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孟子》是被儒家学派称为“亚圣”的孟子的著作。书中记载了孟子的政治活动、政治学说以及哲学、伦理学、教育学等思想。

孟子(约前372-前289年),名轲,字子舆,邹(现在山东邹城市)人。中国古代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教育家、散文家、政治家,是著名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是孔子学说的继承者和发展者。

孟子是鲁国贵州孟孙氏的后裔,家道衰微后,从鲁国迁居到邹国(今山东邹城东南)。三岁时丧父,孟母将其抚养成人。在孟子小时候,母亲为了给他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而三次搬家。被后人称为孟母三迁。孟母教子非常严厉,其“迁地教子”、“三继机杼”,成为千古美谈,《三字经》里有“昔孟母,择邻处”之说。

孟了为了游说他的“仁政”和“王道”思想,曾周游齐、晋、宋、薛、鲁、滕、梁列国。但由于当时诸侯各国战乱纷繁,他的仁政学说被认为是“迂远而阔于事情”,根本没人采纳他的治国思想。故而与学子讲学著书,作《孟子》7篇。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儒家思想,提出了“仁政”学说和“性善”论观点,坚持以“人”为本。

孟子的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但他的思想在宋代以前并不受人重视。自从韩愈的《原道》将孟子列为儒家唯一继承孔子学说的人物开始,孟子的地位才逐步提高。他的思想对宋代影响很大。北宋神宗熙宁四年时,《孟子》一书曾被列为科举考试必考科目之一,后来,《孟子》一书提升为儒家经典。南宋朱熹将其与《论语》《大学》《中庸》合为“四书”。元朝至顺元年间,孟子被加封为“亚圣公”,就是后来的“亚圣”,地位仅次于孔子。其思想与孔子合称为“孔孟之道”。

本书是继《论语》以后最重要的儒家经典,记述了孟子一生的主要言行,突出地记述了孟子主张仁义、反对暴政和武力兼并的政治思想,以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主义思想。这对中国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在《孟子》七篇中,《梁惠王上、下》两章是研究孟子最重要的两部分,孟子思想中最高的政治原则、哲学基础都包含在这两章里,同时,这两章也可以说是他学问成就以后,从中年到晚年在国际间游历的传记缩影。

孟子的文章长于说理辩论,语言生动,气势磅礡,比喻深刻,论证有力,在我国文学发展上具有重大影响。

目录

梁惠王上

梁惠王下

公孙丑上

公孙丑下

滕文公上

滕文公下

离娄上

离娄下

万章上

万章下

告子上

告子下

尽心上

尽心下

梁惠王 上一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②’,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③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注释】梁惠王:指当时魏国国君,魏首都在大梁(今河南开封),故亦称梁国。

②家:古时国指诸候国,即诸候的封地;家指大夫的封地。

③万乘:一车四马为乘。古时以拥有兵车的多少来衡量一个国家的大小,“万乘”,即拥有兵车万辆。下文千乘、百乘类此。

【译文】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对他说:“老者不远千里赶来鄙国,一定会有什么对我国有利的办法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为何一定要讲利呢?只要有仁义就行了。大王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国家’,大夫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封地’,士人和老百姓说‘怎样才有利于自己’,如果上上下下都这样相互争夺私利,国家就危险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那杀死他们国君的,一定是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夫;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那杀死他们国君的,一定是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一万辆兵车中既已占有一千辆,一千辆兵车中既已占有一百辆,这些大夫所获取的不能说是不多的了。但如果他们都先求利而后取义,那么,不把国君的权利夺去是不会达到满足。从来没有讲求仁爱而遗弃自己父母的人,也没有讲求道义而怠慢自己国君的人。所以,大王只要讲仁义就行了,为何一定要讲利呢?”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①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②曰:‘时日害丧?予及女皆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①《诗》: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后为儒家经典之一,亦称《诗经》。下文所引见《大雅·灵台》篇。

②《汤誓》:《尚书》篇名。文中记载商汤讨伐夏桀的誓辞。

【译文】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正在池塘边上,边左顾右看地欣赏着鸿雁麋鹿,边说:“有德行的人也喜欢享受这些做为乐趣吗?”

孟子回答说:“只有先成为有德行的人,才能够享受到这种乐趣;没有德行的人,即使有这些,也是享受不到这种快乐的。《诗经》上说:“开始规划建灵台,文王经营巧安排,百姓齐心努力干,灵台落成进度快。文王诫令不着急,百姓如子自动来。文王游览灵园中,母鹿安伏深草丛,母鹿长得肥又美,白鸟洁净羽毛丰。文王游览到灵沼,啊!满池鱼儿欢跳动。’周文王依靠百姓的劳力建筑高台深池,但百姓却很快活,把台叫做‘灵台’,把池叫做‘灵沼’,还为那里有种种麋鹿鱼鳖而感到高兴。古时有德行的人与百姓同乐,所以能尽情享受快乐。《汤誓》中说:‘你这毒日头啊,何时才灭亡?我们忍受不了,宁可与你同灭。’像夏桀这样没有德行的人,百姓甚至要和他同归于尽,因此他即使有池台鸟兽,难道能独自享受乐趣吗?”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①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兵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王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tì替)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塗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负,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①河:黄河。古时河专指黄河。

【译文】

梁惠王说:“我对国家,也算尽心尽力了吧,如果河内发生饥荒,我就把那里的灾民迁移到河东,把河东的粮食调拨些到河内。若河东发生饥荒,我也照此办理。考虑邻国的政事,并没有像我一样替人民费尽尽力的,然而邻国的人口并没减少,而我的百姓也没增多,这是为何呢?”

孟子回答说:“大王喜好打仗,让我用打仗作个比喻:战鼓咚咚擂响,刀枪锋芒相撞,败军士兵丢下盔甲拖着兵器临阵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停下来,有的只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了。如果因为自己只跑了五十步而嘲笑跑了一百步的人,那怎么样?”

惠王说:“当然不可以,他们只不过没有跑一百步罢了,但也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倘若知道这个道理,那就不应指望您的百姓比邻国多了。只要不耽误农民耕种收获的时令,粮食就吃不光了;不用细密的渔网到池塘里捕劳,鱼鳖就吃不完了;砍伐林木按时节规律,木料就消耗不尽了。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料用不尽,这就使得老百姓养家活口送终葬死没有什么不满。养家活口送终葬死没有不满,是王道的开端。

在五亩大的宅院里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绸衣服了。鸡、狗、猪的饲养不要错过它们繁殖的时机,七十岁老上就可以吃上肉了。每户给百亩耕地,不要耽误他们的农时,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饿了。精心搞好学校教育,反复讲清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那么头发花白上年纪的人就不至于在路上行走时背负或头顶着东西了。老年人有绸衣穿有肉食吃,一般百姓不挨饥受冻,做到这样的程度却还不能统一天下而称王,那是不会发生的事。

然而现在,猪狗吃了人的粮食却不知道遏制,路上有饿死的人却不知道去开仓救济,等人饿死了,还推脱说‘这不是我治理的问题,是年成的问题’这与杀死了人却要说‘不是我杀的,是兵器杀的’有什么区别呢?大王只要自己担起责任而不归罪于年成,这样天下的百姓就会有来归顺的了。”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①,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

①晋国:这里惠王说的是魏国。魏、韩、赵原为晋国三个大夫。他们强大起来,共分了晋国,史称“三家分晋,所以惠王自称晋。”

【译文】

梁惠王说:“魏国,天下就没有比它再强大的国家了,您是知道的。但是到了我这一代,东边被齐国击败,我的大儿子也牺牲;西边败给秦国,丧失了七百里疆土;南边又所辱于楚国,我为此感到羞耻,发誓要给所有的阵亡将士报仇,但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一个国家的疆土即便只有方圆百里,照样可以取得天下。大王若对百姓施行仁政,省免刑罚,减少税收,让百姓深耕细作,及时除草;让青年人利用闲暇时间学习,培养孝敬、爱悌、忠诚、信义这些品德,在家用来侍奉父母兄长,在社会则用来尊长上级效劳,如果这样,即使让他们手拿棍棒也足以抗击身披坚实铁甲、手持锐利兵器的秦、楚军队了。

秦、楚那些国家征兵使役,有碍于百姓的农作时节,以致于百姓不能耕种土地来养活自己的父母。父母饥寒交迫,兄弟、妻子、儿女离散在四方。他们使百姓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大王若去讨伐他们,谁能与大王为敌?所以说:‘奉行仁政者无敌天下。’请大王不要对此再怀疑了!”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

孟子谒见梁襄王。见罢出来,告诉别人说:“梁王这个人,远看没有国君的样子,走近也看不出哪里有威严。他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能安定?’”

