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残阳已在缓缓落下,天幕间一片血红,刺痛了朵颜的眼,她的泪,像是无绳的珠玉,滴滴入土,悄无声息。
一道人影似已飞出红日之外,却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势,静立在一棵大树之上,不是萧君彻又是谁,他臂上的黑血还在外流着,一滴一滴似落在了朵颜的心头。
残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萧君彻与凌晔皆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反应,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
而后各自站在大树上遥遥对视。
神弓在手,凌晔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令人心悸的杀气,神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凌晔手中神弓又名破日弓,弓胎为千年一木、弓弦为火鳞蚕丝,弓柄则是名为“大黄”的大蠓之舌,皆是神物。
是以,萧君彻所中之毒,其实并不是箭身上的,而有弓上有毒,箭从弓上所出,怎能不沾毒?
在凌晔开臂拉弓的这段期间里,萧君彻已想到应对之策,只是碍于毒性发作,未能出招。
而等到弓至满弦,面对凌晔的冲天气势与那一往无前、全无畏惧的凛冽眼神,萧君彻只觉眼前昏花,想必是那毒性已经因为方才的一掌,游走于全身,他并未稍动半分,决定全力防御。
这一箭破风而来,不但蕴含着神弓强劲的弦力,更含有凌晔充沛莫能御的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萧君彻猛然甩头,那乌黑透亮的长发漫卷而起,如一道墙壁般挡在口边:“咝咝”声不绝于耳,长箭竟生生被长发卷飞,数十缕黑发亦从空中飘下,接触到两人相交的气劲,顿时化为齑粉。
凌晔一箭无功,萧君彻已借足下树枝反弹之力腾跃而起,凌晔再度拉开架式,弓弦声再响,带起一股强悍的气流,竖直如刀,剖开晨雾,朝萧君彻劈面袭去。
萧君彻如苍鹰翱翔,自大树之上飞落而下,那羽箭射中大树正身,竟生生将大树折断,可见凌晔用力之深。
落地后,萧君彻大笑:“晔,你输了。”
凌晔猛地一怔,却已听出不对,放眼四周,却听得不远处有兵马相交的声音,是的,萧君彻的救兵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凌晔心知恋战无益,虽然不甘心,但却只是狠狠盯着朵颜道:“朵儿,选了他,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朵颜不语,却是急急奔回萧君彻身侧,握着他还在流血不止的手臂心疼得直掉泪。
身后又是一阵杀声振天,朵颜没有理会,只是望着萧君彻的眼,含泪问他:“你是皇上,你怎能一个人偷偷跑来救我?”
苍白一笑,萧君彻只是淡淡:“来了,我会后悔,不来,我怕我更后悔。”
闻言,朵颜泪模糊了视线,她哽咽道:“你好傻。”
凌晔不语,却是因为他已不能,在朵颜的尖叫声中,他终于倒了下去,激起一地的尘土。
————-
国师来了,带着最精锐的血门高手,前来搭救萧君彻。
几轮撕杀过后,萧君彻的兵马已所剩无已,而血门高手,却越攻越猛。
挣扎良久,凌晔终于四散而逃,国师命十人追杀凌晔而去,另一些,护送萧君彻和朵颜回宫找云详解毒。
一路上,朵颜都抿唇不语,紧握着萧君彻的手,小手上血污一片也不肯去洗,她晶亮的美目,仿佛暗夜之中的星子一般璀灿,国师与其同坐一车,却是正眼也不带看她一眼。
朵颜知道,他是怨自己的,因为,要不是她想偷偷离宫,萧君彻不会遇到这么多麻烦,甚至伤及性命。
突然,萧君彻的剧烈的咳嗽着,吐血一滩黑水,便又昏昏睡去。
朵颜盲目擦试着地上污血,忽而放声大哭起来。
“住嘴,你还有脸哭?”
国师吼了起来,萧君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最出色的弟子,他怎会不心痛,他知道朵颜也是关心萧君彻的,只是,看着萧君彻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他又怎能不心烦。
“我不知道会这样的,可是你不也一直在骗我吗?从我第一次见到你,都过了一年多了,一年多啊,你们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雪疡就是萧君彻?为什么?”
朵颜心如刀割,如果她一早就知道他是他,她又怎么会逃?
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这一切?
