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口琴声(1/1)

1

接待来客的窗口里,坐着一个看上去明显超过六十岁的瘦削男人。去年他还不在这里,大概是退休后过来上班的。克郎有些不安地说了句:“敝姓松冈。”不出所料,男人反问:“哪位松冈先生?”

“松冈克郎,来做慰问演出的。”

“慰问?”

“圣诞节的……”

“哦!”男人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听说有人要来演出,我还以为是乐团,原来就您一个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脱口道歉。

“您稍等。”

男人打了个电话,和对方简短地交谈几句后,对克郎说:“请在这里等一下。”

没过多久,来了一名戴眼镜的女子。克郎认识她,去年的晚会也是她负责的。她似乎也记得克郎,笑着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了。”

“今年也请多关照。”克郎说。

“彼此彼此。”她回道。

克郎被带到休息室,房间里有简单的沙发和茶几。

“时间约四十分钟,和去年一样,曲目的安排就交给你了,可以吗?”负责的女子问。

“没问题。曲目会以圣诞歌曲为主,再加上几首原创歌曲。”

“这样啊。”女性露出暧昧的笑容,可能是在好奇所谓的原创歌曲是什么。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段时间,克郎便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已经备好了茶,他倒进纸杯里喝了起来。

这是他连续第二年来儿童福利院“丸光园”演出了。这栋四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矗立在半山腰上,除居室外,食堂、浴室等设施一应俱全,从幼儿到十八岁的青年都在这里过着集体生活。克郎见过不少儿童福利院,这里的规模算得上中上等。

克郎拿起吉他,最后一次检查音准,然后低低地练习发声。没问题,状态还不错。

那名女子过来通知他,演出可以开始了。他又喝了一杯茶便欠身站起。

演奏会的会场是体育馆,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排排折叠椅上,大多是小学生模样。克郎一上场,他们就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肯定是辅导员吩咐他们这么做的。

台上已经准备了麦克风、椅子和谱架。克郎先向孩子们鞠了一躬,然后坐到椅子上。

“小朋友们好。”

“你好。”孩子们回应道。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演出,去年平安夜时我也来过。每次都是圣诞节前夜过来,有点像圣诞老人,可惜我没有礼物。”会场里响起零星的笑声。“不过和去年一样,我会把歌曲当礼物送给大家。”

他首先弹唱的是《红鼻子驯鹿》。这首歌孩子们很熟悉,中途就跟着合唱了起来。

接着又唱了几首经典的圣诞歌曲,在演唱的间歇还插入谈话互动。孩子们都很开心,一起打起了拍子,气氛可以说是越来越热烈。

这期间克郎开始注意到一个孩子。

这个女孩坐在第二排的最边上,如果是小学生,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了。她望着别处,根本没看克郎的方向。或许是对歌曲毫无兴趣,嘴里也没跟着哼唱。

但她那略带忧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在她身上,有种不属于孩子的成熟韵味。克郎很想让她观看自己的演出。

童谣可能太幼稚了,让她觉得无趣,克郎于是唱起了松任谷由实的《恋人是圣诞老人》。这是去年热映的电影《雪岭之旅》的插曲。在这种场合演唱这首歌,严格来说是违反著作权法的,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告发吧。

大多数孩子都听得很高兴,但那个女孩依然望着旁边。

之后克郎又演唱了那个年龄的少女喜欢的歌曲,依然毫无效果。看来只能放弃了,她对音乐不感兴趣。

“那么,现在为大家送上最后一首歌,也是我每次演奏会结束时的保留曲目,请大家欣赏。”

克郎放下吉他,取出口琴,调整气息后,闭上眼睛,徐徐吹奏起来。这首曲子他已经吹了几千遍,不需要再看乐谱。

三分半钟的演奏时间里,整个体育馆鸦雀无声。结束吹奏前,克郎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心中一震。

那个女孩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神十分真挚。尽管已经一把岁数了,克郎还是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演奏结束后,克郎在孩子们的掌声中退场。负责的女子过来跟他说了声“辛苦了”。

克郎想向她打听那个少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不过他却意外地和那少女有了交流。

演奏会过后,在食堂举办了餐会,克郎也应邀参加。他正吃着饭,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直视着克郎的眼睛问。

“你说哪首?”

“最后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我没听过。”

克郎笑着点点头。

“你当然没听过,那是我原创的。”

“原创?”

“就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你喜欢吗?”

少女用力点头。

“那首歌太好听了,我还想再听一遍。”

“是吗?那你等我一下。”

克郎今晚要在这里留宿。他来到为他准备的客房,取了口琴后返回食堂。

他把少女带到走廊上,用口琴演奏给她听。她眼神专注,听得很入神。

“这首歌没有名字吗?”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开始哼唱起来。克郎大吃一惊,她完美地再现了《重生》的旋律。

“你已经记住了?”

听他这样问,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最拿手的就是记歌。”

“那可真是了不起。”

克郎凝视着少女的面庞,脑海里闪过“才华”这个词。

“对了,松冈先生不去当职业歌手吗?”

“职业歌手啊……谁知道呢。”克郎歪着头,掩饰着心头泛起的涟漪。

“我觉得那首歌肯定会红的。”

“是吗?”

她点点头。“我很喜欢。”

克郎笑了。“谢谢你。”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小芹!”的喊声,一个女员工从食堂里探出头来。

“你能不能去喂小辰吃饭?”

“噢,好的。”被唤作小芹的少女向克郎低头致意后,匆匆走向食堂。

过了一会儿,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个小男孩旁边,把勺子递到他手上。男孩个子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负责演唱会的女子刚好就在克郎身旁,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小芹他们。她听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们姐弟俩是今年春天入园的,听说是遭到父母虐待。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个人说话。”

“这样啊……”

克郎看着正细心照料弟弟的小芹,似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排斥圣诞歌曲了。

餐会结束后,克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窗外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起身往楼下看时,孩子们正在放烟火,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们站在人群外观看。

松冈先生不去当职业歌手吗?

