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 贾母已经失了掌家大权数年, 如今借着贾敏的婚事,贾母倒想收回权柄了。
这日一早, 儿孙们请安之后, 贾母道:“老太爷,眼看敏儿婚事在即, 要准备的嫁妆也要预备起来, 老大家的没经过这样的事,这敏儿的婚事该怎么操办?”
贾代善自然能听出贾母的言下之意, 国公府可是嫁过三个庶女的,这三个庶女的婚事都是贾母经手, 贾母也确实有经验。不过这几年下来,窦氏掌家也是个稳妥人, 开源节流,连家中产业的进项都比之以前长了不少。因而贾代善道:“依旧是老大家具体理事, 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你,你指点她一二。儿女大了,便到了孝顺的时候, 没道理什么都还让老太太操心,你也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有人做事何必亲自劳心劳力。”
贾母被贾代善一句话噎了回去, 一团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让人发闷, 面上却只能笑着应是。因而, 贾敏婚事的嫁妆物品一律是窦氏负责具体操办, 当然,该当贾母出面儿的礼节一点不少她的,国公夫人该有的体面气派也都有。
贾代善这个人有些偏心,作为一个优秀的人,他对优秀的儿孙更好一些。比如孙子辈的贾琏,儿女辈的就是贾敏。贾敏作为贾代善二儿四女中最聪慧的一个,贾代善自然不愿意亏待她,大手一挥,吩咐窦氏按十里红妆准备。
窦氏没有打理过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但是她未出阁前,也是按正紧主母宗妇培养的,贾代善推她立起来,也已经四年有余,该历练的都历练出来了。
因而这些时日,窦氏虽然繁忙,一应嫁妆该有的都有,也都准备得四角俱全。就是偶有拿不准的,窦氏除了请教贾母之外,也向其他经过事的夫人、太太们请教,务必保证贾敏的婚事风风光光让人挑不出错。
窦氏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如今长房在府里的地位是谁给的,也知道贾代善重视贾敏,就是为了这层关系,窦氏也会在贾敏的婚事上尽力。何况贾敏和窦氏一起理事数年,本来就交好,窦氏也是真心盼着妹子好的;自己为着妹子好,妹子那么通透的人能不知道吗?将来妹夫也可以帮衬自己的两个儿子,何乐而不为呢?
世上无难事,窦氏本就有些才干,如今又下了狠心,自己在房里理了章程,做出计划,删改数次,再照章办事,倒是事半功倍,比之多少老手办得还圆融。
这边窦氏在如火如荼的筹备贾敏的婚事,那边宁国府的贾珍却来拜访贾代善了,据来回话的管事婆子说:珍大爷看着颇为焦急。
贾代善听了,立刻就知道什么事。忙让人将贾珍请进来,不成想贾敬夫人崔氏也来了。
崔氏乃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书香门第出身,最是守礼,若非迫在眉睫,断不会直接拜访叔父,而是先去拜访贾母。
贾代善的小书房时常是议事所用,向来不留端茶递水、研墨裁纸的丫鬟,见崔氏来了,贾代善略使一个眼神,两个长随就出去了,远远的守在小书房两头,不让人靠近。
因为崔氏是侄儿媳妇,虽然侄孙贾珍也来了,贾琏也在小书房,贾代善也没关书房门。而是问:“侄儿媳妇此来,是否为了敬儿?”
崔氏一听,眼圈儿就红了,因贾敏的好日子在即,崔氏强忍了眼泪道:“如今敏妹妹的好事将近,侄媳妇原不该来打扰叔父,只是前儿侄媳妇接到这个,侄媳妇担心我们老爷安危,又没别的人商议,只能求叔父了。”说着,递上一封信。
贾代善接过,展信看了,是贾敬的字迹,亦是一些家常问候之语,看起来并无异常。当然,贾代善对于山东那边的消息亦有了解渠道,知道此行有凶险,贾敬一行似乎遇到些麻烦,但是贾敬是个稳妥人,断不会将这些告诉妻儿。
于是贾代善道:“这不是敬儿说他一切安好,让侄媳妇放心么,侄媳妇为何如此忧心?”