“我回答说;‘安定在一统一。’”

“‘谁能统一天下?’”

“我又回答:‘不嗜好杀人的人能统一天下。’”

“‘谁能跟随他?’”

“我回答说:‘天下没有人不跟随他。您知道禾苗吧,七八月间天旱,禾苗就会干枯。如果天空乌云翻滚,下起滂沱大雨,禾苗就会蓬勃生长了。假如这样,谁能抵挡得了?现在天下的国君,没有不嗜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嗜好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盼望于他了。若真能这样,百姓跟随他,就如水往低处流一样,磅礴之势谁能抵挡?’”

【原文】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共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悦),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巨,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面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齐宣王问:“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事,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弟子没有谁谈到过齐桓公、晋文公的故事,因此后代没有流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说过。您一定要我说的话,那我就说说以德服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怎么样的德,才可以征服天下呢?”

孟子说:“从爱护百姓出发征服天下,就没有人抵挡得住。”

宣王问:“像我这样的国君能做到爱护百姓吗?”

孟子说:“能。”

宣王问:“凭什么知道我能呢?”

孟子说:“我听胡龅说过这样一件事:大王坐在殿堂上,有人牵着牛从殿堂下经过,大王看见了,就问:‘把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将要宰它用血来涂钟。’大王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它瑟瑟发抖的样子,这样毫无罪过被送到屠场去。’那人回答说:‘那么要把祭钟的仪式废除了?’大王说:‘怎么可以废除呢?用羊代替它!’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回事?”

宣王说:“的确有这么回事。”

孟子说:“有这善心就足够用来征服天下了。百姓都以为大王是吝啬,我可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啊。”

宣王说:“对,的确有百姓以为我吝啬。齐国地方虽然狭小,但我何至于吝惜一头牛呢?我就是因为不忍心它瑟瑟发抖的样子,毫无罪过却被送到屠场,所以以羊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对百姓以为您吝啬这一点不要诧异。您用小牲口换下大牲口,他们怎能知道您的深意?不过大王如果同情它没有罪过却被送到屠场,那么牛和羊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着说:“这是什么心理呢?我的确不是吝惜财产而用羊来代替牛的。(您这么一说)百姓说我吝啬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孟子说:“不碍事,这是仁心的巧妙体现,亲眼看见了牛却没有看见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就不忍心看见它们被杀死;听到它们的哀鸣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要远离厨房。”

宣王很高兴,说:“《诗经》上说:‘他人存在的心思,我能估摸得到。’说的就是先生哪。我虽这么做了,回头想想为什么这么做,却弄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先生说出了我的心思,我心里顿然明白了。我的善心与征服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有一个人向您报告说:‘我的力气足够举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足够看仔细秋鸟羽毛的尖尖,却看不到一车柴禾。’大王相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不相信。”

“现在你的恩惠连禽兽身上都能施舍到,但功德却不能施加到老百姓身上,原因是什么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都拿不动,是因为没有把力气用上去;一车柴禾都看不见,是因为没有把力气用上去;百姓没有得到爱护,是因为没有把善心用上去。所以大王没有征服天下,只是不做,并不是做不到。”

宣王说:“不做与做不到两者的表现凭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用两臂夹着泰山跳过北海,告诉别人说:‘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替老年人按摩肢体,告诉别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做,不是做不到。所以大王不能实行用王道统一天下,不是属于夹着泰山跳过北海这一类,而是属于按摩肢体这一类。

“尊敬自己的长辈,从而推广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小孩,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小孩。有这样的心思,统治天下就像在手掌中转动东西那幺容易了。《诗经》上说:‘先给自己的妻子做榜样,从而影响兄弟,进一步以此治理封地和国家。’说的就是将自己对待亲人的善心推广到别人身上罢了。所以推广善心足够用来安抚天下的人民,不推广善心就连妻子、儿女也保护不了。古代的圣人之所以大大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善于推广他们的善行罢了。现今您的恩泽足够布施到禽兽,而百姓却得不到好处,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称一称,这才知道轻重;量一量,这才知道长短,什么东西都这样,人心更是如此。请大王仔细考虑考虑!

“大王是否要发动军队,让将士冒着危险,跟诸侯结怨,这样才心里痛快呢?”

宣王说:“不。我怎么会因为这样做而感到痛快呢?我只是想通过这样做来实现我的最大愿望啊。”

孟子说:“大王最大的愿望能说给我听听吗?”

宣王笑着不说话。

孟子说:“是嘴巴不满足肥美的食物,身体不满足轻暖的衣服呢?还是眼睛看不够艳丽的色彩,耳朵听不够美妙的音乐,跟前宠爱的侍从不够使唤呢?这一切,大王的许多官员都能尽量地供给您,大王难道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大王最大的愿望就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扩张领土,使秦楚这些强国都来朝贡,统治中原大地,安抚边地落后部族。如果按您这样的做法去求得您那愿望的买现,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

宣王说:“有严重到如此地步吗?”

孟子说:“恐怕还要严重呢?爬上树抓鱼虽然抓不到鱼,但没有灾祸。按您这种做法求得您那愿望的实现,如果尽心尽力去做,结果必定有灾祸。”

宣王说:“把其中道理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假如邹国人与楚国人打仗,大王以为谁胜?”

宣王说:“楚国人胜。”

孟子说:“这样看来,小国当然抵挡不了大国,人口少的当然抵挡不了人口多的,弱国当然抵挡不了强国。天下土地有九个千里方圆那么大,齐国土地截长补短凑拢来也只占九分之一。要以一份征服另外的八份,跟邹国抵挡楚国有什么两样呢?为什么不从根本上考虑问题呢?

“现在大王发布政令,推行仁道,就会使天下从政的都想在您的朝廷中求职;种地的都想在您的土地上耕种;经商的都想在您的市场里做生意;旅行的都想从您的大道上经过;各国怨恨他们国君的人都想跑到您这里来申诉。如果这样,谁能抵挡得了?”

宣王说:“我头脑昏乱,不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希望先生帮助我实现愿望,明明白白地开导我。我虽然不聪敏,但希望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却有坚定的道德观念,只有士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也就没有坚定的道德观念了。如果没有坚定的道德观念,就会为非作歹,违法乱纪,无所不为了。待到犯了罪,再加以惩处,这是坑害百姓。哪有仁爱的人执政却做出坑害百姓的事情的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规定百姓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够赡养父母,下足够抚养妻儿,好年成一年到头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至于饿死。这样再督促他们走上为善的道路,百姓就容易听从了。可是现在呢,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赡养父母,下不足抚养妻儿,好年成也是终年困苦,坏年成就不免饿死。像这样就连救活性命都怕不足以做到,哪有闲空讲求礼义呢?大王要施行仁政,那为什么不回到治国的根本上来呢?若在五亩大的宅院里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衣服了;鸡、狗、猪的喂养,不要错过它们繁殖的时机,七十老人就可以吃到肉了;每户给百亩耕地,不要耽误他们的农时,八个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饿了;精心搞好学校教育,反复讲清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那么头发花白上年纪的人就不至于在路上行走时背负或头顶着东西了。老年人有丝绵衣穿有肉吃,一般的百姓不挨饥受冻,国家治理达到这样的程度,却不能使天下归顺而称王,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梁惠王 下

【原文】

庄暴①见孟子,曰:“暴见于王②,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③,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令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④之音,举疾首蹙頞⑤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⑥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日:‘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①庄暴:齐国的臣子。

②见于王:被王接见。王,齐宣王。

③庄子:此指庄暴。

④管龠(yuè):笙箫之类的乐器。

⑤举:都。疾首:头痛。蹙(cù)頞(è):皱着鼻梁发愁的样子。頞(è),鼻粱。

⑥羽旄(máo):此指旗帜。

【译文】

齐国臣子庄暴来见孟子,说:“我去朝见齐王,齐王告诉我他喜好音乐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接着问:“国君喜好音乐,到底应不应该呢?”

孟子说:“齐王要是非常喜好音乐,那么,齐国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啊!”