很久没有人这样问他了。上一次含糊地笑着敷衍过去,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那时的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

父亲——他向着夜空低语。对不起,我连打个败仗都没能做到。

克郎的思绪回到了八年前。

2

得知奶奶过世的消息,是在七月将近之际。那天克郎正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时,接到了妹妹荣美子打到店里的电话。

他早就知道奶奶的状况不妙,肝脏和肾脏都逐渐衰弱,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但他始终没有回去。虽然很挂念奶奶的病情,但他也有不愿回去的苦衷。

“明天守夜,后天举行葬礼。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荣美子问。

克郎一手握着话筒,胳膊杵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抓了抓头。

“我还要上班,得跟老板商量商量。”

他听到荣美子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上班,不就是打杂吗?那家店以前不也是老板一个人打理吗?只不过请一两天假,怎么也能同意吧?你不是也说过,就是因为随时可以请假,你才没去打别的工,一直在那家店上班吗?”

她说得没错。她不仅记性好,个性也很强,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克郎陷入了沉默。

“你要是不回来,我会很为难的。”荣美子提高了声音,“爸爸身体不好,妈妈照顾奶奶也累得不行了。而且奶奶以前那么疼你,我觉得你应该回来参加葬礼。”

克郎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想办法。”

“尽可能早点回来,可以的话今晚就回。”

“那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最迟中午。”

“我考虑考虑。”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是这么任性。”

这是什么说话态度—克郎正想抱怨一句,荣美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克郎坐到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墙上的画。画上画的似乎是冲绳的海滩。老板很喜欢冲绳,这家小小的酒吧里到处装点着与冲绳有关的小玩意。

克郎将视线移向店里的角落。那里并排放着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谣吉他。这两样都是他的专用品。每当有客人点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弹吉他。有时是给客人伴奏,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听他唱歌的客人几乎都会感到惊讶,说他一点都不像是业余的。也常有人对他说,不如去当职业歌手。

克郎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心里却在想“其实我早就立下这个目标了”。为此他不惜从大学退了学。

克郎从中学时就对音乐很感兴趣。初二那年,他去一个同学家玩,看到一把吉他。同学说那是他哥哥的,并教给他弹奏的方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吉他。起初他不是很会弹,但反复练习后,就能弹出一小段简单的旋律了。当时那种喜悦的心情,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一股上音乐课吹竖笛时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席卷了他全身。

过了几天,克郎终于鼓起勇气,跟父母说他想要把吉他。父亲是开鱼店的,跟音乐完全不沾边。他瞪圆了眼睛,大发雷霆地咆哮道:“不准跟这样的朋友来往!”大概在父亲心目中,弹吉他的年轻人就等同于不良少年。

我会努力学习,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落榜就放弃吉他,再也不弹——克郎许下种种所能想到的承诺,再三恳求。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要过什么,所以父母也为他的执着感到吃惊。母亲首先松了口,随后父亲也妥协了。但他们带他去的并不是乐器行,而是当铺,说先用流当的吉他将就一下吧。

“反正以后说不定要扔,犯不着买贵的。”父亲板着脸说。

尽管是当铺的流当品,克郎依然十分高兴。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把买来的旧民谣吉他放在了枕边。

他几乎每天都照着从二手书店买来的教材勤奋练习吉他。当然,因为跟父母有约在先,他也很努力地念书。他的成绩因此突飞猛进,即使周末一直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弹吉他,父母也无法挑剔。后来他顺利考上了目标高中。

高中有轻音乐社,克郎马上加入进去。他和那里结识的三个朋友组成乐队,在很多地方公开演出。起初他们只是翻唱现有乐队的歌曲,渐渐地开始演奏自己的原创歌曲。那些歌曲多数都是克郎写的,主唱也是他。朋友们对他的创作评价很高。

然而升上高三后,乐队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不用说,这是因为要考大学。他们约定如果四人都顺利考上大学,就重新组建乐队,但最后没能实现。有一位成员没考上。虽然他一年后也上了大学,重组乐队的事却再也无人提起。

克郎考上了东京某所大学的经济学院。其实他很想走音乐之路,但知道父母一定会强烈反对,所以放弃了。继承家里的鱼店,是他从小就被规划好的人生路线,父母似乎压根儿没想过他会选择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大学里有很多音乐社团,克郎加入了其中一个。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社员们整天只想着玩,根本感受不到对音乐的诚意。当他指出这一点时,立刻招来了白眼。

“干吗,耍什么帅,玩音乐不就是图个开心嘛。”

“就是。那么拼命干吗,又不是要当职业歌手。”

面对这些指责,克郎一句也没反驳。他决定退社。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此后他也没有加入别的社团。他觉得一个人奋斗更轻松自在。跟没有干劲的人在一起厮混,只会徒增压力。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挑战业余歌唱比赛。他是从上高中以后经常在观众面前唱歌的。起初他总是预赛就被淘汰,但连续参加过几次后,名次便逐渐靠前。而且参加这些比赛的多数是常客,不知不觉彼此就熟悉起来。

他们对克郎造成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他们对音乐的热情。他们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乐水准。

我也不能输给他们——每次听到他们演唱时,他都这样想。

每天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音乐上,连吃饭和洗澡时都在构思新歌。渐渐地,他不再去上学了。他看不出上学有什么意义。自然,他也就拿不到学分,一再留级。

他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去东京读大学的独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们一直认为他四年后就会顺利毕业,回到家乡。所以当克郎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已退学的时候,电话那端的母亲顿时哭了起来,接过电话的父亲用震破鼓膜的声音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上大学也没什么意义。”听到克郎的回答,父亲咆哮得更凶了。他觉得很烦,径自挂了电话。当晚父母便赶到东京,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母亲则脸色苍白。

在六叠大的房间里,他们一直谈到天快破晓。父母说,要是不上大学了,就赶紧回家继承鱼店。克郎没有答应。他毫不让步地说,如果那样做,他会后悔终生。他要继续留在东京,直到实现心愿为止。

父母连个囫囵觉也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坐首班电车回家了。克郎从公寓的窗子里目送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落寞,那么瘦小。克郎禁不住合掌致歉。

之后三年过去了。本来应该早已大学毕业,但他依然一无所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参加业余歌唱比赛而日日苦练。其间他也曾数次入选。只要继续参加下去,总有一天会被音乐界人士注意到吧,他想。然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上他。他也给唱片公司寄过试听带,但都如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常来店里的客人把他介绍给一位音乐评论家。克郎在那人面前演唱了自己写的两首歌。他希望成为创作型歌手,那两首歌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还不错。”一头波浪状白发的音乐评论家说,“旋律很清新,歌也唱得相当好,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兴。说不定有机会出道了,他内心的期待迅速膨胀开来。

那位客人替克郎问道:“他能成为职业歌手吗?”

