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 司寇相府(1/1)

听闻此言,宰相夫人薛燕回露出一副后怕的模样,抿着嘴,似乎被惊吓不小。

侯三儿看她这反应内心忽觉得很满足,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着纵使你是阳关望族之女,终究比不上魏京宫中的繁华,毕竟见识小了些。这么想着,再想起自己作为宫中地位将要飞升的一人,也不由得面露自得之色来。

等他回过神来,宰相夫人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试探问道:“不知陛下可好?那原本择定侍读之事呢?”

“这……天子之事,不可妄言。”

侯三儿忽然面露难色,面露了然之色的薛燕回又从袖下悄声递过来一张银票,一看数额,侯三儿装作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脑袋,喜眉笑眼悄声说道:“老奴这记性,侍读一事关乎皇室,怎能马虎。听说往后延了些日子,下月初一的日子。”

宰相夫人微微皱眉,似乎陷入了沉思。

“夫人放心,老奴在宫中也听闻大公子早慧知世,闭门研读,小小年纪也是才华横溢,再说二公子,虽说老奴了解不多,救驾有功,单凭这一条就增色不少……”

“救驾有功么?”

宰相夫人似乎下意识重复了一句,微微蹙眉:“公公不知,我膝下有冶儿一子,可怜那孩儿自幼多病多灾,幸好争气通读四书五经,不知可否有幸入选?”

侯三儿不知为何眼皮一跳,想到了那日浑身湿泥明明应该狼狈不堪却清冷镇静至极的孩子,不由得脱口而出说道:“这老奴怎敢妄言,一切皆顺圣意。只不过,老奴觉得大公子自然是无需担忧的。不知夫人如何打算,二位公子聪颖过人,若是双双入选,岂不是了了夫人的一件美事?”

宰相夫人的悲伤神色一顿,神色更为失落,哀哀叹气道:“公公不知,我家准儿,他的生母虽地位卑微,但自归府之后就由妾身带大……可惜,妾身事事躬亲,然而毕竟少时流落乡野,又让那个不清不白的生身母亲耽误了,天资终归愚钝了些。怕也因他可怜的身世记恨妾身,这些年来人前人后也不肯与我亲近……”

侯三儿听着也显露出颇有同感的神色,心下也把那日司寇准的反应都归结于不知感恩的原因上,于是又笑眯眯地称赞了一番夫人仁慈心善的说辞,直至时辰渐晚这才拱手相送,怀揣着满满的收获,一脸满足地坐上马车一路冲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待那宫车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立于门外的宰相夫人这才渐渐敛了一脸的笑意,明媚娇弱的笑容不见,阴沉着满是压抑怒气鄙夷的脸,朝门外唾了一口,撇着嘴怒骂道:“肮脏的阉狗杂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嘴脸!”

随侍的两名侍女把脑袋低得极低,连相互使个眼色看看都不敢。待狠狠怒骂了一两句,宰相夫人气平息了下怒气往回走去,脸上又带着那种惯有的娇媚淡笑,眼角都带着媚态,边走边问道:“少爷呢?”

侍女们有些胆怯,不敢回答。

“我问少爷呢!”宰相夫人回首,猛然提高声音,惊得二人差点儿跪下。

“少、少爷去了竹园……”侍女越说声音越低,显然她也知道大少爷司寇冶去竹园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宰相夫人薛燕回抬手揉揉太阳穴,有些疲惫,眉头却皱得更紧,吩咐一声便由掌灯小厮打着灯笼引路朝着相府深处走去。

说起现下的宰相府邸,是由上一任老宰相在京留下的产业。当初老相爷一生清廉,临老却因一句劝诫遭到先帝贬谪黯然归乡,先皇西去,新皇继位,这处槐花巷大宅院空了数年后便由太后赏给了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司寇向明。司寇向明将宫中所给的修缮费用大多自请填了国库,赢得了满朝上下的赞不绝口,只在原有的基础上简单修缮了一番。这后方的竹园刚接手时是一堆的乱世杂物堆砌的废弃后园,类似仓储纳物的职能。薛燕回初来乍到之时简直无法忍受,若不是自家的丈夫兴致高昂地设计修建,她只怕是搬了阳关娘家全部家产来也要砸个大手笔修个金碧辉煌。人人都说司寇宰相清廉,所谓修建不过是按着他的想法搬走了一庭院的乱石,修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过庭院,靠墙边是几丛细竹斜影而立,一方鱼池一面石桌,隔绝人声,幽静清雅。