过了几天,孟子在谒见齐宣王时问他:“大王曾告诉过庄暴您喜好音乐,有这回事吗?”宣王听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喜好古代的音乐,只不过喜好现在世俗流行的一般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只要大王真的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就会治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流行的音乐和古代遗留下来的音乐都一样嘛。”齐宣王说:“这个道理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独自一个人欣赏音乐,和别人一起欣赏音乐,哪种更快乐?”宣王说:“当然是跟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说:“与少数人欣赏音乐,和与多数人欣赏音乐,哪种更快乐?”齐宣王说:“跟多数人一起更快乐。”

孟子马上接着说:“那就让我来为大王谈谈欣赏音乐和娱乐的道理吧。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的声音,又听到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愁眉苦脸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光顾自己喜好音乐,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般穷困呢?父子不能见面,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假如大王去野外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仪仗的华丽,大家都愁眉苦脸地相百诉苦说:‘我们大王这样爱好打猎,我们为什么苦到这个地步?父子不能见面,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为什么老百姓会这样,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不与民同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去野外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的声音,又听到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大王去野外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仪仗的华丽,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怎么能够打猎呢?’为什么百姓会这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与民同乐的缘故。倘若大王能跟百姓共同娱乐,那么就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天下就会达到统一了。”

【原文】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②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③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④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①囿(yòu):养动物种花木的园地,占时称为苑囿。

②传(zhuàn):指文献记载。

③刍荛(chú ráo):朱熹《集注》云:“刍,草也;荛,薪也。”这里的刍荛者,指割牧草和打柴的人。

④阱(jǐng):捕捉野兽用的陷坑。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说:“听说周文王有一处狩猎场,纵横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在古书上的确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真的有这么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觉得小了呢。”

齐宣王说:“我的狩猎场只有四十里见方,老百姓却还觉得大,这是为何呢?”

孟子说:“周文王的狩猎场,纵横各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人可以到那里去,打野鸡、捕兔子的人也可以到那里去,文王与百姓一同享用,百姓觉得小,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而与此相反,我刚踏上您的边境,问明白了齐国有哪些重大的禁令,然后才敢入境。我听说齐国首都的郊外,有个狩猎场纵横各长四十里,凡是射杀园子里面麋鹿的人,按杀人的罪名处罚,这就等于在国土上,设下了方圆四十里的大陷阱来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觉得太大,难道这不应该吗?”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混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⑤。’”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⑥:‘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⑦,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日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⑧志?’一人衡行⑨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不好勇也。”

【注释】

①汤事葛:商汤王事奉葛国的事。详见本书《滕文公下》。

②混夷:亦作“混夷”或“串夷”,是当时在周代西北边境的少数民族。

③獯鬻(xūn yù):我国古代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

④勾践事吴:勾践:越国的国君。吴:吴国。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94年打败越国,勾践派文种求和,对吴称臣来争取机会,刻苦图强,最后终于在前273年攻灭吴国。

⑤《诗》云:引自《诗·周颂·我将》,这是祭祀周文王的颂歌。于时:于是。

⑥《诗》云:引自《诗·大雅·皇矣》,是首歌颂周先祖功业的诗歌。

⑦莒(jǔ):国名。

⑧越:违背。厥:用法同“其”。

⑨衡行:同“横行”,指作乱。

【译文】

齐宣王问道:“同邻国交往有什么一定的准则与方式吗?”

孟子回答说:“有。只有仁爱的人才能以大国的身份去事奉小国,所以商汤王事奉过葛伯、周文王事奉过混夷;只有明智之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去事奉大国,所以周的先祖公事奉过獯鬻、越王勾践事奉过夫差。以大国身份事奉小国的,是无往而又快乐的人;以小国身份事奉大国的,是敬畏天理威严的人。无往而又快乐的人能够保全天下,敬畏天理威严的人能够保有自己的国家。《诗·周颂》中的《我将》篇说:‘害怕天帝有威严,因此谨慎小心,所以得到安定!’”

宣王说:“先生说得太好了!但是我有个毛病,我喜好勇武。恐怕不能够事奉别国。”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喜爱小勇。有这么一个人,只是手按佩剑,瞪着双眼说:‘他怎敢抵挡我呢!’这是匹夫的个人勇武,只能抵敌一个人。我恳请大王把您喜爱的勇武扩大些吧!《诗·大稚》中的《皇矣》篇说:‘我们文王对莒国人的侵犯暴行勃然大怒,整顿好军队开到前方,阻击莒国来侵犯的敌寇,增强周国的威望,给百姓带来福泽,酬答天下对周天子的尊敬。’这就是文王的大勇。文王一旦勃然大怒,便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

“《尚书·逸》篇里面说:‘上天降生一般的人民,也替他们降生了君主,也替他们安排了师长。派给君主和师长的任务只是帮助天帝慈爱下民。因此,四方之大,有罪者和无罪者,都由我进行裁决。天下谁胆敢违背上天的意志起来作乱呢?’当时有一个纣王在世间横行无忌,武王便认为是自己的耻辱。这就是武王的大勇,武王也是只要一生气,便能使天下的百姓得到安全。现在,如果大王您也能做到一旦勃然生气,便能使天下的百姓全部得到安全,那么天下的百姓便惟恐大王不喜爱勇武呢!”

【原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②日:‘吾欲观于转附、朝儛③,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日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日:‘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④胥谗,民乃作慝⑤。方命⑥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⑦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⑧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国离宫名。赵注云:“离宫之名也,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②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杵臼。晏子:齐国大臣,名婴、字平仲。齐景公时贤相。

③转附、朝儛:都是山名,在山东省内。

④睊睊(juàn):侧目而视的样子。

⑤慝(è):悖逆暴乱。

⑥方命:方,同“放”。命,王命。

⑦大师:即太师,乐官。

⑧《徵招》、《角招》:叫太师所作的乐曲名。一说皆是调名。徵(zhǐ):古时五音:宫、商、角、徵、羽。

【译文】

齐宣王在他的别墅雪宫里接见了孟子。宣王问:“有道德的人会有这样的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如果人们得不到这样的快乐,就会抱怨他们的君主。当然,只是因为得不到便抱怨他们的君主,也是不对的;作为百姓的君主却不与百姓共同分享这种快乐,也是不对的。君主以百姓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百姓也以君主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君主以百姓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百姓也以君主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做到这样,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圣王,是决不会发生的。

“过去齐景公向晏婴问道:‘我想到转附和朝儛两座名山巡视,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走,一直达琅邪邑,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和古代圣王的巡游相比拟呢?’“晏婴答道:‘您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国去叫做巡狩,巡狩的意思就是巡视各诸侯所拥有的疆土。诸侯前往天子的朝廷去朝见,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诸侯所担负职守的情况。上述没有不和政事有关的,没有平白无故的(出行)。春季视察耕种的情况,补助那些农具、种子不足的农户;秋季视察收获的情况,帮助那些劳力、口粮不够的农户。’夏朝时的谚语说:‘我们大王不出来巡游,我们怎能得以休养生息?我们大王不出来视察,我们哪会获补助?我们大王的巡游视察,足以让诸侯效法。’今天却不是这样,队伍一出动就要向下面筹粮,使得饥饿的人们得不到食物,劳苦的人们得不到息养。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老百姓也开始被迫为非作歹了。这样放弃先王的教导,虐害百姓,大吃大喝,如同流水似的没完没了。这种流连荒亡的行为,不能不使诸侯为之忧愁。什么叫流连荒亡呢?顺流而下放舟游乐忘记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挽舟游乐忘记回返叫做‘连’,打猎没有厌倦叫做‘荒’,没有节制地酗酒叫做‘亡’。古代的圣贤君王没有流连荒亡的行为。现在就看大王选择哪一种做法了。

“齐景公听了非常高兴,在都城发布命令戒绝铺张浪费,然后自己到郊外去住下,于是开始实行惠政,开始发放赈济给生活困难的百姓,又把乐官召来:‘替我创作君臣同乐的歌词乐曲吧!’这歌曲就是《徵招》、《角招》。那歌词中说:‘制止君主的欲望有什么过错?’制止君主的私欲,正是敬爱他们的君主呢。”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①,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得文王之治岐②也,耕者九一③,仕者世禄④,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⑤。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⑥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日:“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⑦好货,《诗》云:‘乃积乃仓⑧,乃裹粮,于橐于囊⑨。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⑩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11),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12)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①明堂:在鲁国境内泰山下,原是周天子东巡狩时接受诸侯朝见的处所,这时已被齐国侵占。汉朝时遗址还存在。

②岐:周的旧国,在今陕西岐山县一带。

③耕者九一:公家征收了农民九分之一的收获。

④仕者世禄:在朝任大夫以上官职的人,他们的子孙可以世代承袭其俸禄。

⑤不孥(nú):不株连罪人的妻子和儿女。

⑥《诗》云:引自《诗·雅·正月》。哿(gě):可。

⑦公刘:传说是后稷的曾孙,周代创业便是从他开始。

⑧《诗》云:引自《诗·大雅·公刘》,这是歌颂周族祖先之一的公刘功绩的诗篇。仓:名词动用,把粮积蓄仓中。

⑨橐、囊:概指装东西的器具,原是指口袋。

⑩大王:大,同“太”。公刘九世孙,号称古公名,亶父。

⑩《诗》:引自《大雅·绵》篇。是颂扬周族兴起业绩的诗歌。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 ⑩姜女:古公亶父的妃子,名太姜。胥:视察。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人们都向我进言说拆掉明堂,到底是要拆掉它呢,还是不呢?”