崔氏凄然一笑道:“叔父不知,我与我们老爷成亲近二十年,日常相处自然有一些只有我们夫妻才知道的事。因为我们老爷名曰一个‘敬’字,因而我和老爷通信,书信上必然去嵌上一个‘宾’字,可是侄儿媳妇一连收到三封老爷寄回的家书,通篇无一‘宾’字。若非侄媳妇实在担心得很了,也不敢这个节骨眼儿上求到叔父跟前。”说着崔氏又是眼圈儿一红,脸上溢出来的担心做不得假。
贾琏听到这里,简直无言以对。这就是翰林学士家的小姐嫁给进士的调调,人家平日写家书,也是玩的文雅游戏。为什么书信里面嵌‘宾’字,自然是取相敬如宾之意。
贾代善什么事都不会隐瞒贾琏,贾琏也知道贾敬一行到了山东之后,遇到些意外,暂时不知所踪。但是崔氏一直能收到贾敬的家书,这些信许是半年前,贾敬出发前夜,和贾代善商谈至深夜之后就提前写好的。至于贾敬当时为什么没在里面嵌字,贾琏就不得而知了。
贾琏仰头看了一眼他祖父,贾代善面上也闪过一丝惊慌,旋即恢复常色,其余贾琏也没看出多的信息了。只听贾代善劝崔氏道:“侄媳妇切莫太过惊慌,许是敬儿公务繁忙,一时忘了在书信里面嵌字罢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等敬儿忙过这段,寄回的许又换成嵌字家书了。若是侄媳妇实在不放心,我明日就打发个管事去山东走一趟,打听打听巡按队伍到哪里了。”
崔氏虽然心中焦急,但她是个知书识礼的人,知道贾代善顶多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起身向贾代善道谢之后,才扶着婆子的手走了。
而忠顺王府,忠顺王接到线报说山东总督府被盗,巡按队伍中的贾敬又不知所踪,更是怒不可竭。
吕先生看着怒气满面的忠顺王,劝道:“王爷,山东总督传来消息说,盟书并未丢失,王爷切不可太过担心,急坏了身子。”忠顺王原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如今脸上怒容都盖不住,可见当真气得很了。
“戚川怎可如此大意,如此大意!明知皇上此次派人巡视地方是下了狠心严查的,本王明明早就派人通知了他注意巡按团,他府上还能失窃?”忠顺王忍不住叹气。
吕先生道:“这也怪不得戚大人,巡按团已经到了山东数月,那贾敬虽然每道一处就公事公办,但一直老实,如今巡按团都准备启程回京了,贾敬突然杀了回马枪,倒是出了所有人意料之外。”
突然,忠顺王似乎像想到了什么,将大腿一拍道:“我们上当了!”
吕先生忙问:“王爷的意思是?”
“贾代善!”“先生还记得半年前,第一次在朝会上推动南下巡视粤海的时候,先生说,贾代善上朝去得极早,是因为他猜到了有人会动粤海,因此,贾代善在朝会上一言不发显得太过刻意。那么后来我们设计用段达引贾代善找到司徒碣府上,一连七日无人上当,是否是贾代善也觉得段达每日前去隆盛银楼太过刻意,反而猜出了什么?”
吕先生听了,也流了一头的冷汗。吕先生无疑是聪明人,但是聪明人的通病:往往过于相信自己见微知著的判断,却忽略别人也可以一叶知秋。
“是我大意了!”吕先生自责道:“也许贾代善将贾敬塞进前去山东的巡按团,便早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行动。因为贾代善没有贸然派人跟踪段达误导了我们,我们只当他不知背后种种,反而放松了警惕;却不想人家乃是故意引而不发,原本是我们敌明我暗,只因贾代善这一误导,倒形势翻转,成了敌暗我明了。
贾敬又沉得住气,一路上都显得公事公办,无功无过,到了巡按团即将离鲁的时候,鲁地大小官员心头石头落地,越发松懈,贾敬这个时候杀回马枪,倒是比巡按团刚刚驻进山东的时候,容易得手得多。不愧是当年有常胜将军之名的国公爷!”
忠顺王依旧沉着脸道:“不可能的,贾代善性子刚直,善于行兵打仗,向来大道直行,这些揣度人心暗中较量的本事,虽然他也不差,但是当年我们共事的时候,贾代善在这方面总是慢我半步。虽然经我一提,他立刻就能想明白理通透,但往往需要人助他捅破窗户纸。这些年贾代善远离沙场,怎么会不退反进,反倒处处领先我半步了?贾代善身边,怕是有高人!”
吕先生沉吟了一下,道:“王爷,探子不是回报说已经在追捕贾敬,并且截获过贾敬寄回的家书么?怎么宁荣二府不见着急,还有心思大事操办婚事?贾敬现在断然不敢出现在驿站,那么他的家书是怎么寄出的?”
