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正在淡然喝茶,闻言执杯的手一顿,胸口一阵气闷,却又无法说些什么,不经意瞥见姬尘唇边隐有笑意,不禁摇头。

这个丫头,当真牙尖嘴利,不是善茬,小十三偏要娶她,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边厢赵德义震惊不已。

“当初那篇檄文,是你润色的?这!这怎么可能?”

明珠提起嘴角,悠然道。

“贩骨肉以贪荣华,抛廉耻而攀权贵,乃天下共唾之苟且。奉县区区方圆寸土,官贪吏酷,恶霸横行,践民如泥淖,正当直捣豺狼,伐暴救民,大人,这些句子,您总该有印象吧?”

许文驰的缴文虽然给他提升了一定名气,但檄文的内容,并未在举目白丁的奉县广为流传,因此明珠随口便能一字不差地念出,赵德义也不得不信,加之瞥见许文驰面上神色,更是坐实了代笔一事。

难怪其中某些辞藻,犀利刻骨,不像后来他所熟知的许文驰文风,原来竟是明珠修改过的……

赵德义神色复杂,半晌终于秉持着他一贯的公正,对献帝道。

“陛下,若真如明姑娘所说,那么她确实对许文驰,算得上仁至义尽,那桩婚事,既然在奉县就已经解除了,断无反口之理,姬大人又于明珠有恩,臣认为……二人订婚,没有问题。”

许文驰如遭当头重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大人!”

赵德义冷着脸移开目光,没有看他。

又有一名大人低声道。

“何况姬大人说得也有道理,已经昭告天下的圣旨,岂能不算数。”

献帝揉着额头,仿佛终于解脱了一般,对许文驰摆摆手。

“许卿,这件事你与明珠各执一词,都不算无辜,却又都没有大错,彼此闹到对峙公堂的地步,想必真的成了夫妻,也是一对怨偶,又是何必?你尚年轻有为,大丈夫何患无妻?就不要纠结于此了,朕乏了,都下去吧!”

这话等于是驳回他的请愿了,许文驰一时目瞪口呆,还要争辩,却被卫长卿拉了拉袖子,对他摇头。

“许兄,来日方长。”

许文驰于是只得生生忍下,目送献帝的銮驾离去。

诸位老大人也讨了个没趣,都纷纷互相作揖告辞,姬尘和明珠正要离开,许文驰突然赶上前拦住明珠,目光绝望。

“珠儿,方才你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在你眼中,我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明珠心中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也知道,许文驰是有些迂腐懦弱,但对小白花还是一片真情,当初没有在她投湖后及时出现,必然事出无奈,然,她代替小白花做了明珠,却没有打算全盘接收她的过去,与其吊着许文驰,不如快打斩乱麻,也好让他令觅佳偶。

“千真万确,我明珠,向来看不上懦夫,即便你飞黄腾达,官袍加身,也掩盖不了你本质里的软弱,今后,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吧!”

说罢,她从他手中扯出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御花园。

许文驰恍惚地盯着她的背影,如同灵魂出窍,姬尘经过他身边时,顿住脚步。

“许探花,与你青梅竹马的明珠早已死了,望你能看清这一点,勿再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很低,却还是被不远处的卫长卿听到了,他总觉得姬尘话中有话,并不是简单地示威,投湖,断气,停尸两日,复又活过来的……真的还是原来的明珠吗?

明珠刚在马车中坐稳,车帘一掀,姬尘钻了进来,她有些意外地四下看了看。

“喂,这是在宫中。”

姬尘在她身边坐下,轻轻一笑。

“反正人人都能看出来了,没必要避嫌。”

明珠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马车在官道上悠然前行,姬尘这几日似乎十分疲惫,靠在明珠身边,阖上眼帘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唇角犹带笑意。

“听到我与许文驰的过去,你好似……并不在意?”

