然起身将之抱住,撕心裂肺地不断哭喊着‘云儿姐’三个字。接着不是梦幻的破碎,却是‘云儿姐’抬起双臂拥抱过来,并轻轻拍打后背,温柔的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老鱼干仍旧哭泣不止,忽听一首熟悉的哄稚童安眠的儿歌在耳边响起,娇媚清脆的少女声线配合着柔和婉转的旋律,再加上各种美好意象堆砌的歌词,恍惚间,已经是最安逸,也是最深埋的一幕记忆场景:于母亲怀中嬉闹不休。
而当老鱼干再次睁眼,就与婚礼上昏迷之前每天清晨起床一样,短暂的迷蒙之后迅速清醒。下意识的坐起身掀开被子,活动微微僵硬的双腿,却是一阵钻心的酥麻刺痛,龇牙咧嘴的‘享受’片刻,缓缓搬动双脚落地,估摸两秒,终究是摇摇头,没敢站起身。
木床吱吱扭扭的声音于清晨之中十分明显,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查看情况,正是年仅五岁的孙子。小家伙看到安稳坐在床沿的老鱼干,呆愣张嘴,爷孙两无声对视几息。老鱼干本以为接下来是个温馨的拥抱,却不想小孙子缓缓退出房间并轻轻关门,正自疑惑,却听到一声稚嫩的尖叫在门外响起:“爷爷坐起来了!”
微微一笑,想来是小孙子被家人叮嘱,不可在此吵闹,是以有此反应。很快,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二儿媳妇冲进门,稍一呆愣,便抢步上前扶着老鱼干的肩膀往下按,口中说道:“公爹,您这是怎么了,快躺下,别摔了。”
“我没事!”老鱼干微微用力便稳住身形,拍拍二儿媳妇的肩膀轻声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您……您?”
老鱼干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二儿媳妇惊讶的捂住嘴,然后猛地哭出来。
……
之后的情况就是二儿媳妇冲进小区治安所,借用电报将上班上学的全叫回家,共庆祝老鱼干挺过一劫。而在之后的闲聊中,各种日常细节略去,三件事值得一提。
首先从集体婚礼至今,已经足足三十七天。这样长时间的昏迷,只有魔法战士能挺得过来,且也亏得家里没按照传统,将自己抬到荒地里埋了了事。
其次是升入二环。这让老鱼干哭了出来,其中只有半分是激动,剩下的皆是迷惘与悲愤,这个一生没有迈过去的门槛,却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那么少年时代的努力又算什么?亦或者当年再咬咬牙,是否一生都会不同?
最后便是昨天的闹剧,居然是闪鳞大小姐亲自探望,而自己居然抱住人家小姑娘又哭又闹又嚎,完全不成样子。好在人家宽容大度,不仅没用五环魔法战士的力量将自己推开,反而唱歌安慰。
惊动大小姐亲自前来的原因却是老鱼干胡乱挣扎中弄伤手臂,伤口愈合速度有异,显然是升入二环,而这种昏迷晋升的情况似乎很有记录价值。
一家人挤聚在客厅,为老鱼干这般好转而欣喜过后,渐渐散去,当只剩下二儿子一家的时候,老鱼干让二儿子搀扶自己回到本是孙子房间的病房,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好事都说完了,说说坏事吧。”
二儿子烂骨习惯性的一哆嗦,强笑道:“瞧您说的,还能有什么坏事?”
“本来只是怀疑,你这个反应,一定有事。”老鱼干手上用力,近乎押解着将二儿子带到床边。
“却也说不上什么坏事,只是从家里借了些钱,送您去医院的费用还有这些天的草药汤剂……”烂骨偷眼看老鱼干的蓝色,确认没有爆发的迹象,这才继续道:“您老不是总告诫我们,不许与家里……”
“只有这个?”
烂骨点头如捣蒜。
老鱼干点点头,心下稍安,问道:“多少?”