孟子答道:“明堂是先代君王接见诸侯、发布政令的殿堂。如果大王打算施行王政,那就不要拆毁它。”

齐宣王说:“能把实行王政的道理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以前文王治理岐时,农民交纳的田租是九分之一,大夫以上的朝官俸禄可以子孙世代承袭,关隘和市场只稽查防止坏人,并不征税。到湖泊捕鱼也不加禁,对犯罪的人处罪不连及妻子和儿女。年老没有妻子的人叫做鳏夫,年老而死了丈夫的叫做寡妇,年迈没有子女的叫做独,幼年失去父亲的叫做孤,这四种人,是世间最无依无靠的究苦人,文王如果施行仁政,必定要先保护这四种人。《诗·小雅·正月》里说:‘过得称心如意的是那富人,可怜无依无靠的还是这孤寡。’”

齐宣王说:“说得太好了!”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施行王政好,为何不去实行呢?”

齐宣王说:“我有个缺陷,我贪爱财货。”

孟子答道:“这不要紧嘛,从前公刘也贪爱财货,《诗·大雅·公刘》篇说:‘露天堆积着粮草,谷物堆满了仓,裹好的干粮装满了囊,国家安祥又兴旺。弓箭上弦、各种武器肩上扛,前面的队伍浩浩荡荡。’因此,留在后方的人仓里有谷物,出征前方的人袋里有干粮,这才率领队伍出发。大王如果是贪爱财货,能与百姓共同享用,对于实行王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齐宣王又说:“我还有个毛病,我也喜好女色。”

孟子答道:“以前的周太王也好女色,特别宠爱他的妃子太姜。《诗·大雅·绵》里说:‘周太公古公亶父为立家,一大清早便骑着骏马,沿着西方河边走,一直来到岐山下。带着妃子姜氏女,来这里视察住处。’在周太公时代,每家都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儿,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是喜好女色,也能注意满足老百姓在这方面的需求,对于实行王政又有什么不好呢?”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①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②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③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④,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日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日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所谓,非谓:两个“谓”字为动词,是“说”的意思。

②世臣:指累世建立了功勋的臣子。

③亡:指离开君王出走。

④逾:超越。戚:亲近。

【译文】

孟子拜见齐宣王说:“我们所说的历史悠久的国家,并不是说那个国家有年代久远的树木,而是因为那个国家有世代建功立业的老臣。大王您现在身边没有亲信的臣子了,过去所提拔选用的人,到如今都离君王而去了。”

齐宣王问:“我怎么样才能识别他们没有贤能而不选用他们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能的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会使卑贱的人超越尊贵的人、疏远的人超越亲密的人,这样的事能不慎重对待吗?因此,国君任用人时,左右的人都说某人贤能,不能轻信;诸位大夫都说贤能,还是不能轻信;全国的人都说他贤能,然后才对他进行考察,若发现他真贤能,然后才提拔他。君王左右的人都说不行,不要轻信;诸位大夫都说不行,不要轻信;如果国人都说不行,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确实不行才罢免他。左右的人都说该杀,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该杀,不要轻信;如果国人都说该杀,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真该杀,然后才杀掉他。所以说是国人处决他的。能够做到这样,才能够真正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原文】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①,武王伐纣②,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③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④,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⑤。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注释】

①汤放桀:汤,商朝开国君主的名号。放,流放。桀:夏朝末世暴君。

②武王伐纣(zhòu):殷商末纣王无道 ,周的开国君主武王姬发出兵伐纣;纣王兵败自焚而死。

③弑: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此指臣杀死君主。

④贼:损害,毁灭。

⑤一夫:言众叛亲离的独夫。《书》曰:“独未纣。”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商汤流放夏桀,周武讨伐商纣,真有这样的事吗?”

孟子回答说:“史籍上的确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作臣子的人杀掉他的君主,这可以吗?”

孟子答道:“毁坏仁爱的人叫做贼,毁坏道义的人叫做残,这样的人我们就该叫他叫做独夫。我只是听说过周武王杀了个‘独夫’殷纣,却没有听说他杀过君主。”

【原文】

齐人伐①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②。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③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④而已矣。”

【注释】

①齐人伐燕:齐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国由于燕王哙把王位让给国相子之,国人不服,发生内乱,宣王用田王思的计谋,次年趁机出兵伐燕,齐军在五十天内就攻下了燕国的国都。取得了胜利。

②不取,必有天殃:《国语·越语》云:“天与不取,反为之灾。”

③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

④运:朱熹《集注》云:“运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思考而望救于他人矣。”

【译文】

齐国人进攻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孟子:“有的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但也有人劝我吞并燕国。我想用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五十天便攻下了它,如果不是天意,光凭人力无法取得这样的成就,若不吞并它,上天会认为我们违反了他的旨意,因而必定会降下灾难来。我吞并了它,怎么样啊?”

孟子回答说:“如果吞并它,燕国的百姓高兴,便吞并它,古代的周武王便是这样做的;要是吞并它,燕国的百姓不高兴,就不可吞并它,古代的周文王便是这样做的。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燕国的百姓们用竹筐装着饮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您大王的军队,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不过就是想逃开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燕国被吞并后,如果老百姓蒙受的灾难却更加深重,他们就会指望别人来营救他们了。”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①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②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③,后来其苏! ’”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④,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七十里: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在他灭夏朝前,商是一个仅有七十里的小国。此说法亦见于《荀子》、《史记》。

②吊:抚恤慰问。

③徯(xī):等待。后:君主。

④旄:同耄(mào),八、九十岁的老人。倪(ní):小孩。

【译文】

齐国攻打燕国,并吞并了它。别的国家都在谋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问孟子:“许多国家谋划要攻打我,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

孟子回答道:“我听说过有仅仅凭区区七十里地而统一天下的,那就是成汤。却没听说过,拥有国土千里而畏惧他人的。《尚书》里说:‘商汤王当初出征时,是从讨伐葛国开始的。’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信任他,欢迎他。他东向征讨,西方的夷人便不高兴了;他南向征讨,北方的狄人也不高兴了,他们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老百姓对他的盼望,如同大旱年盼望乌云的出现一样。战争期间所到之处,赶集的不停止买卖,种田的照常劳动,诛杀了残暴的君主,而安抚慰问那儿的百姓,成汤到来,如同旱天里的及时雨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里面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啊,他来了,我们就得救了。’“现在燕国的君主虐待他们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讨,百姓认为大王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纷纷提着饭筐和酒壶来迎接大王的军队。假如您杀死他们的父兄,奴役他们的子弟,拆毁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的宝器,这怎么能行呢?天下的诸侯本来就害怕齐国的强大,现在又扩展了疆域并且又不施行仁政,这就不免招惹天下各国的军队以齐国为敌。

“大于您现在要赶快发布命令,遣返燕国被俘的老少,不要搬走燕国的宝器,与燕国人士商议,拥立新的燕王,然后撤出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阻止各国诸侯的躁动。”

【原文】

邹与鲁閧①。穆公②问曰:“吾有司③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④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⑤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⑥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①邹:即春秋时邾国,战国时改为邹国,在今山东邹县。鲁:周朝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在今山东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战国时沦为一般的小国,公元前256年为楚国所灭。閧(hòng):同“哄”,交战。

