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衡被夏婆子骂得狗血淋头,却半句反驳都没有,任劳任怨地随夏婆子呼来喝去,他接过夏婆子递过来布巾,在铜盆里重新拧干净,替明珠揩拭额头上溢出的汗珠。

明珠紧闭双眼神志不清,口中却不停呢喃着百里瑕的名字,蒋玉衡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悲愤,手中的动作也不由停顿了。

夏婆子也模糊听见了,不由面露几分警惕。

“她叫的谁?”

百里瑕即将登基为帝这件事,早已传遍天下,连荒村野店的小老百姓也不例外,新帝的名讳,谁会不知?蒋玉衡怕生出事端,只得暂时放下膈应,上前握住了明珠那只四处摸索的手。

“在下姓白,名离夏,离别之离,立夏之夏。”

夏婆子哦了一声,一面继续鼓励明珠用力,一面好笑道。

“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说话文绉绉的,老婆子也听不懂,不过连庄稼汉都嫌弃产房污秽,你却愿意留下,看来是真恩爱,得,既然你家媳妇离不开你,便好好陪着她吧!女人呐,其实脆弱得很,等经历了这一关,你们的感情必定更好呢!”

蒋玉衡苦笑一声没有言答,只是俯身在明珠耳边道。

“珠儿别怕,我在。”

闻言,明珠便不再呼唤姬尘,强烈的阵痛冲击得她天旋地转,只有死死拽住那只温暖的手,似乎才能缓解,混沌中,依稀听见夏婆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脑袋出来了,快、快!再用力些!”

“继续吸气!别停!很好!很好!”

“别晕!再加把劲!就快了!”

直至满天星辰散去,东方显出一层鸽灰,守在外头的崇明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从简陋的卧房中传出,坐在小凳上打盹的张家女儿这才惊醒,兴奋地叫道。

“生了生了!”

她想推门进去看看初生的小婴儿什么摸样,却被张氏夫妇扯住,骂道。

“才多大的丫头片子,这女人生孩子也是你能看的?走!咱们再去灶房里烧些热水,煮个红糖鸡蛋,一会准要用到!”

产房里头,夏婆子将小婴儿擦洗干净,用小褥子裹住,喜笑颜开地递给蒋玉衡看。

“公子好福气,是位千金小姐!”

见蒋玉衡无动于衷,紧皱眉头,神色复杂,似乎不太愿意去看那孩子,夏婆子估摸着或许大户人家,比他们这种庄稼人更注重子嗣传承,许是嫌弃女孩子的缘故,忙道。

“莫灰心,公子又不比咱们穷苦人家,多少孩子都养得起,看你媳妇年纪还小,迟早还要怀上的,儿子肯定能有,其实女儿才是贴心的,公子看这眉眼,就和尊夫人一摸一样,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

说罢,献宝似地将那婴儿往蒋玉衡面前凑,蒋玉衡无法,只得僵硬地接过,只见那婴儿只有一丁点大,红通通皱巴巴的,紧闭的眼睛眯成一缝,扭来扭去简直其丑无比,完全看不出和明珠有半分相似之处。

想到这是姬尘的种,他心中涌起郁愤,欲将孩子丢回给夏婆子,不料那婴儿却突然伸出小巴掌,握住他的食指,温暖柔软的触感让蒋玉衡浑身一颤。

“孩子……孩子呢?”

床上的明珠恢复了些许力气,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蒋玉衡忙将孩子抱到她面前,明珠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接过女儿,不断亲吻她柔嫩的小脸蛋,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绝世珍宝。

她脸上的妆容早已被汗水冲刷干净,不施脂粉,如刚刚出水的白芙蓉,气息羸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蒋玉衡有些发愣,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柔软的一面。