“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吗?是彻儿他不肯,他说,他不要你因为他是雪疡才爱他,他那么骄傲,面对你的冷漠,他却一如既往的付出,可是你呢?你难道是猪脑子么?他们之间,那么多相似之处,你为什么就是看不清真相?”
国师口不择言的说着,不过,这样反而更像朵颜在地宫里见到的那个疯老头。
朵颜捂脸大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那么任性就好了,可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说,一直不说?”
“好了,就知道哭哭哭,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了?”
国师不耐烦的呼喝着朵颜,她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跳将起来,只是一个劲的哭,伤心欲绝。
许是见朵颜真的伤心了,许是觉得自己刚才太凶。国师突然也沉默了下来,一时间,马车之内,只能听到朵颜毫不压抑的痛哭失声。
当朵颜哭得声音嘶哑,国师终于看不下去,毕竟他也不是铁石心肝,于是开口劝道:“别哭了,再哭下去,他也好不起来,若是他醒来见你伤着了,会更难受。”
朵颜听罢,柔柔点头,末了,终于沙哑着嗓子问:“国师,你可不可以跟我讲讲他以前的事?为什么好好的太子不当,要戴上面具做人?”
国师闻言,脸沉了又沉,终于还是一声长叹:“罢,罢,罢,老夫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说,且让我这个当师傅的替他说说吧。这些事,说起来还得从先先帝离宫说起。”
“我本是先先帝的人,他离去,我本该随行,可先先帝却将彻儿托付于我。当年彻儿年幼不能自保,我为保他性命,才信口胡说了一把,妖孽之说,便由此而起。世人皆说,先皇是因为妖孽之说而要杀太子,唯有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人知道,是他先起杀心,我才用神鬼之说,将他镇住。”
听到这里,朵颜目瞪口呆,她一直知道铭帝不待见萧君彻,也一直知道是因为妖孽转世一说,岂料,现在听来,该是还有其它理由的。
“铭帝那个老东西,夺了彻儿的皇位,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我若不放些大招,他岂肯容彻儿安全成长?”
听到这里,朵颜明白了一切,愣愣道:“那些皇子,都是国师……”
“不错,都是我杀的,当年,太子乃先皇的第四子,我在他头顶拍入了一根一指长的银针,他便暴死。半年后,他立了二皇子,是我用枕头将其捂死在摇篮里。三年后,他固执的又立了三皇子太子,是我将三皇子扔进了太康池。最后五皇子立为太子后,被先皇看管得很严,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我等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他吃蚕豆时,我用碎石击他后骨,令其噎死。”
字字句句如染血泪,虽然杀人的是国师,而且杀的都是孩子。
可纵他如此残忍,朵颜却只能感受到他对先先帝的浓浓敬意,是那份忠诚与执着让其一步一步陪伴着幼小的太子喋血深宫。
“可是你后来走了。”
国师闻言,却终于笑了:“我没走,我也不可能走,我向先皇告别,是因为我明白,凭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护他一生,所以我重入江湖,成立了血门,而自我成立血门之时,彻儿便有了新的名字,那就是雪疡。而那张银色面具,其实是老夫当年所用,在昭儿十八岁之时由我转赠于他。”
“江湖传言血门创始人是银面人,原来,并不是萧君彻?”
“当然,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不到,血门出现在江湖上已近二十年,又怎会是他?”
国师如是说,朵颜听罢,也觉得自己的问话实在可笑。
可残酷的现实,却也让朵颜明白,萧君彻的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
她曾怀疑他没有人性,因为他吓死了养大自己的皇太后,可现在她才明白,那一切,不过是太后自找的,可是,这宫里的人,当真都没有心吗?
当年他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居然也要痛下杀手?
朵颜无法理解,这,也是她始终痛恨皇宫的理由。
可现在,她知道了理由,也知道了萧君彻的过往,虽然国师没有细说,但她已能猜出个中艰难。
国师给了他雪疡的身份,为的是将来可以把血门完完整整的交到他手上,否则,又有谁能信服于当了皇帝的‘陌生人’做为领袖?
话说到这里,国师也不愿再多说,有许多事,本不应该他这个外人讲,但看不下去萧君彻如此折磨自己的蠢行为,他只能选择代为诉说。
只是,他说的话朵颜能懂多少,也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