此时此刻,幽静清雅的竹园,却有些奇异的声响自厢房后黑暗处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有谁拍动双掌的声音。

薛燕回的眉眼一跳,脚步更疾,往厢房后的黑暗处走去。竹园冷清少有人光顾,更少人知道修缮过后的厢房后其实有一个积水的大坑,大坑犹如寻常的小湖,里面倾倒着前期清扫的废石杂物,司寇宰相到修建后期似乎也厌倦了改造,索性也再不管,这方废湖也就这么藏在相府最深处的角落内。

一转弯,薛燕回便看到不远处湖边两盏鬼火似的灯笼照亮阴阴暗暗的一块角落,司寇家的大少爷司寇冶正抬着手,一手握着柄藤条,对着湖岸阴暗处说些什么。

那处阴暗的地方立着个瘦弱而倔强的身影,好似暗处挺立的一竿细金竹。司寇冶似乎发了火,暴怒着一鞭抽了下来。啪!那倔强的身影随之一颤,却并不躲闪。

“胡闹什么!”薛燕回低声怒喝,几步上前去一把夺下了儿子手中的藤条,瞪了一眼,转而又看向其身后神色不安的两名小侍女,张嘴骂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不许让少爷来竹园!没听进耳朵吗?!”

那两名小侍女一跪,带着哭腔惊慌为自己辩白着,无非是什么少爷之命劝阻不住之类的说辞。薛燕回懒得听那些,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带着怒气问道:“冶儿,为何不听娘亲的话!”

那旁的司寇冶作为相府的大少爷,年龄较司寇准大些,却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理所当然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只是两条眉毛极粗极浓,此时被夺了手中的藤条也不哭闹,根本不怕即将发火的薛燕回,笑嘻嘻地回答道:“听说今天宫里面来人了,还颁了圣旨,我这哥哥居然才知道弟弟会游泳,这不,我让亲爱的弟弟下水给我表演表演,他竟然不肯呢。”

“你这么不听话,万一你爹看到了怎么办?”

薛燕回又是蹙眉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说完了,这才微微侧头,在昏暗光线下看到了司寇准的模样:外袍不知何时被扯开丢到一旁,仅着脏污的白色里衣立于岸边瑟瑟发抖,未束发冠的一头黑发凌乱披散,夜间湖面湿气打湿了发梢,黏糊糊地几缕黏在那张微白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是偶尔憋急了,他才闷着声音难受地咳了咳,那双手始终紧紧地贴合双腿,一动不动,握着拳头。

薛燕回静静地看了司寇准的拳头半晌,忽而一笑,笑容明媚艳丽,好像世间最慈祥的女人,微微翘起一只保养得极其良好的皓腕,轻声招呼着距离不远的司寇准道,眼里泛着柔软的笑意,声音如黄莺一般婉转动听道:

“准儿过来,大少爷和你闹着玩呢,你别这么不懂事,站在那里怄气干什么?”

司寇准立在距离湖水仅有两步之远的地方,微微抬头,似乎透过湿漉的发隙看了一眼,脚下却不动弹,他的肤色向来白皙,此时被湖风一吹更加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苍白的皮肤,好像是从湖水里面钻出来的冤魂一般,在阴暗的灯光下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那定定看着自己却又毫无感情的眼神让薛燕回一阵极为不舒服的反感。

但她的笑容不减反增,只是眼角的笑意似乎凝固起来,从樱桃小口中轻悠悠飘出的声音更加柔和,在弥漫夜雾中却透着股阴恻恻的鬼气。她笑意盈盈看着司寇准,又轻轻地招招手和蔼说道:

“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半夜三更穿这么少跑到这湖边来,万一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可怎么办?”

司寇准幽幽地盯着她,却依旧不肯走动一步,好像是湖边的石雕一样定定立着,固执地抿着嘴。

薛燕回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惊讶,再次柔弱一笑,叹了一口气道:“你让你娘在阳关怎么住得安心?”