忍了又忍,明珠还是憋不住内心的困惑,从前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可没少吃苏荡、蒋玉衡的醋,现在来了个曾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他却毫不紧张,似乎对方根本不是威胁。

姬尘睁开眼,朝她望来,墨玉般的瞳似乎要看进她眼中。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知道,你不是从前。”

他的视线很温柔,却似乎能看穿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明珠心跳一滞,急忙移开视线,姬尘于是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握着手,听着马车外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心中各有所思。

再说许文驰那边,明珠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彻底击垮了他,他苦熬一年,日夜苦读,为了集中精神,深冬时节,还曾故意坐在雪地里看书,连母亲看着都掉泪,为的是什么?就是有一天能榜上有名,光明正大的将明珠娶进门。

而今,信念崩塌,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许文驰出了皇宫径自便撞进酒楼,原本滴酒不沾的人,喝得两眼惺忪,满面通红,失态地拉着身边卫长卿的袖子,哽咽。

“卫大人,你说,我这一年,究竟是图个什么?我图什么!”

卫长卿心里十分瞧不起许文驰的做派,为了个女子一蹶不振,他本来也没指望靠许文驰,能真的从姬尘手上把明珠夺过来,甚至可以说,今天的结局早在他意料之中,他要的,只是一个对明珠和姬尘怀恨在心的许文驰。

“许兄痴心并没有过错,卫某身为局外人,也看得出明珠只是在为自己移情而狡辩,只是卫某没想到,她竟会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揭露为许兄润色之事,要知道,朝中高士多厌文贼,看样子不仅是皇上,连你的恩师赵大人,都颇为失望,她这是……想要毁掉许兄的前程,好让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成为她和姬尘之间的绊脚石吧?”

许文驰紧紧捏着杯子,酒液洒了出来。

“她当真,这么狠心?”

卫长卿抿了口酒,感叹道。

“若许兄听过明珠在盛京的事迹,便不会觉得震惊了,人是会变的,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诱惑太多,她早已迷失自我,不再是奉县那个怯生生的小家碧玉,而是变成了一个很有手腕的女人,姬尘现在颇得圣心,回归王爵只是早晚的事,你和他争夺明珠,他迟早会想办法除掉你,许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镇西候府可以助你……”

卫长卿回到卫府,厌恶地换下带着满身酒气的衣袍,几个丫鬟抬了木桶香汤进来,卫长卿浸入水中,梁端阳徐徐走了进来,杏红绉纱薄衫勾勒着诱人的体态,一双柔胰撩起卫长卿披在背上的乌发,低声问。

“卫郎可曾说动许文驰?”

卫长卿抬手撩起水花,按住肩上梁端阳的手笑道。

“许文驰此人,太过妇人之仁,但是对明珠却有很深的执念,虽未回应,但已有七八分心动,待他羽翼渐丰,有了机会,定会对付姬尘,你呢?你那边怎么样了?”

梁端阳道。

“庞胧烟和庞家人早已被我握在掌中,自是言听计从,只要此事成了,明珠便会下狱,沦为盛京出名的毒妇,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史炎与我爹乃是至交,我们定能先姬尘一步,将她从牢中换出,届时她没有身份,也见不得光,收在咱们府中做个姬妾没人会注意。”

卫长卿双眸亮了亮,很快,他便能得到明珠,但面上却是一幅无奈神色,伸手覆上梁端阳娇艳的脸庞。

“端阳,其实你真的不必这么做……”

尽管掩饰得不错,但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喜色还是没有逃过梁端阳的眼睛,那日在宫中,明珠的话又似魔咒一般回荡在她脑海中,让她咬牙切齿,迫不及待除掉那个煞星。

梁端阳俯身,在卫长卿的薄唇上辗转轻啄。

“卫郎说的哪里话?我也是为了韦家的子嗣着想,只要卫郎的心在我这里,我就不怕别的女人取代我的位置……”

薄衫触水,紧紧包裹住皮肤,卫长卿喉头一动,伸手将她扯进水中,一番云雨自不必提。

许文驰的事让明瑛很是担心了一阵,好在有惊无险,但因为此前他对许文驰的态度,让明珠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连带着明堂、窦氏也跟着埋怨他,就连言玉珂,也嘲讽他拜高踩低,小人嘴脸难入皇上的眼。

