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宴罢陛下带着贵妃出去,楼相与皇后也借机交谈。
皇后一副委屈的神色,没想到爹爹完全不替自己的处境着想,张口就是质问:“父亲怎么帮着素家那丫头说话,还没品级封号呢,就学了素氏那贱人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这下有了这封号,恐怕更是目中无人!”一想起贵妃平日里傲慢的模样,皇后心里的恨就停不下来,对着父亲也没有好脾气。
“你是中宫皇后,太子嫡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将来谁也越不过你去!何必要跟个小辈计较呢?你活着一天,旁人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妃罢了。”
“可是谁会在意女儿这个皇后呢,陛下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女儿就算掌着凤印,后宫众妃嫔都是看她脸色。”楼相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只要皇后之位在楼家这边,陛下再宠爱素氏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在楼皇后眼里完全不是这样,陛下可以狠心将舒皇后烧死,谁知道将来不会轮到她呢?
“所以你更应该清楚:所谓名分其实是最虚的东西。素家阿池有没有这个名分她都是素家的女儿,将来崇禧殿的宠妃。再者,素渊的女儿嫁给太子,这老狐狸的态度才不会反复,太子要想登上皇位是越不过素家的。素姚已经是豫王妃了,只有素池嫁给太子,才会断了素渊的后路。要不然,素渊那老狐狸在东宫和豫王之间摇摆不定,待价而沽。”
“不过是个小丫头,素家难免不会弃车保帅。”要说素渊会因为女儿而选定未来效忠的君主,皇后是不信的,就连做了皇后的自己不也只是楼家的一颗棋子?真到了紧要关头,就算是父亲也是指望不上的,在父亲眼中永远只有大局。
“你可别忘了,素渊就这么一个女儿,这老家伙可是把女儿当成了儿子养。你也不必为日后的事情杞人忧天,一旦太子登基,等你成了太后,素池还不是任你拿捏?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切莫做了蠢事。你只要谨言慎行,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关于贵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记住以和为贵。”楼相谆谆告诫。
“舒氏还不够以和为贵么?可是陛下给她好下场了么?就因为当年她害得素氏早产,幼女夭折,最后落得个全族戮没,阖宫失火的惨象。事后陛下将一切可疑人员全部处死,却连口供都不曾留下一份。陛下的心真狠啊!”舒皇后宫中失火的那天,因是舒皇后自己承认了自焚,也没有多少人往其他地方想。可是那天陛下的神色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于是楼皇后多了一个心眼,便查到陛下将相关宫人全部灭口,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便一目了然。
“这件事情你就将它烂在心里,半个字也不能多说。长公主那边那边可联系好了?”
“父亲放心。”
皇宫,崇禧殿。
一个圆形的大浴池之中,直径十数尺尺有余,贵妃的长发散在池中,她不着寸缕肌肤白皙光滑,半点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女子。
一旁的嬷嬷往池中散花瓣,是贵妃喜爱的红色山茶花花瓣,艳而不俗,妖而不媚,像极了贵妃的穿衣风格。红衣在北宛是最贵气的,只有大妇和嫡女才能穿,寻常女子只有成为嫡妻的当天才可以穿。但是素姜从小就爱极了红色的衣裙,就连与陛下的初次相遇,也是那一身红衣,美得眉目如画,白雪皑皑之间好似一朵山间红梅,开得炫目而光彩。
在皇宫中,按制只有皇后才能穿红,可是陛下当年迎娶素氏入宫的时候就用了半副皇后的仪仗,后来陛下赐的各种名贵的锦缎也大都是正红色的。所有人都像是不曾看见一样,再加上素氏穿了红裙之后,点上额间的梅花妆,金陵贵女一时争相效仿,竟成为极流行的趋势。
空气里很静,可是仔细听却能听到贵妃胸腔的轻轻喘息。她似乎很痛苦,片刻又很享受,面上已经大汗淋漓。
她的脸上、前胸、后背······所有裸露的肌肤上都浸着一层汗水,过了好半晌,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地长吁了一口气,一旁的嬷嬷赶紧将汗巾递过来,嘴里劝道:“娘娘这么折腾自己总不是个办法!这息肌露沐浴虽然有生肤美白之效,但是长久使用必然伤害机理。”这么下去迟早是要损了寿数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后宫里的女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宠么?陛下不是也赞本宫肤如凝脂么?”贵妃抬手换了一张汗巾。
