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府上事那么多,竟还有空来找我。”

明珠抬了抬盖碗茶的茶盖,滤去了上面片片起浮的茶叶。

“这不是有好消息要禀明表姐吗?”

庞胧烟仍旧一声孝妆,不过比起前几日来找明珠时的惶惶难安,现下子脸色红润,气色不是一般的好。

明珠放下茶盏,“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还没有向表妹道喜呢。”

“这多亏表姐指点。”

庞胧烟声音谦卑,然而眼角眉梢均是显不出的得意,她迫切地向明珠分享当日的一切,不等她发问,便似倒豆子般尽数说来。

“那日多亏梁瑞武提前回府,否则那场戏恐怕无法达到那般的好效果!”

庞胧烟停了一停,见明珠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这才徐徐道。

“我和蒋蕊进屋的时候,只余史秋凝衣冠不整在床上哭泣;她前番似乎寻了一回死,被梁瑞武拦下,而梁康早已逃之夭夭。蒋蕊似是知道了什么,一张脸说不出的难看,最后还是梁瑞武把他那不知是儿子还是弟弟的孩子抱起来高举过头顶要砸下来,史秋凝的奶娘这才抱着自家小姐哭着道出了一切!

“表姐,你不知道那时候蒋蕊、梁瑞武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多好笑,我现在想着都觉得解气!

“这家人恐怕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这般尴尬难堪的一幕吧?”

说完庞胧烟已是忍不住掩嘴直笑,声音难掩快意。

明珠静静等待她笑够了,这才缓缓道。

“那这几日梁瑞武可有什么动静?”

“他啊……”庞胧烟心情好到极点。

“已经连续数日没有回府,也不知道跑哪里鬼混去了!梁康被蒋蕊骂得抬不起头来,也赌气去庄子里住下了,只留下家中几个女人,蒋蕊气得病倒了,而史秋凝也好不到哪里去,天天哭,哭够了便去寻死,一天不知要闹多少出!她倒是真要死便去死啊,只会在家折腾。”

虽有乐极生悲一说,不过任何人大抵都乐见从高处跌落陨灭如尘的卑贱模样。明珠看着庞胧烟难以掩饰的好心情,嘴边露出一丝鄙薄的笑。

似乎没有料到明珠竟会这般冷静,庞胧烟一个人笑到后面也顿显无趣。

“不过得益于这件事,蒋蕊对于认回梁端阳一事也完全抛到了脑后。表姐,要不要我们再帮他们一把?”

见明珠挑眉,庞胧烟把心中谋划了无数遍的计策从头道来。

“便是那史秋凝,干出这样的丑事,又舍不得去死,但是又不敢回去娘家求助!不如咱们推上一把,只要她死的不明不白,届时再弄一份史秋凝的遗书送到她父亲史炎手中,不怕那梁康的狗儿与其反目,再咬上一嘴血肉!”

说完洋洋得意地看着明珠,一副等着她夸奖的神情,哪知明珠却脸色一变。

“不行!”

庞胧烟恍若听错了,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耳朵。

“为什么不行?现在镇西侯府乱成一团,若是错过这个添柴加火的机会,等这群没有节操的人为了大局再度达成共识抱团前行,咱们前面做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似乎怕明珠不接受自己的思路,庞胧烟又补充道。

“表姐不知道镇西侯府姓梁这一家,是多么的没有品性。镇西侯府和卫长卿颠覆季国公府,梁端阳与卫长卿登堂入室霸占了国公府的府邸不说;端阳那日我随蒋蕊去卫府与她们共叙母女之情,还看到本应该出现在青戈江边巴结圣上的卫长卿,当日在花园中我不下心折碎了几朵紫薇花,他便大发雷霆。听府上的丫鬟说,这卫长卿对那个季明珠还是念念难忘,对自己的所爱之人都能……”

“够了!”