忠顺王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贾代善果然将虚虚实实运用得出神入化了。这个节骨眼上大办婚事,谁知他是成竹在胸,还是在唱空城计?左右贾敏那那丫头婚事就在这几日,本王去会会荣国公。”
忠顺王和贾代善之间你来我往,暗流涌动,而贾府其他人,并不知道贾敬那边出了问题,依旧在忙贾敏的婚事。如此直至大婚那日,林贾二府好不热闹。
林如海是独子,林府下聘自然是舍得,比京中一般公侯人家更重了三分,贾敏是荣国府唯一嫡女,又得贾代善宠爱,其出嫁的规格自然更高。贾代善是谁,是景和帝的心腹,是当年和景和帝一起熬过来的发小,荣国公嫁女,能少了半分风光吗?
当日,一抬抬嫁妆从荣国府抬出去,那头已经到了文渊侯府,这头荣国公府的还没出了门。多少人惊叹: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呢。
当然,那是因为本朝立国不久,当年封公封侯的人家得的宅邸本就相隔不远,从贾家到林家,总共也没有十里的路程。饶是如此,林如海和贾敏大婚,也是京城一桩佳话。不但双方门第极高,还因林如海和贾敏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贾敏打小一脚出八脚迈的气派自不用说,那是京城多少德高望重的王妃、诰命看着长大的。林如海不到二十的探花郎,满京城又能寻出几个?何况林如海还生了一副俊逸的好相貌。如此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自然是引人争相谈论的。
虽然贾敏的嫁妆是窦氏打点的,但是应酬前来添妆的王妃、诰命,一律是贾母出面,人人交口称赞国公府嫁女风□□派,那样大的场面,那样多的人口往来,分配调度有条不紊,一应礼节一丝不乱,也只有国公府里有这样通透的人,理这样清白的事,贾母也算赚足了面子。
热闹半日,林如海也算过五关斩六将,送了催妆礼,对了迎亲诗,才接了贾敏出门。
而在文渊侯府林府的贵宾厅里,忠顺王、四王八公皆坐在一桌,众人推杯换盏,齐向贾代善道贺,祝他得此佳胥。贾代善笑着一一谢过,又说林如海是好孩子,就是父亲早亡,又无兄弟姐妹扶持,还望众亲朋戚友以后多关照自家女婿。
忠顺王笑道:“林探花年不足二十就高中探花,此等良才美质难掩其华,岂用他人关照?如今贵胥已入翰林,他日登阁拜相,请林探花照拂我们那些不成器的子孙才是,探花郎又何须用人关照?”
四王八公的子弟,出息者寥寥,听了忠顺王这话,众人纷纷附和。
忠顺王接着又道:“说起来,在座各位祖上当年跟着皇叔定天下的时候,是何等英雄气概,这传到儿孙辈,却出息的都到破军府上了。敬哥儿当年我们看着长大了,后来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在勋贵子弟中,论人品出众,谁不知道宁国府贾敬。这好容易文渊侯府出了个出色的子弟不姓贾了,破军你又出手那样快,定了女婿。”
众人一番笑言,恭维国公爷有眼光。
忠顺王话锋一转,又道:“可惜敬哥儿外出公干未归,今日没来,不然这顿酒不叫他喝足了,本王定不会放过他!”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忠顺王的余光却没离开贾代善的脸。
贾代善听到忠顺王提起贾敬,脸色微微一暗,又勉强笑道:“敬儿是个出息的,可惜那是化大哥的儿子。我的两个儿子却拿不出手了。王爷要子侄陪酒有何难?我这就将赦儿和政儿传来陪王爷喝个痛快,就怕王爷嫌他们粗鄙不堪,扰了酒兴。”
镇国公笑道:“你们看看,有没有这样不讲究的人,今日得了佳胥,竟埋汰起自己的亲儿子来。”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说笑会子,忠顺王话锋一转,又面露忧色道:“说来,五路巡按,独前往平安州和山东两处的离京不远,据说前去平安州的巡按团昨日就入了城,破军可曾听说山东巡按团的归期?”
贾代善笑道:“敬儿虽然未提归期,但每隔半月就有家书寄回,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理国公也笑道:“王爷好不扫兴,今日这样的日子,咱们只喝个痛快就是,谈什么国事?”
其他王爷国公出言附和,忠顺王却想:看来贾敬还未脱险,否则刚才自己刚提到贾敬二字时,贾代善脸上不会露出难以察觉的忧色。于是忠顺王打定主意,沿途设关卡拦截,无论如何不许贾敬活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