克郎绷紧了身体,不敢看评论家的表情。

停顿了一下后,“嗯……”评论家沉吟着,“还是别抱这个希望为好。”

克郎抬起头。“为什么?”他问。

“歌唱得跟你一样好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的声音很有特色,自然另当别论,但你没有。”

评论家说得一针见血,克郎无话可说。其实这一点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歌写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好听。”那时也在场的老板问。

“以外行来说,是还好。”评论家淡淡地答道,“不过可惜也就这个水平了。歌的旋律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自己的新意。”

这话真是尖锐。懊恼和伤心让克郎全身发烫。

自己没有音乐才华吗?想吃音乐这碗饭是不自量力吗?

从那天起,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3

结果克郎第二天下午才从公寓出门,随身带着一个运动背包和一个西装袋。西装袋里装着向老板借来的黑色西装。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东京,他本想把吉他也带上,但被父母看到准会念叨,所以还是忍忍算了。作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把口琴。

克郎在东京站上了列车。车厢里很空,他一个人占据了能坐四人的包厢,脱掉鞋子,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

要去克郎老家那个小镇,从东京站乘电车大约要两个小时,中间还要换乘。虽然知道有人每天坐车往返东京上班,克郎还是觉得那样的生活很难想象。

他说了奶奶过世的事情后,老板马上就同意他回家。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和父母好好谈谈吧,像未来的打算什么的。”老板劝他。听起来似乎在委婉地暗示他,差不多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我真的没有成功的希望吗?望着窗外闪过的田园风光,克郎茫然地想。回家后肯定会被父母教训一通,内容也不难猜到——你到底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赶快清醒过来继承家业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克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他打开运动背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刚刚问世的这种音响器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音乐。

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旋律美妙的电子乐。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乐队。乐队的成员都是日本人,但首先成名于海外。据说他们在洛杉矶为The Tubes乐队做暖场演出时,观众全体起立,赞叹不已。

所谓才华横溢,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尽管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克郎心头还是禁不住掠过这种悲观的想法。

不久到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连接主干道的大路两旁,是一排排不大的店铺,做的都是附近的熟客生意。这是他从大学退学之后第一次回到家乡,小镇的氛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克郎停下脚步。在花店和杂货店之间,有一家约两间宽的商店半掩着卷帘门。卷帘门上方的招牌上写着“鱼松”两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鲜鱼送货上门”。

鱼店的创始人是克郎的祖父。当时店铺不在现在这个地方,门面也更宽敞。但那家店在战争中被烧毁,于是战后在这里重新开业。

克郎钻进卷帘门,店里光线很暗。仔细看时,冷藏展示柜里并没有鱼。现在这个季节,鲜鱼一天都存不住,卖剩的估计都得冷冻起来。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开始出售蒲烧鳗鱼”。

闻惯了的鱼腥味,毕竟有些令人怀念。克郎往店后头走去。后面是通往主屋的脱鞋处。主屋拉门紧闭,但缝隙里透出光来,也有人在走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他又想,也许说“你好”更合适。

门一下拉开,穿着黑色洋装的荣美子出现在眼前。一段时间不见,她俨然已是大人的模样了。看到克郎,她“呼”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嘛。”克郎脱了鞋走进去,瞥了一眼窄小的房间,“就你一个人?爸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啦。本来我也得去帮忙,但你回来时家里一个人没有也不行,所以就在这儿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这样啊。”

“哥,你该不会穿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的是T恤搭配牛仔裤。

“当然不会了,你等我一下,我这就换衣服。”

“快点啊!”

“知道了。”

克郎提着行李上了楼。二楼有两间分别为四叠半和六叠的和室,他直到高中毕业都住在六叠的那间里。

一拉开纸门,顿时觉得空气很闷。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光线很暗。克郎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日光灯的白光下,昔日生活过的空间依然保持着原样。旧卷笔刀还放在书桌上,墙上贴的明星海报也没被撕掉。书架上摆着参考书和成排的吉他教材。

当初克郎去东京后不久,就听母亲说荣美子想用这个房间。他回答说,他无所谓。当时他已经萌生了走音乐这条路的想法,觉得自己不会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间至今保持原样没变,说明父母或许仍在期待他回来。想到这里,克郎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换好西装,克郎和荣美子一起出了家门。虽是七月,幸好天气还很凉快。

守夜的地点在最近刚落成的镇民中心,走路过去约十分钟。

走进住宅区后,眼前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令克郎颇为讶异。据荣美子说,现在新居民的数量不断增加。就算是这样一个小镇,多少也会有点变化,克郎心想。

“哥,你有什么打算?”走在路上,荣美子问道。

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克郎还是故意装傻:“什么打算?”

“当然是你的未来啊。真要能干上音乐这行也不错,不过你有把握吗?”

“那还用问,要是没有我就不干了。”说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们家会出个有音乐才华的人。你的演出我也去看过,我觉得很棒,但是当职业歌手能不能行得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克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少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呀,根本就是个外行!”

本以为荣美子会生气,但她很冷静。

“是啊,我是外行,对音乐界一无所知。所以才问你啊,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这么有自信,就拿出点更具体的理想吧。比如你有什么计划,今后要怎么发展,什么时候能用音乐养活自己?要是不知道这些,别说我了,爸妈他们也会不放心啊。”

虽然妹妹说得很对,克郎还是冷哼了一声。

“要是什么都能按照计划顺利实现,谁还用辛苦打拼?不过从本地女子大学毕业,又到本地信用银行上班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说的是荣美子。明年春天毕业的她已经早早找好了工作。本以为这回她该生气了,但她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不经意似的问道:“哥,你想过爸妈的晚年吗?”