“没多少。”烂骨目光再次躲闪起来。
“多少!”老鱼干意识到问题所在,厉声喝问。
“五百多铜币。”烂骨明白隐瞒不过,只好轻声细气的说出实情。
老鱼干顿时立起眉毛,后脑阵阵发疼,指着烂骨的手指直哆嗦。这个数字,以四环傻儿子灰骨现在的收入,不吃不喝,也得拼命工作个七八年。至于普通人夫妇如二儿子与四女儿两家,七八十年也是休想。
不过一切终究化作一声叹息,沉默良久,开始询问诸多细节。首先就是当日的情景,普通人爆胃及时治疗也没个屁事,自己怎么就昏迷了三十多天。
其实这也有几分倒霉。水系魔法战士喝魔瘾药剂,并非是如火系魔法师那般用火系魔法媒介调和药性,而是依靠身体‘硬抗’,是以贪杯之下,醉倒乃是常事,且喝嗨之后谁也顾不得谁,没人去查探老鱼干是醉倒还是其他原因晕倒。老鱼干就这样在外面与大家一起,躺了整宿才被送去医院,捡回老命已然是奇迹。
“……按照医生的说法,您这叫脑溢血,就是脑子里的血管爆开,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甭解释,懒得听。”老鱼干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又问道:“为什么没直接埋了我?”
在贫民阶层,不养闲人是一条潜规则,或病或老,不能种地养家的人,皆尽送进山里自生自灭。不过这一条用到的时候不多,毕竟发病无医,死亡只在一日半日,而这样差劲的医疗卫生条件,活到老也是一种奢望。
烂骨再次为难起来,在亲爹的瞪视下慑于积威,开口道:“领主府不让……”
“这也管??”
“是说了一大堆理由,条文法令未来发展什么的,但我没听懂,要不把断鳞叫进来,让她给您说说。”
老鱼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再回过头来,说说这欠债的问题,你们是怎么想的?”
“慢慢还呗,又没有利息。”
老鱼干一拳敲下去,“谁TM问你这个了?”
烂骨捂住脑袋,不敢呼痛,只是答道:“四妹二十五铜币,我七十五铜币,剩下四百多都是三弟的。”
“那两家什么反应?”
“弟媳最开始有些情绪,现在没事了。反而是妹夫那边,起初还好,最近被家里人撺掇,打了四妹两次,我正想着给四妹再减些。不过既然您醒转,那边也该消停了。”
老鱼干再次叹息,却也没有怪责的心思,将心比心,若是二儿媳妇牵累出这样的债务,自家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分四丫头五铜币意思一下得了,省的她日子难过。我这把老骨头拼死之前,怎么也能挣几十铜币出来。”
老鱼干昏迷的这段时间,猛然成为‘一家之主’的烂骨可是颇为焦头烂额,此时卸下重担松一口气道:“都听您老的。”
“临死欠这么多债,真是死也不安生。”老鱼干摇摇头,如此喃喃自语,躺下身挥手示意烂骨出去。烂骨出门又很快抱着枕头折返,表示与亲爹挤一宿,理由有二,一是断鳞回家大屋没地方住,二是担忧老鱼干再出状况,盯着安心。老鱼干不想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出单人床半个床位。
接下来两天,老鱼干一边按照断鳞的指点,做所谓的‘康复训练’,一边拄着拐棍,找到鸣骨,确认债务与请托求职。
“十叔您放心,肯定给您找个轻松挣钱多的活计,三天之内给您答复。”鸣骨先是大包大揽,接着一脸赔笑道:“至于这债务,四叔已经决定给您免去零头,算是您这个年纪升入二环,家族的贺喜。至于我本人,当时也怪我多嘴,出二十铜币给您赔礼道歉。你老多体谅,我这手头也不宽裕。”
贯穿老鱼干一生的纠结再次发作起来,却终究还是连声道谢,四百八十铜币仍旧不是小数目,但从来老实本分的老鱼干还没熬练出‘债多不愁’的豁达,能少些也是好的。
道别回家,老鱼干这才发觉小区墙上的宣传标语与图画全都从新移民相亲相爱变成尊老爱幼,甚至为此特别生造了个单词:xiaoti(孝悌)。
大意就是供养父母长辈,帮衬长兄族兄,而若不能做到这一点,便是不道德的‘坏人’,与更早先宣传的‘罪人’相比,虽不受法律制裁,却会遭受周围人的白眼与歧视。
老鱼干拄着拐棍站在宣传墙下面,注视良久,却总觉得有些怪,毕竟鳄鱼领惯常的道德标准里却是从来没有‘孝悌’这两条。直到背后响起孙女的声音,这才回神。
“爷爷正好您在这里,我给您讲讲这个‘孝’的意思吧。”断鳞见老鱼干疑惑的样子,解释道:“这也是学校的家庭作业之一,给家里长辈讲解‘孝悌’的含义。”
老鱼干本没兴趣,但听说这是家庭作业,便笑着示意断鳞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