被明珠厉声打断,庞胧烟越发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说错了那一句话又惹得她不快。

明珠平息着起伏的胸口,半晌才缓缓道。

“青戈江龙舟赛当日,有蒋玉媛坐镇,怎会让卫长卿有接近圣上的机会。至于……史秋凝,你先别动手,我自有打算。”

看明珠神色淡淡,庞胧烟眼珠一转,面上浮出一抹狠戾。

“表姐,难不成你想放过史秋凝?总归她已被道义与良心折磨,活在这世上也是累赘,我们送她一程,于她而言也是解脱。”更重要的是,看到这个昔日出生大家的貌美妯娌沦落不堪,庞胧烟只想狠狠地踩上一脚,只有如此才能平息她内心被镇西侯府压抑出来的扭曲与恨意。

庞胧烟的小心思,明珠如何不知。她定定地看了庞胧烟半晌,既感慨这人心的冷漠,又感慨这人性的质变。联想一年之前,庞胧烟被父母带入盛京投奔明家时,不过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虽有虚荣心思本质却还说不上坏;然而现下得偿所愿,却被富贵迷失了双目,渐渐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你知道我的手段,史秋凝我另有安排,你若是冒然插手,别怪我翻脸无情!”

明珠的声音冷了下来,庞胧烟脸上的浮出的得色瞬时淡了下去,她揣摩着明珠的语气,终是不敢冒然出手,呐呐道了声“知道了”。

听出她的不甘不愿,明珠冷笑一声。

“现下镇西侯府一团乱麻,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再发生什么事,难免会打草惊蛇。如今你只需好好地在蒋蕊面前尽孝,便能坐稳你侯府少夫人的位置,断不可粗心大意,到手的机缘又被别人捡了。”

庞胧烟目光闪烁,心中虽不削明珠虚伪自圆其说,可嘴上还是诚恳道谢。

“谢表姐提点,那陈氏确实也是个不省心的。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表姐了。”

目送庞胧烟走远,明珠想了想提笔一封让冬莺送出去。

冬莺看了看信封上的呈启,顿时询问。

“小姐这是要向史秋凝的母亲道明她的遭遇?”

“哪有那么麻烦。”明珠轻笑。

“史秋凝最喜欢馥兰馆那款香料轻欢,只是平素顾忌镇西侯府,都是让其母亲来店铺中采买。我这次便是告诉史夫人,轻欢已上,想来素来疼爱女儿的史夫人会采买了亲自送与女儿。”

多亏了去年宫妃中毒后安心与梁端阳高调来香铺中买香,很多达官显贵也跟风前来,明珠得以也与史秋凝的母亲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她一个已然当祖母的妇人,每每前来都会购上年轻女子最喜的轻欢香料,明珠派人留意了几次,这才发现原来是史夫人为自己女儿购置的。

冬莺双目一亮。

“小姐高见。”

明珠拔下头上的银簪。

“高见谈不上,左右不过与史家结一段善缘吧,毕竟史秋凝也很可怜,只希望她能借此逃出火坑。”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镇西侯府的丑事被阖府上下隐瞒得严严实实,外界丁点消息都无。果然不出两日,明珠便听到了史秋凝突染疾病,被娘家接回的消息。

据说那史家的马车才转出镇西侯府,突然被久不现身的平阳侯梁瑞武带人拦住,吓得史夫人脸色大变。然而众人还以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梁瑞武却只是挡在马车前面,最后竟一言不发地打马而去。

这番行径别说围观的人看不明白,便是史家人也大惑不解,明珠得知却是重重一叹,这镇西侯府坏事做尽,善尽天良,不想还出了两个情种。

梁瑞武此举显然对史秋凝余情未了,然而到底顾忌父亲与枕边人扒灰之耻,终是无法再上前一步;而那梁端阳对卫长卿何尝又不是痴心一片?

提到后面两个人,明珠的目光暗沉汹涌。借着庞胧烟的东风搅得镇西侯府阖府不宁,明珠的目的自然便是要削砍梁端阳夫妇的羽翼,断不让二人再有与侯府死灰复燃的机会!如今,也该是让这二人离心猜忌的时候了。

……

卫府,前番端阳节因为蒋蕊的到来,卫长卿为了避免与其碰面,便去青戈江畔欲在御前露面,可惜他现在一介布衣,要见百里衡谈何容易,果然任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了皇家包下的雅间楼下,便被蒋玉媛的人当街拦住。

苦闷回到府中,到了花园中恰遇见庞胧烟伸手毁了一株紫薇花,卫长卿双目紧缩,不管不顾便把花护住。那是季明珠生前最喜欢的花儿,看着那凋零落地的碎片,他忽地生出些许难言的伤怀。