克郎沉默了。父母的晚年——这是他不愿去想的事情之一。

“爸爸一个月前病倒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脏病发作。”

克郎停下脚步,望向荣美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荣美子定定地望着他,“幸好问题不大。不过奶奶卧床不起的当儿又出了这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听说是爸爸让妈妈别告诉你。”

“哦……”

那意思是,没必要联系自己这种不孝之子吗?克郎无法反驳,唯有保持沉默。

两人重又迈步向前。直到抵达镇民中心,荣美子再没有说话。

4

镇民中心是一栋比普通平房住宅略大的建筑,身穿丧服的男男女女在来回忙碌着。

母亲加奈子站在接待处,正和一个瘦削的男人说着什么。克郎慢慢走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正想说“我回来了”,一看母亲身旁的那个男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父亲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几乎认不出了。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张开紧抿着的嘴。

“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荣美子跟我说的。”

“是吗?”健夫看了眼荣美子,又把视线移向克郎,“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你不是立志不实现理想不见面吗?——克郎觉得他其实是想说这句。

“如果你是要我回东京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责怪地喊了一声。

健夫烦躁地挥了挥手。

“我没这么说。我现在很忙,少给我添麻烦。”说完他便匆匆离开。

克郎正凝望着他的背影,加奈子开口了:“你可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没准不回来了。”

看来是加奈子交代荣美子打的电话。

“我是给荣美子念叨烦了。话说回来,爸他瘦多了。听说前阵子又病倒过,要紧吗?”

被克郎一问,加奈子的肩膀垂了下来。

“他自己还在逞强,不过我看他体力是一落千丈了。毕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样啊……”

健夫和加奈子结婚时,已经过了三十六岁。克郎从小就常听他说,这都是因为他一心扑在重建鱼松上,根本没空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点了,守夜即将开始,亲戚们陆续都到了。健夫兄弟姐妹众多,光他这边的亲戚就不下二十人。克郎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父亲小三岁的叔叔很亲热地过来跟他握手。

“哟,克郎,还挺精神的嘛!听说你还在东京,在那儿做什么啊?”

“啊,呃,什么都干。”

没法明确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觉得尴尬。

“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你特意延期毕业不会就是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惊。看来父母没把自己退学的事告诉亲戚。就在附近的加奈子显然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什么也没说,把脸转向一边。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健夫和加奈子都觉得没脸告诉别人自己儿子要走音乐这条路。

其实他自己同样没有勇气说出口,但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

克郎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叔叔。“我退学了。”

“什么?”叔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上大学了,中途退学。”他继续说下去,眼角余光发现加奈子全身僵硬,“我想以音乐为生。”

“音乐?”叔叔的表情就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这时守夜开始了,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叔叔脸上写满了疑问,抓着其他亲戚说个没完,似乎是在确认克郎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诵过经后,守夜按部就班地进行。克郎也上了香。遗像里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克郎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是多么疼爱他,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会支持他的。

守夜结束后,大家转移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备好了寿司和啤酒。克郎扫视了一眼,留下的全是亲戚。去世的奶奶已经年近九十了,所以他们脸上并没有多少悲痛的神色。很久没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倒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多嘴!别人家的事你少管!”克郎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搬到这里之前,这店是我们过世老爹的家,我也在那儿住过!”和健夫争吵的,是刚才那位叔叔。大概是喝了酒,两人脸上都红通通的。

“老爹开的那个店已经在战争中烧毁了,现在这个店是我开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你这叫什么话?还不是靠了鱼松这块招牌,你才能在那里重新开张。这招牌是老爹传给你的,这么重要的店,你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要收掉,算怎么回事?”

“谁说要收掉?我还准备继续干呢!”

“就你这种身体状况,还能干到什么时候?连装鱼的箱子都搬不动。本来让独生子去东京上大学就很可笑,开鱼店又不需要学问。”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开鱼店的吗!”健夫霍地站起。

“算了算了。”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周围的人赶忙过来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到底在想什么呢?”气氛缓和下来后,叔叔一边用酒盅喝着酒,一边咕哝,“放着大学不上去当歌手,这种荒唐事亏你也能同意。”

“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反唇相讥。

空气里又有了火药味,于是婶婶她们把叔叔拉到了较远的一桌。

两人的争吵平息了,气氛却依然尴尬。“差不多该告辞了。”一个人说着率先站起身,其他亲戚也纷纷离去。

“你们也回去吧。”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说,“香火有我照看。”

“你行吗?不要硬撑着啊。”

“别老拿我当病号。”面对担心的加奈子,健夫不高兴地说。

克郎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离开了镇民中心。但没走多远,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你们先回去吧。”他对两人说。

“怎么了?落下东西了?”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欲言又止。

“你要跟爸说说话?”荣美子问。

“嗯。”他点点头,“我想还是聊一聊比较好。”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们先走吧,妈。”

但加奈子没动。她低着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克郎。

“你爸没生你的气,他觉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是吗?”

“所以他刚才和叔叔吵起来了啊。”

“嗯……”

这一点克郎也感觉到了。“闭嘴!不用你管!”——父亲对叔叔说的这句话,从字面理解就是“独生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们没意见”,所以克郎想问问父亲,这句话的本意是什么。

“你爸希望你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不想耽误你,不想因为自己生病而让你放弃梦想。你和他聊聊可以,别忘了这一点。”

“嗯,知道了。”

目送两人离开后,克郎转身返回。

事情的发展是他在东京站上车时完全没想到的。他已经做好了被父母埋怨、被亲戚责怪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父母却成了他的后盾。他想起三年前两人从他公寓离去时的情景,没能说服儿子的他们,是如何转变了想法呢?

