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忙了一天,从馥兰馆回到明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刚刚从轿上下来,却见树后忽一下晃出一个黑影,不问青红照白就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她身上招呼过来转身就跑。冬莺吓了一大跳,起身挡在前面,待那黑团落地,竟是几只吱吱吱乱叫的老鼠,直惊得她倒退了好几步,厉声骂道。

“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在大小姐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虚宿已跳将起来把那始作俑者拿下,提起他的衣襟便往明珠跟前一扔。这家伙身量不高,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冬莺只当又是梁琉月耍的把戏,气得上前就是一脚。

“谁给你这样的胆子,竟对小姐做这样的恶作剧!”

大约知道寡不敌众,那小子也不还手,只抱着头窝在原地,哑着声道。

“坏人!”

“呵,还敢顶嘴!是不是活腻了!”

冬莺撸起袖子,一副要去揍人的架势,却被明珠制止。

“慢着——”

她从轿夫手中接过灯笼,走到地上的少年跟前,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抬起头来!”

那少年却执拗地不动,竟还是个倔强的主!虚宿不耐烦,一把提起他的衣襟,迫使他仰起了脸。昏黄的光线一晃,把那张脏兮兮的容颜也照得分外清晰,冬莺失声。

“怎么会是二少爷!”

明鹏扭着身子拼命挣扎,肥胖的身躯却一改往日的笨拙,力气不小。他抬起脸,往常呆滞的脸上却浮着陌生的阴毒和憎恨,这巨大的反差直看得众人一愣。

“我恨你,你害死了我娘,你不得好死!”

听着这句带着狰狞诅咒,冬莺不由瑟缩了一下,黑暗中明珠的表情看不真切,冬莺想了想,上前一步大声道。

“乱说什么!封姨娘是自己失足落的水,和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就是她,就是她!我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明鹏大声嘶吼,冬莺欲上前阻止却被明珠拦住。黑暗中,只听明鹏一声大过一声的控诉,直把明府看门的护院婆子都引了出来,可看到明珠只寒着一张脸不说话,一个个又不敢靠近。明鹏久久得不到回应,也不知是累了还是什么,声音越来越小,终是哀哀地哭出声来。

“你如果恨我,只能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报仇!”

一双绣着百合的绣鞋突然出现到眼前,明鹏茫然地抬起眼,眼前的少女气息冰冷,明明是个柔若无害的形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害怕,待听清她的话,明鹏眼中闪过迷惑,竟是又恢复了往常呆滞的形容。

只听明珠又说了一遍。

“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报仇!”

说完,竟是转身就走!那目中的不削深深刺痛的明鹏,被虚宿丢在地上的少年狼狈地抬起头。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来报仇的!”

报仇,好,我等着。

冬莺忐忑地看着明珠,却见她脸上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由困惑。

“小姐,二少爷怎会突然变成这样,定是被人教唆的,奴婢明日便把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揪出来……”

“不用找了。”

冬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实在不明白明珠的想法,张口结舌。

“可是,若是这样放任不管,以后总归都是一个祸害……”

祸害吗?明珠心中重重一叹。封姨娘的死,促成了明鹏的今非昔比;这让她想到了三年前的自己,不也因为家族的殒灭从蠢笨无知的美梦中惊醒。算起来,明鹏和少炎年岁相当,对曾经的明珠虽然不好,却也只限于孩童恶劣的恶作剧;比起封姨娘,自是罪不至死。她虽然讲究以牙还牙,却也不是嗜杀之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滥杀无辜不是我的风格。二少爷如果能经此一事顶天立地,也是他的造化。”

冬莺有些愕然,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明瑛急急朝这边过来,见了明珠立时便道:

“听说二弟那个兔崽子对妹妹你不敬,为兄一会便去收拾他!果真是妾室生养的,完全上不得台面!”