明瑛在家中处处碰壁,只觉气闷,恰不知哪阵风,将他的舅舅舅妈庞氏那两口子吹来了,当初他们的女儿庞胧烟嫁入镇西候府时,恰逢馥兰馆涉及宫妃中毒案,庞家便和明家撇了干系,不再来往,明瑛心下暗想,这两人如今又舔着脸过来,无非是看到明珠和姬尘订了婚,前来攀关系,欲要不理会,但那夫妻俩又极其殷勤谄媚,让近日屡遭责备的他分外受用,这才有了些许好脸色。

茶过三巡,庞家夫妇见明瑛颜色缓和了不少,彼此交换了眼色,庞大舅便开口道。

“大侄儿,其实舅舅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明瑛想不出庞家人能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于是哼了一声道。

“怎么?莫非是表妹有喜了?”

说到这个,庞家夫妇心中一刺,梁家人看不上庞胧烟,梁固更是恨她破坏了自己的姻缘,因此成婚后,根本不踏入她的房中半步,若不是巴上梁端阳,只怕早就被折磨致死了,哪有什么喜?

庞大舅假装听不懂明瑛的讽刺,笑道。

“不是这事,是关于你母亲……”

提起庞氏,明瑛这才收敛了冷笑,握紧茶杯。

“我母亲怎么了?难道病情加重了?”

庞大舅连忙摆手。

“不是不是!其实恰恰相反,近日我和你舅妈回奉县去看了她一趟,你母亲的病,可以说已经好了大半,和个正常人没有两样,性情也好了许多!”

庞氏当初发疯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让明瑛不敢回想,听他们这么说,也是一脸将信将疑。

“当真好了?”

庞大舅点头如捣蒜。

“虽然人还有几分木讷,但看上去却比从前更加稳重,话又少,反显得是贵妇人的端庄,大侄儿,当初把你母亲送回奉县,皆因她又疯又傻,怕丢了你在朝中的脸面,但现在她已经好了,你要是还把她丢在乡下,岂不是不孝?”

明瑛心下一动,他也并非绝情之人,对庞氏怎么都还是有母子之情的,当初把她送走,一来母亲是个疯女人,对明家绝无好处,二来明堂坚持,明珠又撺掇着抬了窦氏上位,他没有办法。但如果庞氏真的痊愈了,从前那些理由便站不住脚了……

见明瑛动摇,庞夫人连忙帮腔。

“大侄儿,你想想,天底下只有娘亲才是和你一条心一条命,如今你爹扶正窦氏,又宠着明珠,对她们言听计从,早把你和你娘抛到脑后,你若不想办法占据一席之地,以明珠那般厉害,只怕明家的家私将来都要成了她的陪嫁……”

明瑛双眉紧皱,考虑了半晌,道。

“那就劳烦舅舅舅妈替侄子跑一趟奉县,将我娘接回明府,这件事,不必支会我爹和明珠,等我娘好端端地回了府,他们也再难找借口把她送回去!”

庞氏夫妻得了明瑛的话,一刻也不耽搁,当日便快马加鞭赶往奉县,来回不出半月,真就把个庞氏接回了盛京,明瑛得了信,亲自在明府大门前迎接,明家上下都大惊失色,明堂刚想发怒,但见庞氏从轿中走下,穿着深蓝色掐银丝的绸缎衣裙,插着白玉簪,朴素安静,加之行止正常,目光温和,顿时没了脾气,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庞氏好歹为他生了嫡长子明瑛,叱责的话一时说不出来。

消息很快传到明珠耳中,她也不由怔了怔,冬莺和银莲都在旁边道。

“庞氏不是疯了吗?怎么就好了,听说还和变了个人似的,温顺得很,小姐,她要是回来,那夫人怎么办?老爷不会把夫人降为姨娘吧?”

当初庞氏发疯,只因明珠在香料里动了手脚,但那香料始终不是毒药。带来的刺激只是短暂的,所以疯过之后,被迷香侵蚀了的庞氏渐渐开始变得木讷,看上去倒是很常人无异,偶尔说上一两句简单的话,也露不出马脚。

庞氏一直由庞家照管,若没有庞家通风报信,明瑛绝不会知道庞氏的近况,以庞家那两口子的品性来说,会这么好心?

明珠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