②穆公:即邹穆公,邹国君主。

③有司:指有关部门的官吏。

④仓廪(lǐn):储藏粮食的房屋。府库:贮存财物的房屋。

⑤曾子:名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的弟子。

⑥尤:责怪,怪罪。

【译文】

邹国与鲁国发生了冲突。邹穆公问孟子:“在这次冲突中,我们的将宫官死亡三十三个,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献身的。要是处罚他们,罚不尽;若不处罚,眼看着将官死难却不加援助,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在灾荒的年成里,您的百姓中,年老体弱的大批地死亡,把尸体抛弃到山沟里去,年轻力壮的人四散逃荒,差不多有近千人。而您粮仓饱满,国库充足,你的官吏却不把灾荒的严重情况上报,这简直是对上级的怠慢而且和对百姓的残害。曾子说:‘切切警惕啊!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就照样回报你。’百姓如今得到了还报的机会。您别责怪他们,倘若您大王施行仁政,老百姓便会敬爱君主和亲近长官,并乐于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了。”

十一

【原文】

滕文公①问曰:“滕,小国也,间②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③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④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⑤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注释】

①滕文公:滕是西周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在今山东滕县西南,其始封君主是周文王的儿子错叔绣,是周代一个弱小的封国,公元前414年为越所灭,不久复国,后为宋所灭。

②间(jiàn):动词,是说处于之间。

③及:本意到达,引申为“办到、解决。”

④池,古代为了防止敌人攻城的护城河。

⑤效死:献出生命,报效国家。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滕国算是个弱小的国家,处在齐、楚两大国之间。那么是事奉齐国好呢?还是事奉楚国好呢?”

孟子答道:“这个问题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决的,如果一定要我说,那只有一个办法:深挖护城河,加固加高城墙,与百姓一条心,共同捍卫它,哪怕献出生命,百姓也不愿离开它,这样还是可以达到的。”

十二

【原文】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②,为可继也。若夫③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④哉?强为善而已矣。”

【注释】

①筑薛:意为筑薛国的城墙以威胁滕国。薛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故城在今山东滕县东南。后被齐国灭掉了,齐威王将所得薛地作为小儿子田婴(即著名的孟尝君)的封地。

②创业垂统:是说开创基业于前,而垂统于后世。世代相传后世不绝便叫统。

③若夫:至于。

④如彼何:意为拿他怎么办。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齐国人正准备加强薛地的城池,我有些害怕,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从前周的祖先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就迁离了邠地到岐山下定居。这并不是大王选择,实在是迫不得已采取的做法。一个国君要是能施行善政那即使他本没有成功,他后世的子孙必定会有创立功业的。眼光远大、品德高尚的君主创立基业,并传给后代,正是为了能世代相继承下去,至于说能不能成功,也还得依靠天命。现在您能拿齐国怎么样呢?只有靠自己努力施行善政。”

十三

【原文】

鲁平公①将出,嬖人臧仓②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令乘舆③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④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⑤,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⑥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⑦君,君是以不果⑧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⑨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①鲁平公:名叔,钽景公的儿子,公元前314年—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的谥号。

②嬖(bì)人:受宠爱的男小臣。臧(zāng)仓:小臣名。

③乘(shèng)舆:国君出行时所用的车马。

④乐正子:名克,孟子的学生,当时正在鲁国做官。

⑤三鼎:鼎是古代祭礼时用来盛猪羊等牲畜的器皿。按古代礼制,士祭奠用三只鼎,大夫用五只鼎。

⑥棺椁衣衾:指丧礼的用具。椁(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士以上的人家葬礼时用它。衣衾(qīn),是装殓死者的衣被的器物。

⑦沮:阻止。

⑧不果:不能如约。

⑨尼(nì):阻止。

【译文】

鲁平公正要外出,他那受宠幸的小臣臧仓向他请示:“以前您出门时,一定要把您所去的地方告知管事的臣下。现在马车已经备好,管事还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特来请示。”

鲁平公说:“我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为什么要降低身份去拜访一个普通人呢?您认为孟子贤德吗?礼义是贤者的行为准则,而孟子办理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这能算贤德吗?)您就别去见他了。”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进宫参见鲁平公,问:“您为什么不去见孟轲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孟子办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指的是什么呢?是指前面用士的礼仪葬父,后面用大夫的礼仪葬母;还是指前面用三鼎礼祭父,后面用五鼎礼祭母呢?”

鲁平公说:“不是。我指的是装殓死者的棺椁衣衾的精美。”乐正子说:“这不能说是‘超过’,因为前后家境贫富不同嘛。”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把您推荐给了鲁君,鲁君本来将要拜见您了。可是,有个名叫臧仓的宠臣阻止了他,鲁君因此没能来。”

孟子说:“一个人干某件事时,无形中也许有一种力量在驱使;他不干这件事时,同样也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干与不干都不是人力能左右的。我没有和鲁君相见这件事,是出于天命的支配。那个姓臧的小子怎么阻止天命,能使我不和鲁君相见呢?”

公孙丑 上

【原文】

公孙丑①问曰:“夫子当路②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③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④曰:‘吾子⑤与子路⑥孰贤?’曾西蹴然⑦曰:‘吾先子⑧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⑨不悦,曰:‘尔何曾⑩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11)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12)。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13),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14)。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15)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16)。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17)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18)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20)矣,民不改聚(21)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22)。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23)。’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24)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①公孙丑:孟子弟子,齐国人。

②当路:掌权。

③许:期许,预计到。

④曾西:曾参子,名申,字子西。

⑤吾子:对“你”的敬称。

⑥子路:孔子弟子。

⑦蹴然:不安的样子。

⑧先子:死去的父亲,指曾参。

⑨艴然:恼怒的样子。

⑩何曾:怎么能。

(11)反手:把手翻转过来,指很容易。

(12)滋甚:更加严重。滋,更加。甚,严重。

(13)崩:本指山崩,后喻帝王之辞世。

(14)大行:仁政推广于天下。

(15)当:比得上。

(16)作:出现。

(17)武丁:殷高宗。

(18)故家:世代相传的大家族,即世家。

(19)鎡基:农具。

(20)改辟:再拓展疆域。

(21)改聚:再集中起来。

(22)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当时谚语,有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之意。

(23)置邮而传命:置、邮,都是古代信息传递的方式。传命,即传达命令,指速度很快。

(24)倒悬:把人头朝下脚朝上吊在空中,喻处境艰难。

【译文】

公孙丑问:“先生如果是在齐国当政,像管仲、晏婴那样的功劳,能再有指望吗?”

孟子说:“你实在是个齐国人,也就只知道管仲、晏婴。有人问曾西:‘先生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不安地说:‘他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呀。’那人又问:‘那么先生与管仲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满脸的不高兴,说:‘你怎么把我跟管仲相比呢?他那祥得到国君的信任,又那么长时间在齐国执政。建立的功业却那么小,你怎么把我跟他相比!”孟子接着又说:“管仲那样的人,曾西都不愿意做,您认为我就愿意吗?”

公孙丑说:“管仲使他的君主称霸天下,晏婴使他的君主显名于诸侯。管仲、晏婴还不值得效仿吗?”

孟子说:“凭借齐国的力量称霸显名,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这样的话,我的疑问就更大了。且以周文王为例,像他那样施行仁政,又活到高寿,还没能把天下完全统一。周武王、周公接着实行仁政,才把天下统一起来。现在你说称王于天下这样简单,那么周文王就不值得学习了?”

孟子说:“周文王又怎么可比得上呢?从成汤到殷高宗武丁,商也出现过六七位贤明的君主。天下归顺商朝己很久了,一久也就很难动摇。殷高宗威震诸侯,统治天下,像在掌心转动小东西一样。商纣离殷高宗时间还不久,世家大族还保留着武丁时的风俗,好的政治措施社会上也有留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都是贤人,一起辅佐商纣。所以商很久才失掉天下。每一尺土地都是商纣的,每一个百姓都属商纣管辖,周文王仅靠着方圆百里的地盘而崛起,所以很难呀。齐国有句俗语:‘即使有聪明才智,不如乘势而起。即使有好农具,种田也要趁农时。’现今要称王于天下就容易了。夏、商、周三代的盛时,疆域都没有超过千里,可现在齐国已有这么多的土地了;四境之内鸡犬之声相闻,人口繁育很多,齐国也有那么多的民众了。疆域不用再拓展了,老百姓也不用再增加了,通过行仁政就能称王于天下,没有谁能抵挡得住。况且靠仁的手段统一天下的,没有像今天这样出现得少;老百姓受暴政的残害,也没有比现今更严重的了。饥饿的人很容易吃饱,口渴的人很容易喝好。孔子说:‘道德的流行,比驿站传达命令的速度还要快。’现在的时势 ,万剩的大国施行仁政,百姓们拥护他,就像把百姓从倒着捆绑的状况下解救出来一样。所以能做到古人的一半,效果却能比古人多一倍,也只有现今的形势才行啊!”