明珠眉头一皱。明瑛话中的拉拢之意她如何听不出来,然而明鹏之所以变成这样,和眼前人的放任不管也脱不了干系。

“无妨,不过是小孩子淘气。”明珠淡淡一笑。“我看鹏儿只几天功夫便瘦了一圈,衣裳头发也有些脏乱,这下面侍候的人,也实在不用心。”

因为明堂发话,封姨娘没有办后事,只一卷草席便扔到了乱坟岗。自古趋炎附势是人的天性,封姨娘这一倒台,明鹏这位庶出的少爷便也变成了道旁苦李,墙倒众人推,再联系他昔日呆傻的样子,自是谁都能踩上一脚。不过这一切,作为明府掌家的少夫人言玉珂定是心知肚明,可夫妻俩却装聋作哑,可以说也是侧面纵容。

明瑛眼睛一转,思量着明珠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封姨娘害她性命,按照寻常人性子定会斩草除根,如今兄妹二人同气连枝,故而明瑛夫妇对家中奴仆轻待明鹏只做视而不见。不过明珠现在这样说,难不成是指责他们不上心?

“那些人确实不像话,那鹏儿的事妹妹你觉得……”

明珠叹了一口气。明鹏小时候被封姨娘娇惯长大,虽然有些不学无术,本质却不坏。如今明堂已对他没有从前上心,养在家中又没有个品性正直的长辈教导,整日混在奴仆间,长此以往难免会心术不正……

“如今封姨娘也不在了,父亲又事务繁多,大嫂一人又要掌家又要照管二弟和睿儿难免力不从心……听说京中有一处叫广文堂的学堂,不少贫寒子弟在此求学考取了功名。不若大哥去给广文堂的先生递张帖子,为二弟求一方席位。”

明瑛讶异。他的官位虽是捐来的,不过也明白广文堂虽不是什么皇家学府,却也不是寻常子弟能进去的,不由面露难色。

“妹妹有所不知,那广文堂的文先生脾气古怪,虽然不问门生出生,可对方若是不入他的眼,却是连门槛都迈不过去;若妹妹不想见到二弟,京中除了广文堂,能寄宿的私塾学堂何其多,实在不行重新在外郡为他找一处远远打发走也是可以的。”

明珠见对方误会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

“若大哥觉得为难,明珠一人操办便好。时间也不早了,明珠先走一步。”

方回到房间,明珠便让冬莺布好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冬莺略识几个字,待看清她拜帖上的启呈,忍了又忍还是道。

“小姐真的打算为二少爷谋一个好前途?就不怕放虎归山,引狼入室?”

明珠把狼毫放在砚上添了添墨。

“广文堂文先生,最为严苛品行高洁,如果明鹏能入得他门下,不说成为栋梁之才,这引狼入室一说是不会成立的。”

冬莺咬唇,还是不赞成。

“可是……二少爷有朝一日若知晓封姨娘是……”

“你担心他报仇?”明珠笑了一笑。“我能做这一切,就不怕那一日的到来。明日,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广文堂。”

冬莺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却又被她叫住。

“对了,再准备一打素品轩的熟宣一起送去。”

第二日,明珠照例到馥兰馆走了一圈,尤在和鲁班娘子说着修缮的细节,却见冬莺一脸愤然地跨过门槛。

“小姐,那广文堂实在是枯名钓誉。我才把拜帖呈上,对方一看落款处小姐的名字,当即便把我拒之门外!我缠着他们要说法,可那守门的管事只说文先生不喜女客,尤其是小姐的名字,犯了他的忌讳!真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实在是枉为人师!”

鲁班娘子一听也来了气。

“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凡人说起这位文先生,都说他目光独到,最为惜才,本身又是个才高旷远之人。不想也只是个徒有虚名的小人罢了!”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珠却是久久沉默。

天下读书人本一家,父亲季修贤身为帝师,又喜结交人才,这位文先生虽比父亲年轻十几岁,二人却成了忘年交,是以明珠便投其所好,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件,还让冬莺带上他最喜欢的素宣,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印象中文先生并没有这样难以相处,特别是那句自己的名字犯了他的忌讳,只怕也是因为季家的覆亡,恨屋及乌。

“既如此,只能走一趟了。”

二人不想明珠居然还有迎难而上的勇气,均是一愣。

冬莺苦劝,“小姐,那些人实在蛮不讲理,还是不要去了!”

鲁班娘子也有些担忧,“不过是个酸臭书生,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明珠只是微笑不语。有朝一日她会直面梁端阳,直面镇西侯府,直面卫长卿,直面前世害得她季家家破人亡的每一个人;同时也会不可避免的与从前的过往羁绊。纵是内心抗拒,这些和季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是她迟早要面对的,如若可以,重新结交得以在复仇之路上增势对她有利无害。

文先生桃李天下,朝堂中更有学生无数,这正是明珠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