一直不动的司寇准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这才微微动了动。

薛燕回笑道:“过来,好孩子,让我好好看看。”

司寇准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挪步,最终不言不语站在了薛燕回的跟前。

“真乖。”

薛燕回轻轻一笑,伸出白嫩嫩的一手轻轻拂开了司寇准脖颈间的湿发,手一拂过,那处便露出了白皙莹洁的肌肤,那肌肤上隐隐留着些横横条条的红印子,透着股残暴和诱惑的味道。

“幸好冶儿用的是细拧过的粗藤,你看,这孩子手劲再大,打你也留不下什么明显的痕迹的。”薛夫人笑意盈盈地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红色的鞭痕,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寒冰一样让司寇准的肌肤寒颤,突然面色一冷,一手扣住司寇准瘦弱的肩膀,她狠声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让相爷可怜你?告诉你!自打你和你娘一出现,我就知道你们娘俩儿是一路货色!装可怜的劲头大得很啊?”

司寇准身躯微微一震,抬起头,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低着的脑袋微微抬头,自湿发之间看着薛燕回,看着这位相府的大夫人,牙关轻轻战栗着,眼神却冷静而淡漠,好像被侮辱的并不是他自己一般。

“想让你娘在阳关城过得好点,那就给我闭嘴老实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薛夫人冷笑一声甩开司寇准的衣领,啐了一口,待吩咐了旁边的侍女送了大少爷回房,也施施然正要离开,随意一瞥,在最后一眼却看到司寇准清冷的目光,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阵恼意,情不自禁咬起牙来。

这双像水墨晕染过的狭长眼眸睛温润而淡漠,像极了那个贪得无厌嚣张拨扈的女人……好啊,救驾有功救驾有功,救驾有功又怎么了……

只要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一念至此,薛夫人激动得有些颤抖的身躯忽然平复了下来,微微一笑,更加娇美动人,对着身后的两名侍女微微一扬下巴,冷冷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明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听说二少爷半夜游湖落了伤寒,有侍女今早才发现急忙禀报。你们知道吗?”

“是,夫人。”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不敢反驳,脑袋低得死死的,一人压着司寇准一人提来湖内的脏凉的凉水,劈头盖脸,哗地一下浇在了司寇准的身上。薛燕回柔媚一笑,心满意足地缓缓离开。司寇准没有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冷冷看着薛燕回离去的身影,湖水冲开黑发,显露出绝色清冷的脸庞,目光好似黑夜,冷漠空洞至极。

待到东方初晓,被强按着淋了一夜湖水的司寇准才裹着湿漉漉的肮脏外袍脚步踉跄地摸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晨间的凉意加重了身上沉重的寒气,身上抽打出的印子虽未破皮看不出伤痕,却伤了底下的血肉,因为湖水冲泡过后肿胀而时不时发出一阵隐隐抽搐的疼痛,他的喉咙燥疼,胸口因着一天的变故,好像有一块红烧铁碳卡着一样。

相府后院的一干仆役皆未起床,他的房间便是远离相爷书房与正堂,与下人们混居一处。所幸他与厨房处还有一墙之隔,他得以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独自一个人****伤口。

司寇准一路无言,强忍着心里翻腾着的情绪,轻轻摸索着开了房门,反身轻轻插上木栓关得紧紧的,这才背靠着门扇抱着膝盖蹲了下去,将脸埋在黑暗中。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直至许久,才扶着门旁的木桌勉强起了身,目光依旧清冷,眼角微微泛红,面色却惨败地可怕,双颊透着股不正常的红晕,更显得脸色难看。

不许哭,不要倒下。

他喃喃地轻声说着,告诉自己强撑着,一手伸出搭着桌沿,一手紧握着拳头,眼底的清冷忽然被愤怒的火焰烧红,牙齿轻咬咯咯作响,他不知道是因为彻骨的寒冷,更是因为心中难以抑制的悲恨,眼中常有的冷然变为了更为复杂的情感,不甘、愤怒、无力,诸多情绪,让他恨不得大喊大叫摔打一通。

可是不行啊……他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咬咬牙缩回了手,看着自己屋内简陋的桌椅床柜,叹了一口气,可是胸腔间堵着的那股气,那股好像火一样憋着的、却熊熊燃烧着的气息,却让他更加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扒开胸膛丢弃掉它,

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