镇民中心的灯基本都灭了,只有后面的窗户还透出亮光。

克郎没从大门进去,而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窗户。玻璃窗内侧的拉门本来关着,现在拉开了一些,他就透过那缝隙向里张望。

这不是守夜后招待众人的那个房间,而是安放着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燃着线香,折叠椅整齐地排列着,健夫就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纳闷他在干什么,健夫站了起来。他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上面包着白布。

健夫来到棺材前,慢慢打开白布。里面的东西一瞬间闪出光芒。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关它的故事,克郎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了。

那是爷爷创建鱼松时用过的菜刀。决定由健夫继承家业时,爷爷亲手把这把菜刀传给了他。听说健夫年轻时一直用它练习技艺。

健夫在棺材上展开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头看了眼遗像后,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看到这一幕,克郎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健夫在心里对奶奶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在道歉吧。从父亲手里接过的店铺,在自己这一代不得不关门。祖传的菜刀也无法传给自己的独子。

克郎离开了窗前。他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走出了镇民中心。

5

克郎觉得很对不起父亲。这是他第一次打心底这么想。无论如何,他必须感谢父亲对任性儿子的包容。

可是,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叔叔也说过,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鱼店也不知道能干到什么时候。就算暂时由母亲来打理,她也要同时看护父亲。鱼店随时都有关门的危机。

真到了那一天,会是怎样的状况?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上班了。她是在本地的信用银行工作,所以应该可以继续住在家里。但光靠她的收入是照顾不了二老的。

该怎么办呢?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那是现实的选择。可是那样一来,自己多年的梦想呢?母亲也说,父亲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放弃梦想。

重重叹了口气后,克郎环顾四周,停住了脚步。

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新的住宅不断增加,不知不觉间已走错了路。

快步四下转了转,他终于找到一条认识的路。儿时常来嬉戏的空地就在那附近。

那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克郎开始慢慢往前走。不久,右侧出现一栋熟悉的建筑,是以前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没错,发黑的招牌上写着“浪矢杂货店”。

关于这家店,除了买东西外还有些别的回忆。他曾经向店主浪矢爷爷咨询过各种各样的烦恼,当然现在看来,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烦恼,比如“请告诉我运动会赛跑拿第一的方法”,或者“怎样让压岁钱变多”。但浪矢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记得让压岁钱变多的方法是“制定法律,规定压岁钱必须装在透明的红包里”,原因是“这样一来,爱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点点压岁钱了”。

那位爷爷现在还好吗?克郎怀念地望着杂货店。店铺生锈的卷帘门紧闭,二楼住家部分的窗户也没有亮灯。

他绕到旁边的仓库侧面。以前他常在仓库的墙上乱写乱画,老爷爷也不生气,只是跟他说,反正你都要画,给我画得好看点。

很可惜,墙上的涂鸦已经找不到了。毕竟过去了十多年,想必早已风化消失了吧。

就在这时,杂货店门前传来自行车的刹车声。克郎从仓库暗处探出头,正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从自行车上下来。

她停下自行车,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投进浪矢杂货店卷帘门上的小窗。克郎看在眼里,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大,但由于周围一片寂静,显得分外刺耳。她怯怯地望向克郎,接着慌忙骑上自行车,似乎把他当成了变态。

“请等一下,你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坏人。”克郎摇着手跑出来,“我不是躲在这里,是怀念这栋房子,过来看看而已。”

跨在自行车上,像是立刻就要蹬下脚踏板的她,向克郎投来警惕的眼神。她长发束在脑后,化着淡妆,长得很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年纪,或许还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很健壮,可能是从事某项体育运动。

“你看到了吗?”她问,声音略带沙哑。克郎不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作声。“你看到我做什么了吗?”她又问了一遍,语气里透着责备。

“我看到你把信封放进去……”

克郎说完,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扭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向克郎。

“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忘掉刚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说完她就要蹬车离开。

“等等,我就问一个问题。”克郎急忙追上去,挡在自行车前,“你刚才投进去的是咨询信吗?”

她低下头,抬眼望着克郎。“你是谁?”

“熟悉这家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向店主爷爷咨询过烦恼……”

“名字?”

克郎皱了皱眉。“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吧。”

她骑在自行车上,叹了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刚才投进去的不是咨询信,而是感谢信。”

“感谢信?”

“半年多前我来咨询过,得到了宝贵的意见,问题因此得以解决。所以我写信去道谢。”

“咨询?向这个浪矢杂货店?那位爷爷还住在这里吗?”克郎看看她,又看看老旧的店铺,问道。

她歪着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不过去年我把咨询信放进去后,第二天后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

没错。晚上把写有烦恼的信投进卷帘门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回信就会出现在牛奶箱里。

“现在还接受咨询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回信后,也好久没来过了。刚才投进去的感谢信,也许不会被读到,不过我觉得即使这样也要写这封信。”

看来她得到的指点着实宝贵。

“那个,”她说,“你问够了没?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噢……你走吧。”

克郎让到一边。她用力蹬下脚踏板,自行车转动起来,很快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钟,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视线里。

他重又望向浪矢杂货店,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迹象。要是这家店能回复咨询,除非有幽灵住在这里。

他从鼻子里呼了口气。唉,别傻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轻轻摇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荣美子一个人在客厅。她说她睡不着觉,喝点酒帮助入睡。矮脚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加奈子看来已先睡了。

“你和爸聊了吗?”荣美子问。

“没有。我没回镇民中心,散了一会儿步。”

“散步?都这时候了,你上哪儿散的步?”

“随便走走。对了,你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就是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店嘛。”

“那里现在还有人住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里带着疑问,“没人住了吧,前一阵就关了门,应该一直空着。”

“是吗,果然是这样啊。”

“什么意思?那家店怎么了?”

“没什么。”

荣美子纳闷地扁了扁嘴。

“对了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抛下鱼松不管吗?”

“别用这种口气讲话。”

“可事实就是这样呀。你不继承的话,店就只有关门了。我倒是无所谓,爸妈怎么办?你不会也不管他们了吧?”

“烦死了,我正在好好考虑呢。”

“你是怎么考虑的?跟我说说。”

“都说了你很烦啊!”