【原文】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①矣。如此则动心否乎②?”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③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④之养勇也,不肤桡⑤,不目逃⑥,思以一毫挫于人⑦,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⑧,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⑨诸侯。恶声⑩至,必反之。孟施舍(11)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12),北宫黝似子夏(13)。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盂施舍守约(14)也。昔者曾子谓子襄(15)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16)矣:自反而不缩(17),虽祸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18)。’”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今天蹶者趋者(19),是气也,而反动其心(20)。”

【注释】

①不异:不以为奇。异,奇怪。

②动心:知责任重大,从而产生警惕、谨慎的心理。

③孟贲:古代勇士,人们常以他作为勇敢的代名词。

④北宫黝:姓北宫名黝,勇士。

⑤不肤桡:不因皮肤被刺激而收缩。

⑥目逃:眼睛被刺而逃跑。

⑦一毫挫于人:有一点点被污辱。

⑧褐宽博:褐,毛布。宽博,宽大的衣服。借指贫贱者。

⑨严:畏惧。

⑩恶声:恶言恶语。

(11)孟施舍:勇士。

(12)孟施舍似曾子:曾子为孔子弟子,强调内心的反省,孟施舍在精神气质上近似曾子。

(13)北宫黝似子夏:子夏是孔子弟子。学识渊博.在备方面都有所长,而北宫黝也求在各方面胜于人,故云。

(14)守约:坚守根本,较易买行。

(15)子襄:曾子弟子。

(16)夫子:本为对大夫的称呼,因孔子也做过大夫,其弟子称其为“夫子”,遂转成孔子的专称,有时也用以指老师。

(17)自反而不缩:自我反省觉得没理。缩,正直。

(18)持其志,无暴其气:坚守自己的意志,而不扰乱自己的气。

(19)蹶者趋者:蹶者,摔倒的人。趋者,奔跑的人。

(20)反动其心:气又反过来使心动。

【译文】

公孙丑问:“先生若担任齐国的卿相,有机会实行您的主张,即使因此而使齐国成为霸主,甚至称王于天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是这样,先生是否因为任重道远而心中游移不定呢?”

孟子说:“不会。我四十岁以后就已经心理稳定,不受外界变化的影响了。”

公孙丑说:“假如这样,那么先生比大勇士孟贲可强多了。”

孟子说:“这并不难做到,告子比我做到的还早。”

公孙丑问:“稳定心理有何办法?”

孟子说:“有啊。北官黝培养勇敢的办法是,皮肤受外界刺激而不动,眼睛受外界刺激也不动。把受了别人一点点污辱,当成是在大庭广众之前挨打。既不受穷人的污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污辱。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成和刺杀贫民一样平常。他没有惧怕的诸候,有谁对他恶语相向,他肯定用恶语回复。孟施舍培养勇敢又有所不同,他说:‘能打过的对手和不能打过的对手在我看来都一样。如果先掂量敌人的强弱才动手,考虑到能够打胜才交锋,就会惧怕强大的敌人。我怎么能肯定打胜呢?能做到无所畏惧罢了。’孟施台有些像曾子,而北官黝有些像子夏。他们两人的勇敢,难以断定哪一种更好,但是孟施舍能抓住要领。过去曾子曾对他的学生子襄说:‘你也喜欢勇敢吗?我曾经听我的老师孔子谈过什幺是大勇:自己思考一下没有理,即使人家是穷人,我也不吓唬人家;觉得自己有理,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会勇住直前。’孟施舍坚守的是勇气,他不如曾子坚守的是有理。”

公孙丑问:“请问先生的心理稳定,与告子的心理稳定,又有何不同呢?”

孟子说:“告子曾宣称:‘没弄懂别人的话,不要窥测别人内心的隐秘。不懂别人的心思,也就别想知道别人的志气。’不懂别人的内心,无知道别人的志气,这是说得通的。不懂语言就不能探求心意,这就不对了。意志是气的统帅;气则充满体内让身体能活动。意志是最高的,而气则次要一些。所以说:‘坚守意志不要扰乱自己的气。’”

公孙丑问:“既然说‘坚守自己的意志,不要扰乱自己的气’而又说‘志是最高的,而气则次要一些’,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意志专一则能引动气,气专一亦能引动意志。跌倒的人和奔跑的人,他们的气都在动,可也能引动他们的内心。”

【原文】

“宰我、子贡①,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②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③,皆有圣人之一体④;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⑤,敢问所安⑥?”

曰:“姑舍是⑦。”

曰:“伯夷、伊尹⑧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⑨乎?”

曰:“否,自有生民⑩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11)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12),闻其乐而知其德(13),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14),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15),河海之于行潦(16),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①宰我、子贡:都是孔子弟子。

②冉牛、闵子、颜渊:都是孔子弟子。其中颜渊最被孔子钟爱。

③子游、子夏、子张:都是孔子弟子。下文提到的有若,也是孔子弟子。

④有圣人之一体:具备孔子某一方面的优点。

⑤具体而微:有孔子各方面的优点.但不及孔子程度之深。

⑥所安:居于何种。

⑦舍是:放下不谈。孟子一方面推崇孔子,把孔子看成古往今来第一人,但也相当自信,认为自己是“名世者”。当公孙丑要他把自己与孔子弟子直接比较时,他回避了这一问题。

⑧伯夷、伊尹: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长子,父死后逃离祖国,其弟叔齐一起逃亡,商亡后隐于首阳山,后饿死。伊尹是夏末商初人物,本为奴隶,后辅佐商汤灭了夏。

⑨班:相同。

⑩生民:人类出现。战国思想家皆相信天生人类,但具体过程诸子皆未言及。

(11)汙:下,不好的方面。

(12)见其礼而知其政:看到礼仪制度就能知道政治情况。

(13)闻其乐而知其德:听到音乐就能知道一个国君的道德水平。儒家认为音乐表现了政治状况。

(14)麒麟之于走兽:麒麟对于走兽。麒鳞,古人认为是仁兽,即今“四不像”。

(15)丘垤:小土包。蚂蚁穴所在的高地。

(16)行潦:路上的小水洼。

【译文】

公孙丑说:“宰我和子贡都善于辞令,冉牛、闵子、颜渊都善于阐述德行,而孔子却已兼有他们的长处,却还是说,‘对于言谈辞令,我还有所欠缺。’先生您既善养浩然之气,又善于辞令,也算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哎呀!你这是什么话呢!子贡曾经问过孔子‘老师您算是圣人了吧?’孔子曰,‘圣人我还没达到,我不过是不厌倦地学习和教育罢了。’子贡说,‘学习能不满足,是智慧;教学能不厌倦,是仁德。先生既有智慧又有仁德,已经是圣人了。’孔子都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你却问我是不是圣人。这像什么话呢!”

公孙丑说:“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皆具备孔子某一方面的优点,冉牛、闵子、颜渊,大体上具备孔子的才德,只是不及他的博大精深。请问。您更接近上面哪一类人呢?”

孟子说:“暂且丢开这个话题。”

公孙丑问:伯夷和伊尹这两人怎么样?”

孟子说:“他们有着不同的处世之道。不合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合理想的老百姓也不愿治理;天下太平则积极进取,天下混乱则隐退,这是伯夷的处世之方。侍奉什么样的君主不是侍奉呢?治理什么样的百姓不是治理呢?天下太平也积极进取,天下混乱也积极进取,这是伊尹的处世之道。可以出仕就出仕,可以退职就退职,能够久做就久做,能够赶快离开就赶快离开:这是孔子的处世之道。他们三人都是历史上的圣人。我达不到他们的程度。至于理想,我愿以孔子为榜样。”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跟孔子相比,是一样的伟大吗?”

孟子说:“不是的。自从有了人类社会,还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伟大人物。”

公孙丑问:“那么他们是否有相同之处呢?”