金鸡鸣叫,夏婆子推开窗户,晨曦照进来,将明珠母女浑身渡上了一层温暖的金,万物似乎都沉醉在这份静谧安详之中,蒋玉衡看着这一切,竟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而此时的盛京,却没有这荒村野店的宁静,几乎是炸开了锅,街头巷尾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卫兵,挨家挨户破门搜寻,也不说明来意,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这件事很快传到宫中,一连几日,寿王妃都陪着寝食难安的容太妃,直到姬尘命人将百里琴送了回来,容太妃这才缓了口气,母女俩刚抱头痛哭一阵,便有人将宫外的动静回禀了容太妃,还有礼部、知谏院的官员们也都跑来哭诉,说好不容易登基大典都准备妥善了,姬尘却命令他将此事延期,依仗倒是无所谓,但那些名贵的鲜花,宴请百官的珍贵食材却都是搁不住的,到时候临时到哪里去凑?可姬尘连话都没有听完,就将他赶出了王府,自己一身银甲带着御林军便出去了。

“太妃娘娘,今日早朝殿下又没出现,就算还未登基也不能如此随性妄为,群龙无首,不止朝臣心慌,百姓也会惶恐!”

“太妃娘娘,十三殿下马上就是九五之尊,哪里还能和从前一样满大街跑,随意让那些草民瞻仰天子仪容,成何体统啊?”

容太妃听了,沉默半晌,摆手让众臣退下了。

“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为了什么?”

百里琴犹豫,她答应过季明铮,明珠出走的事一定要对外保密,如今母亲坐镇六宫,对宫妃的德容都很看中,哪能容得下未来的皇后如此大逆不道?

见女儿呐呐无言,容太妃叹气。

“自从那日,你绑了小七的家奴上殿,娘就知道,你和小十三早就是一条心了,诚然他也够意思,答应我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果然没有食言,我作为一个母亲,对他的感激无以言表,无论他做什么荒唐事,我都不会借题发挥,我只想看看是否能帮到他,你放心吧!”

见母亲神态诚恳,百里琴挣扎了半晌,才低声道。

“明珠丢了。”

容太妃大吃一惊,寿王妃更是差点打碎手中茶盏。

“丢了?什么叫丢了?”

百里琴心里也担心明珠的下落,却不敢说她是自己出走,只得半真半假答道。

“十三皇弟全力救我时,蒋玉衡趁虚而入,将明珠劫持了,恐怕会用来威胁十三皇弟,他延迟登基,也是为了保证明珠的安全,母妃千万不要怪十三皇弟不识大体,你也知道,明珠陪他一路走来,两人可谓生死与共,就算为了皇位,他也绝不会放弃明珠的!”

容太妃听了,苦笑道。

“既然他要保全明珠名声,不想张扬此事,那便随他折腾去吧,登基大典就延期到找回明珠以后吧!唉,小十三对这个明珠,就像先皇对瑜妃那般,只是将来他还得纳妃的,注定要苦了这些姑娘……”

听说明珠被劫持,寿王妃早已急不可耐,人的下落,姬尘会调动兵马四处搜寻,她相信迟早会找到,她更担心的是,明珠从前就和那个蒋玉衡有些暧昧,如今落在他手上,万一出了什么事,知谏院恐怕会抓着不放,若被他们安个不贞的罪名,受天下指戳,姬尘如何能顶着压力将她迎入后宫?

虽然容太妃与寿王府一概保持缄默,但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不等民间讨论,朝中先沸成了一锅粥,姬尘几日不在早朝出现,全由容太妃垂帘,寿王、苏唐、容锦年等人代理国事,文武百官对此颇有微词,大殿上一时议论纷纷。

“听说殿下调动了八成的御林军,在全城搜寻,如发现身怀六甲的女子便仔细查验,坊间都传言,是宫中丢了个贵人。”

“身怀六甲,还需劳动即将登基的储君亲自带领寻找,是什么样的贵人,不言而喻了吧?”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有那位未来国母的动静啊!听说陆尚书那个女儿,和她走得很近,昨日登门拜访,她都推病不见,这事情可就微妙了。”

“若真的是她,一个绝色女子流落在外,恐怕……即便找回来,不知殿下如何处置?”