“陛下最心疼娘娘,这宫里有的东西,咱们崇禧殿没有缺的,哪怕是宫里没有的,陛下也没让娘娘失望过。娘娘进宫这么多年,陛下总是将娘娘放在心尖上的······”
“要不怎么说本宫祸国妖姬呢?素家的女人能越过六宫粉黛后来居上,不正是凭借这些小手段么?姑姑是这样,姑奶奶是这样,哪里能单单略过本宫去?哪里都去不得,什么话也说不得,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嬷嬷知道已经劝不下去了,索性捡了她愿意听的说:“今天在南苑里,楼相一番话说得皇后娘娘脸都绿了,皇后阻着咱们九姑娘封号,楼相可真是生生打了皇后的脸。”
“素姚这丫头也打了本宫的脸,为了个男人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了?大哥也当真是太好脾气了。”
“大姑娘到底是国公府里出去的,国公难免宽厚些。大姑娘年年往国公府写信,对国公又孝顺,儒慕之情最是打动人的。”
“除了对阿池,大哥何曾对旁人宽厚过。阿池能得此殊遇,也得亏了她聪慧早熟,又是个尊贵的身份,况且大嫂去得早,大哥在她身上寄托哀思罢了。真要是她也学了素姚做那些吃里扒外的勾当,大哥第一个不会饶她。”
“大姑娘嫁了人,难免心里向着豫王府,又没能生个孩子傍身,也未必是真的跟娘娘、跟素家作对。”
“这丫头,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还真以为自己有做皇后的本事?”素姜闭了闭眼,想起很多往事。
提起孩子,嬷嬷就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她赶紧又说起另一桩事:“陛下既然给九姑娘定了封号,看来姑娘的婚事也不远了,等到明年恐怕就要赐婚了。太子殿下性子绵软,凡事忍让些,又是打小玩到大的,确实般配!”
“大皇子刚刚从南齐回来,豫王刀兵气太重,清河王又是那样的出身,矮子里挑将军,哪有什么般配不般配?倒是阿池,性子太执拗了,要进宫的女人该看开些!”
“娘娘这是在说九姑娘还是在说自个儿?姑娘这性子可不是像极了娘娘么?”贵妃不喜欢在生人面前多说话,却是不吝啬在嬷嬷面上说说,这样的深宫里,不讲话就太沉寂了。
“像么?”贵妃一怔,其实素姚也常常来拜会她,但是素姚的性子太隐忍了些,她不喜欢见她巧舌逢迎。素池常常过来,她们都爱极了红白的衣衫,大气的长裙外套上大氅,看起来确实像一家人。
“可不是么?常言道,侄女肖姑,姑娘那一举手一抬足,可不是您当年的风采么?”嬷嬷总算找到一个轻松的话题。
贵妃垂了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从浴池里站起身来,只轻轻披着一层纱,头发上的水滴下来落在纱上,竟然满面哀戚:“若是我的女儿还在,也该是她这个年纪!舒氏当年太狠心了,我的孩子才刚刚生下来,她怎么忍心?长着一副乐善好施的脸,却生着一副蛇蝎心肠,善恶到头终有报,她总算死在我手里!”
贵妃念起往事,心中悲痛遗恨不能消,当年她怀着陛下的孩子借口在允恩寺带发修行。临盆在即,却被通知彼时身为皇子妃的舒师婉以进香为名前来探望。舒师婉在闺中便不比她高贵,却被陛下赐婚,做了皇子正妃。素姜张扬跋扈地久了,不曾在谁面前低过头,只是因着肚子里这个孩子对着舒师婉,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心里有那么一些涩酸。
别人素姜都可以不见,唯独舒师婉不可以。
舒师婉以宜室宜家闻名于金陵上层,可是那天见到的舒师婉与传言大不一样。
素姜拖着大肚子坐在一侧,她虽然因着怀孕妆容清淡,却一身气度卓绝,煮茶下棋都赏心悦目。素姜难得地以礼待人,可是舒师婉却不像个贤妻。
素姜后来常常想,若自己当年不那么年轻,听之任之付之一笑,还会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呢?素姜不知道,这个问题,舒师婉后来也想过,她这辈子不曾做过愧对自己的事,唯独这事后悔了很多年。后来,素池进宫,舒师婉表现出众人不曾意料过的大度和宽容。一则因为心思,二则,源于愧疚。
舒师婉一进门便闻到屋子里满满的药味,她是过来人,看看素姜的外形便不难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睛在素姜身上几乎戳出个窟窿,这个孩子对她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自己满心以为的良人竟然金屋藏娇,把素家的女子躲在这寺庙之中,他们怎么放肆?素姜不明白,两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就能在佛陀屋檐下亵渎神灵,还闹大了肚子?
