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猜得没错,献帝此刻心中是极为愤怒的,凡贵族子弟快要成年时,家中都会为他安排一名启蒙丫鬟,让他通晓人事,银琴扮演的正是这样的角色,从献帝十五岁起,淑静皇后便把银琴指派给了他,算来至今已有二十年了,在阅尽了后宫三千佳丽,天下无数美人之后,这个通房丫头还能得此宠爱,献帝对她除了欲,还有着别样的依赖。

所以才会在得知银琴与人私通后如此愤怒,不惜大动干戈也要揪出这个奸夫,可是对于银琴的处置……献帝却只打算将她幽禁在掖庭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的命,因为他舍不得。

可是现在银琴死了,至死也不肯说出那个奸夫的名字,这让献帝深深的愤怒了。

原来在这女人心中,相伴十六年的自己,居然比不上与她仅有片刻露水姻缘的奸夫!这对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大的侮辱,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淮安,带人去将伺候银琴的人全都杖毙。”

瘦玉阁中气氛冷得可怕,没有人敢在此时插嘴,就算是最受宠的蒋玉媛,也谨慎地保持着缄默。

献帝缓缓吐出这句话,这才重新在龙椅上坐下。

“把东西呈上来。”

掖庭的管教嬷嬷双手高举着一个漆盘,颤巍巍地走至献帝面前跪下,白绸上静静躺着枚小小圆圆的猫眼石,包裹在镶银的刻丝中,极通透的浅绿色,腻着层冰晶般的光。

献帝伸手将它拈起来,安心公主很快与蒋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伸过脑袋童言无忌地喊道。

“咦?好少见的猫眼石纽扣,还是男子的款式,银琴姑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此话乍出,明珠下意识看了姬尘一眼。

她记忆力极好,又对姬尘的事各外留心,所以自然记得姬尘常穿的那件银色束袖的袍子,领口那枚纽扣,正与这一摸一样,但最近再见他穿那件衣服时,领口的扣子却已换成了葡萄石,颜色虽相似,但材质不同,明珠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姬尘皱眉,他前些日子回府,落梧眼见,发现他衣领上的扣子不见了,还曾抱怨,这猫眼石纽扣十分罕见,不知是用碧玺还是玉髓替上才好看,姬尘自然不会去关心衣裳好不好看的问题,早把这件事抛至脑后,哪里晓得那时不慎掉落在了紫宸殿中的纽扣,竟被银琴拾了去,当做宝贝般放在盒子里,无人时悄悄拿出来抚摸。

蒋妃轻轻笑了,她着人翻遍了银琴屋子,才搜出这么一件有价值的东西来,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在座的贵公子中,果然有人道。

“说起来,去年的围猎大会上,姬大人百步穿杨射中蜂鸟,陛下赏的那件冰丝银袍,似乎就是这种猫眼石扣子,当时下官十分羡慕,特意多看了几眼。”

“正是,我也有印象,那冰丝袍好像是暹罗贡品吧!难怪看工艺不像大魏之物。”

献帝也记起来了,围猎当日他心情好,确实赏过姬尘那么一件衣裳,后来姬尘常常将它穿在身上,令他颇为满意,觉得姬尘就只有这么点出息,一点小小的恩惠,便让他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可是如今,那时的优越感仿佛是个笑话,在无情地嘲弄着他,这个他不以为然的幼弟,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宠爱的女子暗度陈仓!公然给他扣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献帝已经开始在脑中勾勒银琴与姬尘痴缠时,情不自禁扯下姬尘纽扣的画面,滔天的怒气几乎冲上头顶,他毫无温度地注视着姬尘,慢慢收拢五指,似乎想将那纽扣捏碎。

“姬尘,这样看来,这确实是你的东西无疑了,朕想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死去的宫女手中?”

姬尘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慌张,反而是一脸迷惑。

“这扣子应当是前些日子掉落在陛下寝宫中的,那一夜风雪颇大,臣视物不便,扣子掉落也未曾发觉,临走时还是彦公公好心提醒臣,披上大氅以免受了风寒。”

卫长卿暗中嗤笑,彦顺这些年可没少收镇西侯府的好处,梁康甚至替他在京郊买下一座大宅,那气派比起四品官员的宅邸也毫不逊色,姬尘如果期待彦顺会卖他这个人情,那可是大错特错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彦顺却附耳对献帝低声道。

“确有此事,陛下忘了,就是前不久姬大人深夜入宫那天,奴才送他出紫宸殿,发现他领子上的扣子没了,见外头风雪大,便多嘴提醒他披上大氅,仔细别进了风,姬大人来时,衣领分明是扣上的,那夜他的一举一动,都没离开过奴才的眼,银琴姑姑也一直在陛下身边,绝无可能有这种机会……那扣子想必是不慎掉落在紫宸殿被人拾了去,故意放在银琴姑姑手中,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卫长卿听不到彦顺在献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但见献帝怒容慢慢缓和了,他便预感绝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些话。

彦顺感到两道冷厉地目光射向自己,却只能垂头叫苦,并不是他想帮姬尘说话,只因昨天夜里,有个蒙面女子来到他床边,用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掏出一枚长命金锁丢在他面前。

“想要你的彦劼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彦顺十五岁进宫前,曾有过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后因家贫才入宫净了身,却不知那女子此前已有了身孕,彦顺一走,她便草草嫁了人,后来丈夫死了,女人无依无靠,这才抱着儿子进京投靠彦顺。彦顺哪能料到,自己这个断了子孙根的人,还能让彦家这股香火延续下去,一时悲喜交加,为这孩子取名彦劼,将所有收受的钱财都倾注在了他身上。

蒙面女子手里那个小小的长命金锁,便是彦劼五岁时,彦顺专程请人打造的,上头刻着个小小的“劼”字,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作为一个不全之人,没有什么比这点侥幸存留的血脉更重要的了,就算镇西侯府给的利益再丰厚,彦顺也只能忍痛割舍。

“卫大人,连条狗都掌握不住,这可真是叫人失望啊!”