孟子说:“有啊。若有方圆百里之地给他们治理,就能让诸侯朝拜,统一天下。做一件不合道义的事,杀一个无罪之人而去统治天下,他们都不会干。这是他们所相同的。”

公孙丑问:“请问他们的差别在哪里?”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这几位孔门圣徒,智慧足以了解圣人;从坏的方面说,也不会对他们爱戴的人溜须拍马。宰我说,‘在我看来,我们的老师比尧、舜贤能得多了。’子贡说,‘看到流传的礼仪就知道该国国君的政治情况,听到流传的音乐就知道该国国君的道德状况。即使到了百代之后,评价历代的帝王,也还是要按照孔子所定的标准。自从有了人类以来,还没有过像我们老师这样伟大的人物。’有若说,‘难道仅仅人类是这样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小土丘,河海对于小水洼,都是同类。而圣人对于民众,也是同类呀。超越他的同类,高出他的群体。自从有了人类社会,还没有出现比孔子更伟大的人物。”

【原文】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①?’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②,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③。’《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①造天之或敢侮予:语出《诗经·豳风·鸱鹗》。迨,等到。彻,取。桑土,桑树根的皮。绸缪,修补。诗意说未下雨之前及时修好鸟巢。该诗是寓言体,以鸱鹗(即猫头鹰)口气写出。

②般乐怠敖:放纵自己,不干正事,耽于享乐。

③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永,长。言,语气助词。配命,配合天命,按照天命的要求去做。

【译文】

孟子说:“国君施仁政则安富尊荣,不施仁政肯定会招来屈辱。不愿受到屈辱但却不行仁政,这就像讨厌潮湿却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不想招致屈辱,最好看重道德,尊重士人,使贤能者有职有权。国家无事时,及时地修明政治,即便是大国也会敬畏了。《诗经》上说:‘赶在天尚未阴雨时,衔来桑树根的皮,修补我的巢。树下的人,有谁还敢欺负我?’孔子评论说:‘写这首诗的人,大概懂得治国之道吧?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还敢来欺负他!’现在可就不同了,国家无事时,尽量放纵游乐,不干正事,这是自己给自己寻求祸败呀!是祸是福都是自找的。《诗经》上又说:‘永远地配台天命行事,才能得到幸福。’《太甲》篇说:‘天降祸,还可躲。自己求祸,便活不下去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①,法而不廛②,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③,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④,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廛而不征:廛,指放货物的仓库。为商人提供存放货物的仓库而不向他们征税。

②法而不廛:法,依法收购。对滞销品依法收购而不使积压,这是防止物价波动过大而采取的措施。

③助而不税:助指助耕公田,而不向私田另外征税。孟子鼓吹井田制,故有此说。

④夫、里之布:夫布,指对不种田又无正当职业者征收的一种税。里布,对住宅周围没种桑麻者所征的一种税。

【译文】

孟子说:“尊重有贤德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让才德杰出的人居于上位,天下的土人就会高兴,愿意到这里为官。市场上为商人提供存放货物的场所却不向他们征税,商品滞销时又依法收购,天下的商人就很高兴愿意到这里做买卖了。关口上只稽查却不征税,天下旅行的人就会很愿意走在这里的大路上。农民只需要耕种公田而不另外交税,天下的农民也就高兴并愿意在这里的土地上耕种了。住宅不收另外的税,天下的老百姓就会高兴地愿做这里的臣民。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五点,那么邻国的老百姓就会像仰望父母那样看待他。带领子弟去打他们的父母,自从有了人类谁也没成功过。能做到这样,天下就没有对手了。天下没有对手,就等于是上天派下来管理天下的人。这样还不能称王于天下,还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原文】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本性怎能一定不如造铠甲的人更仁慈呢?可造箭的人就担心他的产品不能伤人,而造铠甲的就担心他的产品不能保护人。巫、匠也是这样:巫医想让病人痊愈,木匠却只有死了人才有生意。所以选择职业不可不小心。孔子说:‘选择居住地点,靠近仁人才是好的,不选择仁者为邻,怎能说是聪明呢?’仁是上天颁给人的高贵的爵位,是人的很好的处所。没人阻拦却不行仁义,是不聪明的。不仁德聪明,又不讲礼义,只能被人役使。被人役使又以为耻,就像造弓的人却耻于造弓,造箭的人耻于造箭一样。如果不想被人役使,不如去行仁义。仁像射箭一样。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把箭射出,射出但没中,不怨恨超过自己的人,只是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罢了。”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①。推恶恶②之心,思与乡人③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④去之,若将浼⑤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⑥,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⑦而不怨,阨穷而不悯⑧,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⑨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⑩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者。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①涂炭:肮脏之处。涂,泥巴。炭,炭灰。

②恶恶,讨厌恶人、坏事 。

③乡人:普通人。

④望望然:因愤怒而离去。

⑤浼:污染。

⑥柳下惠:姓展名禽,鲁国人,传说他曾坐怀不乱。

⑦遗佚:放弃。

⑧阨穷而不悯:阨穷,穷困。悯,担忧。

⑨袒裼裸裎:袒裼,露背。裸裎,光着身子。

⑩由由然:得意洋洋的样子。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不符合自己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符合自己理想的朋友他不交往,不在坏人充斥的朝廷做官,更不与坏人说话。在充斥坏人的朝廷做官,与坏人交谈,在他认为,就像穿着上朝用的衣帽却坐在泥巴炭灰中一样。他把厌恶坏人的心理推广开去,和普通人在一起,如果那入的帽子没戴正,他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那人会玷污他的清白。所以诸候也有人派使者说尽了好话请他去做官的,他总不接受。之所以不接受,也是不屑于去那里做官。柳下惠则不同,侍奉的君主不好他不觉得是耻辱,官职小他也不自卑,做官时一定推荐贤人,行事都合于正道。免职了也不抱怨,穷困潦倒也不担忧,并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光身露体在我旁边,你怎能够污染我呢?’依然心情很好地与别人在一起而不失自己的操守,别人留他就留下。留他他就不走了,也是不屑于离开呀。”孟子还说:“伯夷心胸狭窄,柳下惠玩世不恭。狭隘与不恭,真君子都是不会这样做。”

公孙丑 下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译文】

孟子说:“在战争中,季节、天气等条件都不如地理条件重要,但地理条件却还没有人心一致重要。一座城周仅三里,外城仅七里的小城,围起来攻打却打不下来。能够围起来攻打,一定了有利的时机;但却不能取胜,就说明季节、天气等条件都不如地理条件重要。再如,一座大城,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锋利,铠甲不是不坚固,粮食不是不多,但不得不弃城而去,这就说明地理条件还是不如人的团结重要。所以说:控制老百姓不是靠造边疆的界墙,巩固国家不是靠山谷的险峻,威震天下也不是靠武器的锋利和铠甲的坚固。用先王之道治国的就有很多人来帮助他,不用先王之道治国的帮助他的人就少。少到极点时,甚至连亲戚都会背叛他。帮助他的人多到一定程度,连天下都会归顺。凭天下归顺的形势,去攻打众叛亲离的人,所以君子可能不打仗,但要是一打仗,肯定会胜利。”

【原文】

孟子将朝王①,王使人来曰:“寡人如②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③,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④。”

明日,出吊⑤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⑥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⑦,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⑧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⑨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之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者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⑩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11)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恒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12)德齐,莫能相尚(13),无他,好臣其所教(14),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15)乎!”

【注释】

①王:指齐宣王。

②如:往,去。

③朝将视朝:早朝将上朝堂处理政务。

④造朝:上朝。造,去、上。

⑤吊:吊唁、吊丧。

⑥孟仲子:孟子堂弟。

⑦采薪之忧:疾病的委婉说法。采薪,砍柴。

⑧要:等。

⑨景丑氏:即下文“景子”,齐国大夫。

⑩慊(qiàn):遗憾。

(11)有其一以慢其二:指齐王用权力轻视齿、德。慢,轻视。

(12)丑:接近

(13)相尚:超过。

(14)好臣其所教:喜用不如自己的人做大臣。

(15)不为管仲者:孟子自指。因其推崇王道蔑视霸道,故自称不屑做管仲。

【译文】

孟子将要去见齐宣王,齐宣王却派人来说:“我本来应该亲自去看您,可不巧得了感冒,吹不得风,我上午将到朝堂上处理政务,不知能不能在朝廷上见到您呢?”