端阳因为救了自己被侯府厌弃,虽然很多时候都表示对自己不离不弃,可还是会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赐予自己生命的优越与恩典,这让卫长卿十分不适,越发怀念从前的季明珠。从前季家赋予他新生,无论季家老少如何编排他,季明珠都会毫无原则地站在他这边,小心翼翼地哄他开心。

很久之前他一直把那小姑娘用心呵护的感情当做负担,可到了今日才发现多么弥足珍贵!这种不问回报的挚爱之心,这世间只有季明珠一人能给予了吧?虽然梁端阳也为他做了不少,可前提也是他投之以桃,如果没有以国公府的覆灭为代价,镇西侯府也好,梁端阳也好,怎还会有现在的然后……

卫长卿抚了抚那株被他从花园中小心移栽到紫玉花盆中的紫薇,眼前仿佛浮现了季明珠清丽洒脱的笑颜。

“明珠,别怨我,皇上容不得季家,我这也是没办法……我苦苦把你从死牢中救出,你为何要去找叶棠华,不然我们何苦会阴阳两隔?”

他轻声说着,表情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梁端阳扶着香兰的手已走到了门前。

注意到梁端阳的目光一瞬阴寒,香兰不由打了个寒颤,还以为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时,梁端阳轻咳一声,待卫长卿回头时无可挑剔的面上已是挂上了一副温婉得体的笑意。

“卫郎在看什么?”

卫长卿本能地就要挡住紫薇花,可想了想怕端阳多心又移开了寸许,如常笑道。

“不过是一株花儿,看开得正好,便把它移到了花盆中。”

梁端阳曼妙的双目移过那花儿,唇上笑容不减。

“不过是一堆死物,难得卫郎有心。”

卫长卿心下一沉,然而对方表情实在无懈可击,实在让他找不到丁点破绽,只得把心底的丝丝不悦强行忍下。

千日夫妻,梁端阳如何不知卫长卿的心思,见好就收。

“端阳那日获胜的魁首舟队今日要入宫去太液池为皇上划御舟,宫中的帖子昨日就已经到了,一会卫郎陪我入宫可好?”

说完撒娇般瞬势靠到卫长卿的胸口,哪有方才那阴阳怪气色厉内茬的形容?卫长卿强行咽下内心的不适,梁端阳越多变越转换得天衣无缝,他就越发怀念从前那古灵精怪一片赤诚的季明珠……

只可惜……

他眸光变幻,再抬眼时已执起梁端阳素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落下一吻。

“夫人有令,长卿不得不从。”

宫中太液池,献帝九龙御舟上已坐满了当日金舟上划桨的船手。献帝坐在高位上,左右宴下除了三千宫妃之外,还有很多接到宫贴的朝中重臣。虽然很多人当日已在青戈江畔领略了金舟魁首的风姿,不过今日毕竟在宫中划桨又是另一番情景,特别很多当时目睹金舟玉郎的人,更是好奇今日那人是否还会出现。

卫长卿没有收到御贴,是作为县主梁端阳的家眷一同前来,当男女分席被宫人领到了另外的男宾席时,当下便被从前压制的人一顿嘲讽,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也只能选择隐忍,谁让周遭除了他是庶民,其他人皆是有品级在身的人呢?

唯有许文驰不顾旁人眼光,主动在其左右落座。

卫长卿执杯,却不领情。“许大人就不怕被我牵累?”

许文驰摇头苦笑,若是从前他恐怕也不削与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同席而食,只是因为前面自己受他教唆入宫请献帝决断那桩与明珠婚事的陈年旧案,被明珠毫无情面的当面揭穿那篇言辞犀利的檄文乃是明珠捉刀,他一个堂堂的探花郎一日之间便成为了笑话。因为自己无权无势,那些昔日的手下败将还酸溜溜地嘲讽徐文驰为“文贼”,易欲让他声名扫地。

如今这些人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如今虽在五品官位上,却不上不下政绩平平,又无人指点提携,让其举步不前实在找不到方向。那春闱的得意好似如昨日黄花,都来不及为其饮酒喝彩,便急急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