“前朝后主,可不就是为了个妖姬姜婳,力排众议,妄杀忠良,终于惹得天怒人怨,外忧内患,最后才……”

“陈大人,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寿王自大殿上走过,几人忙重新正了正衣领,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说半句,只有兵部尚书孔蕴崎皱眉深思,似乎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下朝之后,孔蕴崎回到府中,连朝服都未及更换,径自来到女儿孔绛雯的闺房内,孔绛雯正在绣一幅锦绣江山图,见父亲来了,连忙起身请安。

孔蕴崎看着心爱的女儿,杏眼娇唇,俊彩神飞,在大家闺秀中也是极为出众的,又瞟了一眼她的绣品,大气磅礴,胸襟气概非同寻常,一时感叹她为何不是从正室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落座之后,孔蕴崎招手把女儿叫到身旁。

“雯儿,父亲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孔绛雯一脸疑惑,将亲自倒好的香茗捧给孔蕴崎后,恭顺点头。

“有事父亲请讲,女儿绝不敢隐瞒。”

孔蕴崎将茶盏放在一边,郑重道。

“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钟情于十三殿下?”

见孔绛雯双肩一抖,双手紧绞手绢,死死咬住下唇就要摇头,孔蕴崎抢先道。

“不必否认,我是你爹,你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我!从前十三殿下每次造访,你都躲着偷看他,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

那点只属于自己的小幸福原来父亲早已了如指掌,孔绛雯又是羞窘又是难堪,恨不得寻个地洞钻下去。

“女儿……错了,女儿今后不敢了。”

孔蕴崎爱怜地道。

“你呀!就是太懂事了!从前和梁家结亲,爹知道你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没有半句怨言。其实爹最疼爱的就是你,只希望你能嫁得好,过得好,你的心思,爹心里清楚,只是当初十三殿下名声不好听,眼睛也不好,爹不舍得你嫁给他受委屈,可是今非昔比,他马上就要成为天下女子打破头也要自荐枕席的人了……”

似乎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孔绛雯还来不及欣喜,便被酸楚占据了内心,她勉强一笑。

“爹何苦说这种话,难道您看不出来,除了明珠,他眼里是容不下别人的,只是那些女子愚蠢罢了。”

孔蕴崎摇头。

“也不一定,十三殿下将来坐上那个位置,可比不得当初,做皇帝有时候来得比百姓还不自由,这几日京中那些风言风语绝非捕风捉影,那明珠本来就出身低微,如果再声名狼藉,或者干脆死在了外头,你认为会怎样?”

作为兵部尚书,在姬尘派出去搜寻明珠的将领中,亦有诸多门生,要让他们暗中做些什么其实并不算难,比如找到明珠后,斩草除根,然后将一切推到蒋玉衡头上……

孔绛雯很快便想明白了,她不由浑身颤抖。

“爹,难道你要……万万不可!明珠与我也算相交不错,我怎能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

孔蕴崎笑了笑。

“傻孩子,你以为我们不做,便没有别人来做这件事?一旦新君登基,大家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家的女儿往后宫里塞,你不争抢先机,就要落于人后,你虽是庶出,但也比明珠强多了,加之十三殿下在兵部时,也多得你爹我照顾,他怎会不感念这份情?既然没有了明珠就谁都一样,他自然会优先考虑你,到时候如何取代明珠抓住他的心,就看你的本事了!”

一番话循循善诱,孔绛雯先是惊恐交加,不能苟同,后来竟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顺着父亲的假设想下去。

如果没有明珠……姬尘会看见自己吗?

比如她和别的女子不同,喜欢读兵书,能同他畅谈古今纵横,她棋艺高超,能与他彻夜对弈,她还有副天赐的好嗓子,曾在家宴上将南方小调唱得父亲落泪思乡。

这些他都不知道,他与她,不过是尚书府偶遇时匆匆一揖,擦肩而过,他又怎会知道她的好呢?

“一切,但凭父亲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