克郎冲到二楼,西装也没脱就倒到床上。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也许是残留酒精的作用,完全理不出头绪。

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他在抽屉里找到了报告用纸,还有圆珠笔。

他将纸展开,写下“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6

第二天的葬礼也进行得很顺利,到场的基本还是昨天那些人。亲戚们早早就来了,但可能是因为昨晚的那场风波,都对克郎有些冷淡,叔叔也没再找他说话。

除了亲戚,引人注目的还有商业街和社区自治会的人。克郎从小就和他们很熟。

其中一位是他的同学。因为穿着正装,克郎一开始都没认出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他家经营的印章店和鱼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说到这里,克郎想起以前听人说过,这位同学从小就死了父亲,一直跟爷爷学习刻章的手艺,高中一毕业就去店里帮忙。今天他应该是代表印章店来吊唁的。

他上完香,从克郎他们面前经过时,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那模样看起来比克郎要大上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就是出殡和火葬。之后家属和亲戚回到镇民中心,举行头七法事。最后健夫向亲戚们致谢,一切就此结束。

送走了亲戚们,克郎他们也要回去了。东西很多,他们打开店里厢式货车的后厢门,把祭坛用品和花装了进去,这样一来后座就没多少地方了。开车的是健夫。

“克郎,你坐副驾驶座好了。”加奈子说。

他摇摇头。

“不了,妈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露出不满的表情,大概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

“我有个地方想去一下,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还是无法释然。克郎转过身,快步离去。要是被问起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眼手表,快到傍晚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从家里溜了出来。他是要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写满了他现在的烦恼。写信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目前的状况。他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是继续追寻梦想,还是放弃梦想,继承家业——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事实上,今天早晨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那栋房子里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说不定脑子有问题。要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一线希望。没准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样,得到适当的建议呢?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杂货店的老旧店铺出现在眼前。昨晚来时天太黑没看清楚,原本米色的墙面已变得黑黝黝的。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条细窄的通道,要绕到屋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避免墙壁弄脏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后面有扇门,门旁果然安着木质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还是打开了。

往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来。这似乎就是他原来的那个信封,收信人一栏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艺术家先生”。

他着实吃了一惊。莫非当真有人住在这里?克郎站在后门前侧耳细听,却没听到丝毫声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过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这样就解释得过去了。可是,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这么做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杂货店。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也许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回信的内容。

手里拿着信,克郎在附近转悠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池,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鱼店艺术家先生:

你的烦恼我已经了解了。

感谢你把这么奢侈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幸福啊,你是祖传鱼店的独生子吗?那什么也不做也能继承这家店啰。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户,用不着辛辛苦苦招揽生意。

容我问一句,你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这可真是个好世道啊。

再过三十年你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就算大学顺利毕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饭碗,这样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一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也就是不上学了?父母给你出钱,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你就这么放弃了?啧啧啧。

还有音乐是吧?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宁可丢下祖传的鱼店不管,也要凭一把吉他去打拼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什么建议了,只想说一句,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满脑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会上吃点苦头也是好事。不过话虽这么说,既然顶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还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把吉他丢到一边,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靠音乐吃饭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数有特殊才华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别做白日梦了,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读着读着,克郎拿信的手发起抖来。不用说,是气的。

这算什么?他想。凭什么自己要被人这样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这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对方这样回答也无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简直太没礼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咨询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想找个垃圾箱扔掉。

但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荣美子正忙着将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加奈子问。

“嗯,随便转了转……”克郎说着上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团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箱。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捡了回来。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他重又读了一遍。不管读多少遍,都是那么的让人不痛快。

虽然不想理会,但就这么算了却又心有不甘。写这封信的人根本错得离谱。从他那句“祖传的鱼店”来看,肯定以为是家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他要克郎“面对现实”,但克郎并没有逃避现实。正因为不想逃避,才会如此烦恼,而回答者却并不明白这一点。

克郎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花了些时间,他写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让我惊讶极了。

不过读完信后,我很失望。

老实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也知道继承家业是更为稳定的选择,不消您来告诉我。

可是目前来看,说稳定也没有那么稳定。

您可能误会了,我家的店是个门面只有两间宽的小店,生意也谈不上有多红火,勉强赚个生活费而已。即使继承了这家店,也不能说未来就高枕无忧了。那么,大胆去探索一下别的道路,不也是一种想法吗?上一封信上也提到过,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会。我是把音乐当作职业来对待的,准备靠唱歌、演奏和作曲为生,您却以为我是拿艺术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才会问我,“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成功,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华呢?您并没有听过我的歌,不是吗?请不要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任何事情,不挑战一下是不知道结果的,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音乐人

7

“你几时回东京?”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缠着毛巾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恢复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这儿混日子,有用吗?你说你要走音乐的道路,恐怕不是这么轻巧吧?”

“我没有混日子,我在考虑很多事情。”

“你在考虑什么?”

“行了,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骂过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尽最大努力打拼给我看看!”

“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厨房里的加奈子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时分,克郎出了门。不用说,他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深夜,他将第二封信投进了卷帘门上的小窗。

打开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里面放着克郎原来的那个信封。看来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

和昨天一样,克郎在附近的公园读了信。信的内容如下:

鱼店音乐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学吧?就算经营很辛苦,为店里出点力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亲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则你干什么他们不支持呢?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爱好不行吗?

坦白跟你讲,你没有音乐才华。虽然我没听过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为你已经坚持了三年,还是没能混出个模样来,不是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看看那些走红的人吧,他们可不用花这么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华横溢的人,绝对会有人赏识的。可是谁也没留意到你,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喜欢被人叫作“艺术家”吗?那你对音乐的感觉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总之一句话,我不会害你的,马上去当鱼店老板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很过分,简直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很生气,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克郎又读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是认同对方的。虽然言语粗鲁,但信上所说都是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一定会有人慧眼识珠——这一点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他总是用时运还没到来安慰自己,其实若真正有才华,运气并不是那么重要。

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很困难啊,还是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说话没有丝毫顾忌。

对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如此直言不讳,说话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他的信里却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爷爷,那位爷爷的措辞会温和得多。

克郎想见见这个人。很多事写信是说不清楚的,他想当面谈谈。

到了晚上,克郎又从家里溜了出来。牛仔裤的口袋里同样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第三封信。经过一番左思右想,他写下了如下的内容。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再次回信。

坦白说,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您会如此激烈地指责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一定才华的,期待着终有一天能崭露头角。