舒师婉怒极,丈夫宁硕对自己十分敬重,人前人后都给足了面子。虽然平日里话少一些,冷淡了一些,舒师婉总觉得他是性格使然。可是此刻见到素姜这间屋子,里面的陈设几乎与宁硕的房间一样,素姜再胆大也不会去过王府,可见这是自己丈夫的手笔。呵!他何曾对她如此上心过,他连她的喜好都不曾问过。所谓夫妻,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梦!
素姜生来就是眼高于顶的性子,再加上宁硕坦诚自己与舒师婉不过是人前夫妻,自然也不将舒师婉看在眼里几分!她一个人煮茶,也不招呼舒师婉,由着舒师婉从她的婚姻讲到她的孩子······素姜竟然有几分同情起来,却又撒不出泪,权当是听戏了。
殊不知她这反应将舒师婉按捺的愤怒和嫉妒、不甘通通激发,舒师婉言语间逼近素姜,失手竟然发生了推搡。
后来,身怀六甲的素姜动了胎气,再醒来已经没了孩子,大夫说,那是一个女儿。宁硕没有女儿,却偏偏希望素姜能生一个女儿。素姜虽然知道母凭子贵,可是彼时情人在旁,她也觉得若是有个女儿已经极好。
从前大嫂流产,素姜劝她:“养好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可是那个时候素姜才真的知道,孩子真的不会再有了。大夫说,那是素姜此生唯一的女儿,从此,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母亲。
素姜万念俱灰,自此性格大变。
经此一事,素姜终于从千金小姐长成了素氏的战士,为了素家的荣辱在后宫严阵以待。前朝是男人的战场,但是后宫是素家的,这与凤座无关,这是素女的手段。刚柔并济,百折不挠,从出生开始,成为后宫的赢家是素女唯一的功课。
······
此刻素姜披着轻纱躺在贵妃椅上,嬷嬷轻轻给她盖上被子,初春的天气并不暖和。
素姜却一手推开了,“这被子太厚了,压得本宫喘不过气来。”
嬷嬷摸着薄被,“舒氏已经死了,该过去的总要过去,娘娘终究要释怀。”
“谁说不是呢?”
“娘娘要不要睡一会?方才陛下派人过来,说今日要见使臣,陛下晚上才过来。”
“年纪越大,觉却越少了,晌午也睡不着。你去大哥那里传一声,就说等阿池回来了,让她进宫来。”
豫王府。
“这次咱们为了让宁珞臻回不来费尽心思,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太子棋高一着。素家这棵大树,太子看来是不会放手了。有了素渊在父皇面前为太子刺探虚实,这下子还多了一个素家女,东宫越来越动不得了。”豫王的声音雄浑有力。
“二哥此言差矣,素渊可不一定会为东宫谋事,不到最后关头,素家不会轻易表态的。说起素家女,二哥府里不也有一位么?反正素家阴盛阳衰,牺牲几个也无关痛痒。说不定哪天宁珞臻那里也会被送上一个。”清河王的声线略略低沉些。
“清河王若是想要,恐怕素家也不会吝啬。”一旁说话的是豫王府的谋士曲之辛,豫王府的长史参军、门客不少,可是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不过一个曲之辛,看来曲之辛已经是众人之首了。曲之辛这话含着笑意,像是打趣,可是清河王却出人意料地接了话。
“如此甚好,祭酒有空为本王说个媒,清河县虽清贫,区区酬劳还是付得起的。”他附和了一句,没等两位反应过来,就说起正事:“二哥不必太烦恼,虽然父皇最近对太子夸赞有加,但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棒杀是杀,捧杀也是杀,东宫地位越稳,父皇只怕会下手越狠。只要二哥耐得住性子,等到东宫出了纰漏,二哥自然能以逸待劳,取而代之。”
豫王微微诧异,他在战场上历练,于这官场诡谲力不从心,这个弟弟令他刮目相看的同时不免还有那么一丝难言于口的隐忧。
豫王还没来得及思索,却已经被曲之辛的新话题带了进去。
豫王可能不曾注意到,在他低头沉吟的瞬间,面前的两人无数次地交换眼神,熟稔且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