蒋玉衡的嘲讽,让本就恼怒的卫长卿面色不由冷了几分,彦顺不可能是姬尘的人,只是他没想到,姬尘能在短短一夜之间,就让这个趋炎附势的奴才乖乖听话!

必然是早就是掌握了那奴才的把柄,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到底在这皇宫之中,还有多少姬尘的眼线,他的手究竟伸到了哪里?卫长卿的心中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从容,但他还是笑道。

“你也说了,不过是一条狗,就凭他也想左右大局?”

话音刚落,只见方才被献帝派遣去杖毙宫女的太监淮安匆匆跑了进来,尖声禀报。

“陛下,银琴姑姑的侍女春萼,不肯就死,说愿意将银琴的……的秘密全盘招供,求陛下饶她一命。”

献帝大声道。

“还不带上来!”

银琴的死激怒了他,本来还想保全面子将此事囫囵过去的献帝,现在已经彻底扯下遮羞布,当着众人的面便开始兴师问罪。

两个侍卫架着个娇小的宫女大步走进瘦玉阁,瑟瑟缩缩的绿萼被扔在地上,不住对献帝叩首,哭叫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什么都说,奴婢什么都说!姑姑,姑姑她其实自半年前开始,便和姬尘大人有了、有了苟且,每次休沐日,姑姑便借着去沐仙池沐汤的机会,与姬大人悄悄幽会……前不久还、还有了身孕,姑姑怕事情败露,便服了打胎药,做成意外小产的样子,那打胎药是奴婢找林太医拿的,只说是家里嫂嫂要用……”

蒋妃听闻,忍不住掩嘴惊呼。

“这怎么可能?当时银琴被诊出怀了龙种,陛下可是龙颜大悦,答应等孩子诞下,无论男女都封她为妃,入主清辉殿,后来她小产,还一口咬定是因为在臣妾宫里吃了蟹黄糕导致的,让臣妾心中内疚了许久,现在想来竟是这样!实在是……”

献帝浑身都颤抖起来,对于皇室来说,子嗣凋零是最让人忧心的,而他膝下唯有安心一个女儿,当时银琴怀孕,献帝真是高兴坏了,因为她的小产,还冷落了蒋玉媛许久,现在想来,那个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皇子,竟然是个野种!

绿萼适时地补充。

“还有前日,姑姑让姬大人扮做侍卫进宫,就是要逼姬大人带她走,可是姬大人不肯,两人争吵起来,这才被人发现了……”

不仅混淆他的血脉,竟然还想和人私奔!献帝已经怒不可遏,可面前的姬尘不争不辩,面无波澜,温润的双眼中甚至带有一丝嘲讽,献帝气得双目赤红,不由分说呵道。

“来人,把姬尘给朕拿下!无论死活!给朕拿下!”

一声长长的喟叹,在这静谧的瘦玉阁中显得异常突兀,献帝凌厉的目光猛地射过来,明珠连忙跪下。

“臣女失礼了。”

献帝冷冷地注视着她。

“你叹什么?”

明珠连忙叩首。

“臣女不敢,臣女是在叹姬尘大人实在很奇怪。”

此话一出,莫说是阁中众人十分诧异,连姬尘都忍不住扬眉,她又想干什么?

献帝面无表情地盯着明珠,换做别人,殿前失仪,只怕早被拖下去杖责,可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以至于献帝一时下不了手,甚至问道。

“哪里奇怪?你且说来听听。”

明珠颔首。

“此前臣女对姬尘大人的印象,便是不近女色的柳下惠,就连轩辕公主那样的绝色佳人亲睐于他,他都躲得远远的不愿亲近,银琴姑姑……臣女倒也有幸见过,容貌虽不错,但到底年华不在,算起来比姬尘大人都大了十五六岁,说起来叫声婶婶都不为过,姬尘大人年轻貌美,却冒着生命危险与她相好,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众人,银琴不仅年纪大,容貌也不过中上,大字不识几个,又不懂琴棋书画,放在别的男人面前,只怕都不会多看一眼,只不过对于献帝,她是个亦婢亦姐亦师亦友的特殊存在,才有这样的地位。

再看姬尘,眉目如画,身形似竹,就说是盛京第一的美男子也不为过,别说一直追着他跑的轩辕公主,连姬尘府上那两个丫头都比银琴鲜嫩美丽不知多少倍,姬尘即便瞎了眼,也犯不着去找银琴私通……

彦顺趁机道。

“陛下,此前您赐给姬大人的美女,都是奴才亲自带去的,他对女人的反感,不像是装出来的,尤其银琴姑姑这种有些年岁的,更是略碰一碰都受不住……”

这句话虽然不是蒙面女子吩咐的,但在彦顺看来,多为姬尘说上两句话,儿子的性命要更有保障一些。

“何况……前日姬大人明明在寿王府中拜会,晚间又将臣女送回明家,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宫中与银琴姑姑叙话?这一点,不仅是臣女,连同寿王和王妃也可以作证,就这一句,便知是绿萼在撒谎,前头说的那些,恐怕更加值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