不过您的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很痛快。

我想我应该重新审视自己了。仔细想想,我在追寻梦想上太固执己见了,或许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可是说来惭愧,我还没能下定决心,还想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再坚持一阵子。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选择,只是一直无法下决心舍弃梦想。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打个比方,这就如同单相思的感觉,明知恋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忘不了对方。

文字很难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和您当面谈一次?我也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哪里能见到您呢?只要您告诉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

鱼店音乐人

浪矢杂货店和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克郎来到卷帘门前,打开投递信件用的小窗。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信封塞进去,塞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他感觉卷帘门里边似乎有人。

如果是这样,对方会从里面把信封拉进去。先维持这个样子,看看动静再说。

他瞄了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刚过。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只口琴。深吸了一口气后,他面对着卷帘门,悠悠地吹奏起来。他想吹给门里的人听。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首原创歌曲,名字叫“重生”。歌词还没有填,因为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内容。现场演出的时候,他总是用口琴来吹奏,旋律是流畅的叙事曲风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将口琴从唇边移开,注视着半露在小窗外的信封。然而它并没有被拉进去的迹象。看样子店里没有人,说不定要到早上才来收信。

他伸手把信塞了进去。啪嗒一声,隐约传来信封落地的声音。

8

“克郎,快起来!”

身体被猛烈摇晃,克郎睁开眼睛,眼前是加奈子苍白的脸。

克郎皱起眉头,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他边问边拿起枕旁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多。

“糟了!你爸在市场上晕倒了!”

“啊?”克郎坐起来,一下子清醒了,“什么时候?”

“刚才市场上的人打电话来说的,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

克郎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出了门,在卷帘门上贴上“今日暂停营业”的告示。

搭上出租车,他们赶到医院。一位鱼市的中年工作人员正等在那里,他似乎也认识加奈子。“他搬货的时候突然显得很痛苦,所以我赶紧叫了救护车……”那个男人解释道。

“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您回市场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谢。

抢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过来谈话,克郎和荣美子也都在旁。

“简单来说就是过度劳累,导致心脏不堪重负。最近他有没有什么操劳的事情?”满头白发、颇有风度的医生以沉稳的语气问道。

加奈子说他刚忙完葬礼,医生理解地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不仅身体上,精神上也持续紧张的缘故。他心脏的状况不会立刻恶化,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建议他定期接受检查。”

“我会让他这么做的。”加奈子回答。

此时已经可以探视,他们随后便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诊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们,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都跑过来也太小题大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逞强地说,声音却有气无力。

“果然店还是开早了,应该休息上两三天才对。”

听加奈子这样说,健夫沉着脸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我没事。咱们的店要是停业,客户们就麻烦了。有的人就等着咱家的鱼呢。”

“可万一逞强把身体累垮了,那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大事。”

“爸,你别太拼命了。”克郎说,“如果一定要开店,我来帮忙。”

三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透着惊异。

沉默了一秒后,“你瞎说什么呀!”健夫不屑地说,“你能干点什么?连怎么收拾鱼都不懂。”

“才不是。你忘了吗?我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到店里帮忙。”

“那跟专门干这行是两码事。”

“可是……”克郎顿住了。

健夫从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儿子的话。

“那你的音乐呢?”

“我会放弃……”

“什么?”健夫撇了撇嘴,“你要当逃兵?”

“不是,我是觉得继承鱼店更好。”

健夫不耐烦地咂舌。

“三年前说得那么了不起,结果就这样?老实跟你讲,我就没想把店交给你。”

克郎愕然望向父亲,加奈子也担心地叫了声:“他爸!”

“你要真是一门心思想干鱼店,那自然另说,但你现在不是这么想的。以你这种心态,就算继承了鱼店,也不可能干好。等过了几年,你准会又心神不定地想,要是继续搞音乐就好了。”

“没那回事。”

“怎么没有,我都知道。到那个时候,你有很多理由替自己开脱。‘因为我爸病倒了,没办法只能继承了’,‘都是为了这个家作出的牺牲’,总之什么责任也不想负,全是别人的错。”

“他爸,别这么说嘛……”

“你给我闭嘴——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有什么意见就说来听听啊!”

克郎噘起嘴,瞪着健夫。“为家里着想有这么不对吗?”

健夫哼了一声。

“这种好听的话还是等你有点成就再说吧。你一直坚持音乐,搞出什么名堂了吗?没有吧?既然你不听父母的话,一心扑在一件事上,那你就只剩下这件事了。要是连这事都做不成,倒以为自己干鱼店没问题,那你也太小看鱼店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健夫显得有些难受,按住了胸口。

“他爸,”加奈子说,“你不要紧吧?——荣美子,快去叫大夫。”

“不用担心,我没事。喂,克郎,你听好了。”健夫躺在床上,目光严肃地望着他,“我也好,鱼松也好,都还没脆弱到需要你照顾的程度。所以你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再去全力打拼一次,在东京奋战一场。就算最后打了败仗也无所谓,至少你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做不到这点你就不要回来。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沉默不语。健夫又用强硬的语气问了一遍:“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郎小声回答。

“真的明白了?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面对父亲的问题,克郎重重点头。

从医院回到家,克郎立刻动手打点行装。除了收拾带来的行李,他还整理了房间里剩余的物品。因为很久没有好好收拾过了,他又打扫了一下卫生。

“书桌和床都帮我处理了吧,书架如果不用的话也丢掉好了。”休息兼吃午饭的时候,克郎对加奈子说,“那个房间我以后不用了。”

“那我可以用吗?”荣美子马上问道。

“嗯,行啊。”

“太好了。”荣美子轻轻拍了拍手。

“克郎,你爸话是那么说,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克郎苦笑着望向母亲。

“你在旁边也听到了吧?那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可是……”加奈子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再说下去。

克郎打扫房间一直到傍晚。这之前早些时候,加奈子去了趟医院,接回了健夫。和早上相比,健夫的气色好了很多。

晚饭是寿喜烧,加奈子似乎花大价钱买了上等牛肉。荣美子高兴得像个孩子,健夫却因为医生嘱咐这两三天要戒烟戒酒而喝不了啤酒,懊恼得唉声叹气。对克郎来说,这是葬礼过后第一顿和和气气的饭。

吃完晚饭,克郎换上出门的衣服,准备回东京了。加奈子说“明天再走就好了”,健夫则嗔怪说“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那,我走了。”双手提着行李,克郎向父母和荣美子道别。

“多保重啊!”加奈子说。健夫没作声。

出了家门,克郎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绕了个弯。他想最后再去一趟浪矢杂货店,昨天那封信的回信也许已经放在牛奶箱里。

过去一看,回信果然在里面。克郎把信塞进口袋,重新打量这家已经荒废的店铺。落满灰尘的招牌仿佛在向他诉说什么。

到车站搭上车后,克郎开始读信。

鱼店音乐人先生:

第三封信我已经拜读了。

由于无法详述的原因,请恕我不能和你会面。而且,我想还是不见面为宜。见了面,你会很失望的。想到“原来一直在向这种家伙咨询啊”,你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所以这件事就算了吧。

是吗,你终于要放弃音乐了?

不过恐怕只是暂时的吧,你的目标依然是成为音乐人。说不定读到这封信时,你已经改变了心意。

这到底是好是坏,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若要问我为何能如此断言,我也很难回答,但这的确是事实。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浪矢杂货店

读完信,克郎感到很纳闷。

这封回信是怎么回事?措辞突然变得很有礼貌,和之前的简单粗暴判若两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方预见到克郎再次决心成为音乐人。或许正因为有这种洞悉人心的能力,才叫作“咨询烦恼的浪矢杂货店”。

请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终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吗?为什么他能这样断定呢?

克郎把信塞回信封,放进包里。无论如何,这封信给了他勇气。

9

路过的CD店门口,蓝色封套的CD堆得像小山一样。克郎拿起一张,细细品味着喜悦的滋味。封套上印着专辑的名字“重生”,旁边写着“松冈克郎”。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历经艰辛,他终于成功了。

这是条漫长的道路。怀着坚定的决心,再次回到东京的克郎比以前更加全心投入音乐。他不断挑战各种比赛,参加试音,给唱片公司寄试听带,街头演出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尽管如此,他依旧默默无闻。

时光转眼即逝,他渐渐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个偶尔来看他演出的客人问他,要不要去孤儿院做慰问演出。

虽然很怀疑这样做有什么用,他还是答应了。

他去的是一所小型孤儿院,里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演奏的时候他心里很没底,听演奏的孩子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后来一个孩子开始打拍子,其他的孩子纷纷效仿,最后克郎也加入进来。他感到很开心。

很久没有这样打心底享受唱歌了。

从那以后,他就不断去日本各地的孤儿院演出,擅长的适合儿童的曲目超过一千首。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正式出道——

克郎疑惑地歪着头。没能出道?那这里的CD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风光出道了吗?还是凭借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

他哼起了《重生》,但却死活想不起歌词。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他自己写的歌。

到底歌词是什么呢?克郎打开CD盒,取出封套想看歌词,手指却突然动弹不得,无法将折叠的封套展开。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是怎么了?什么音乐这么吵——

下一瞬间,克郎睁开了眼睛。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陌生的天花板、墙壁、窗帘——顺着视线看到这里,他终于记起这是丸光园的一间客房。

铃声大作,他听到似乎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喊:“起火了,冷静点!”

克郎跳了起来,抓起旅行包和夹克,套上鞋。幸好昨晚他没脱衣服就睡着了。吉他怎么办?他只花一秒钟就得出结论——不要了。

一出房间,他吃了一惊。走廊里浓烟滚滚。

一名工作人员用手帕捂着嘴,向他招手。“这边,请从这边逃离。”

克郎依言跟着他往外跑,一步两个台阶地狂奔下去。

马上就要到楼下时,克郎却停住了脚步。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小芹。

“你在干吗!快跑啊!”克郎大喊。

小芹双眼通红,泪水打湿了脸颊。“我弟弟……辰之不在屋里。”

“什么?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不过可能在屋顶平台。他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去那里。”

“屋顶平台……”克郎犹豫了一下,但接下来的动作却很迅速。他把自己的行李塞给小芹。“帮我拿着,你赶快跑!”

“啊?”留下瞪大眼睛的小芹,克郎转身冲上楼梯。

短短一会儿,烟雾又浓了很多,他眼泪簌簌直掉,喉咙也痛了起来。不仅看不清楚周遭,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可怕的是看不到火光,究竟是什么地方起火了呢?再停留下去很危险,要马上逃走吗?克郎正想着,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喂!你在哪儿?”他出声喊道。刚一张嘴,烟就涌进了喉咙。尽管呛得受不了,他还是奋力向前。

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烟雾变淡了。他看到一个少年蹲在楼梯上。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到肩上,正要往下跑时,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掉了下来,转瞬间周围已是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起来,克郎也心乱如麻。

但待在这里是死路一条。要活命,只有冲下楼。

克郎扛着少年在火海里奔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怎么跑。巨大的火焰不断袭来,他全身剧痛,无法呼吸。

红光与黑暗,同时将他包围。

似乎有人在喊他,但他已无力回答,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了。不对,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意识渐渐模糊,仿佛要睡着了。

一封信上的文字,朦胧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你对音乐的执着追求,绝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将会有人因为你的歌而得到救赎。你创作的音乐也必将流传下去。

若要问我为何能如此断言,我也很难回答,但这的确是事实。

请你始终坚信这一点,坚信到生命最后一刻。

啊,是这样啊。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我只要现在仍然坚信就好吗?

如果真如信上所说,爸,我也算是留下足迹了吧?虽然我打了一场败仗。

10

挤得人山人海的体育馆里,一直充满了狂热的欢呼声。此前的三首安可曲,都让歌迷们的热情充分燃烧。然而最后这首却风格迥异。忠实的歌迷们似乎都知道这一点。她一拿起话筒,数万人就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往常的那首歌。”绝代的天才女歌手说,“这首歌是我的成名作,但它还有更深的意义。这首歌的作者,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我弟弟的生命。如果没有遇到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这一生,都会一直唱这首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那么,请大家欣赏。”

随后,《重生》的旋律悠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