孟子说:“真不巧,我也得了病,上不了朝。”

第二天,孟子到东郭氏家吊丧。公孙丑问:“你昨天借口生病不去上朝,今天却出门吊丧,大概说不过去吧?”

孟子说:“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为什么不能出门吊丧呢?”

齐宣王派人探视病情,连医生也带来了。孟子堂弟孟仲子说:“昨天大王要他去上朝,可惜病了,不能去。今天,他病稍微轻一些,已赶赴朝堂,不知道有没有走到?”随后,孟仲子派几个人在路上拦住孟子,告诉他“一定别回家,要先到朝廷”。

孟子不得已只得到景丑氏家中借宿。号丑说:“家庭内的父子关系,国家的君臣关系.是最重要的人伦关系。父子之间主要讲恩情,君臣之间主要讲尊重。我看到大王敬重你,却没看到你尊重大王呀。”

孟子说:“嘿!你这是什幺话1你们齐国人没有跟齐王讲仁义的,难道说是认为仁义不好吗?不是的。他们是内心认为‘这样的君主怎么配跟他谈仁义’罢了。这是最大的不尊重。不是尧、舜的治国方法,我不敢在大王面前淡说,所以你们齐国人都没有我尊重大王。”

景丑说:“不是的,我指的并不是这个。《礼》上规定:‘父亲叫你,不等答应就应前去。’‘君王召见,不等车子驾好就出发。’你本来要去朝见大王,听说大王召见你你却不去了。与礼制的规定好像不同吧。”

孟子说“怎能这样说呢?曾子说:‘晋国、楚国国君的富裕,我是赶不上的。但是他们靠着他们的富,我却靠着我的仁。他们靠着爵位,我靠着我的义。我比他们有什么遗憾呢?’要是不对,曾子能这样说吗?他有他的道理啊。天下有三样东西是最尊贵的:爵位是一个,年纪是一个,道德是一个。朝廷最重爵位,乡里最尊重年龄,辅助君王爱护百姓最重道德。

怎么可以靠其中的一种而轻视另外两种呢?所以将建立大功业的君王一定有他召见不去的大臣;想有什么和他商量,就厘主动前去。他对道德的尊重、对大道的喜爱如果不到这种程度,就不可能有大的作为。所以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才敢做他的君王,所以,不需劳心费力就能称王于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如此,先向他学习然后才敢做他的君主,所以不用劳心费力就能称霸于诸侯。现在天下的几个大国,面积差不多,道德也相近,都不能让别的国家服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任用不如他的人,而对比自己强、自己应学习的人则不喜欢任用。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都不敢召见。连管仲都不能召见,更何况是对看不起管仲的人呢?”

【原文】

陈臻①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②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③,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注释】

①陈臻:孟子弟子。

②兼金:质地好的金,价格高出普通金一倍。金,应为铜,作货币用,当时称为金。

③赆(jìn):馈赠给旅行者的礼物。

【译文】

孟子的弟子陈臻问:“过去您在齐国的时候,齐王送您上好的黄金一百镒你没接受;但后来到了宋国,宋王送您七十镒您却接受了;在薛地,薛君送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过去不接受齐王的馈赠是对的,那么后来又接受馈赠就应该错了;如果后来接受馈赠是对的,那么开始不接受就不对了:这两种情况老师您必居其一。”

孟子说:“接受不接受都是对的。在宋国时,我将要远行,对旅行者必定要赠送礼物,宋君说是‘赠送礼物’,我为什么不接受呢?在薛地时,我需士兵的警卫。薛君说:‘听说有警戒,所以为士兵送些给养。’我为什么不接受呢?至于在齐国,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没什么原因却要赠送金钱,是把我当成商品了。君子怎么可以当作商品买来呢?”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①。反于齐,止于赢②。充虞③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④,严⑤,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⑥若以美⑦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⑧,中古⑨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⑩。不得(11),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12)。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13)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14)?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注释】

①自齐葬于鲁:孟子母亲在鲁国去世,时孟子在齐国做官,要赶赴鲁国埋葬母亲。

②赢:齐国南部的城市,靠近鲁国。

③充虞:孟子弟子。在治丧期间曾做监工。

④敦匠事:监督木匠造棺材。敦,督促、监督。

⑤严:时间急促,来不及。

⑥木:指棺材。

⑦以美:太美。以同“已”。指棺椁的豪华超出一般。

⑧棺椁无度:对棺椁的厚度没有规定统一的标准。

⑨中古:指西周以后。

⑩尽于人心:能尽人子之孝心。

(11)不得:受制度的限制不能厚葬。

(12)得之为有财:按礼制规定可以厚葬和有较多的财物一为,与、和(13)比化:为死者考虑。比,为。化:死者。

(14)无恔:不愉快。恔(xiào),愉快。

【译文】

孟子从齐国回到鲁国去埋葬他的母亲。回到齐国,停留在嬴城。弟子充虞问道:“过去您不了解我水平低下,让我分管棺材的制造,时间紧急,我没敢多问。现在我想把内心的疑问说出来:棺椁好像太豪华了些。”

孟子说:“上古之时,对棺和椁的厚度无具体的规定。周公制礼以来,棺的厚度定为七寸,椁的厚度也是七寸,从天子到老百姓都是如此。并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只有这样,孝子才能安心。按礼制规定不能厚葬的,不能够称心;财力绵薄无力厚葬的,也不能够称心。按礼能够厚葬和财力丰厚的,古人都会厚葬,为什么单单我不能这样呢?况且为了死者考虑,不让土壤亲近尸体,难道孝子之心不愉快吗?我曾听说:君子不会为了天下节约财物而薄待他们父母。”

【原文】

孟子致为臣①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②,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曰,王谓时子③曰:“我欲中国④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⑤,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⑥。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⑦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⑧。’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释】

①致为臣:辞官。

②得侍同朝:在一起做事:这是齐王的客气话。

③时子:齐国大臣。

④中国:即国中,在首都临淄。国,指都城。

⑤万钟:俸禄的数目。一钟等于六斛四斗。

⑥矜式:效法、学习的榜样。

⑦陈子:孟子弟子陈臻。

⑧龙断:即垄断。

【译文】

孟子辞去齐国卿位准备回乡。齐宣王主动去看望他,说:“过去想见您却没有机会,后来有机会一起做事情了,我非常高兴。现在您却要弃我而去,不知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孟子说:“只是我不敢提出来罢了,这本是我很希望的。”

过了几天,齐宣王对时子说:“我想在都城赠给孟子一套房子,每年给他一万钟俸禄,让我们国家所有的官员和民众都能有个效法的榜样,你为什么没有替我转达给孟子呢?”时子通过孟子的学生陈臻把这话传给孟子,陈臻把时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唉。时子怎么明白这不行呢?如果我想富的话,怎么会推辞十万俸禄而去接受一万钟的俸禄,我难道是想富贵吗?季孙说:‘子叔疑太奇怪!自己执政,退职后又让他的子弟做卿大夫。哪个人不想富贵呢?他却想让自己家族垄断富贵的机会。’上古设立市场,是用自己所有的,换自己没有的,市场的管理员管理市场秩序。有道德卑下的男人,一定要选高处,站在高处左右张望,哪里能赚钱就到哪里。人们都认为这人道德卑下,所以开始征税。向商人征税就从这道德卑下的男人开始。”

【原文】

孟子去齐。尹士①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②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③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④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⑤。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注释】

①尹士:齐国人。

②干泽:追求利禄。干,求。

③濡(rú)滞:迟缓。

④高子:孟子弟子,齐国人。

⑤反予:召我回去。

【译文】

孟子离开了齐国。齐国人尹士跟人说:“孟子如果不知道齐王并不能做到像商汤、周武王那样的明君,就说明孟子并不够聪明。如果明明知逍齐王不行,但还是来了,这就有追求利禄的嫌疑。从千里之外赶来见齐王,没有被重用所以离去,在边境小城住了三晚才离开,行动是多么迟缓啊!我对这一点很不高兴。”

学生高子把尹士的话转迭给孟子。

孟子说:“尹士怎能理解我呢?从千里之外赶来见齐王是希望他实行王政,是我向往的。没被重用而离开齐国,难道是我所期望的吗?我在昼住了三个晚上才离开,我还认为离开得太快呢。希望齐王能改正错误,如果他改正了错误,一定会召我回去。等到离开昼而齐王却没派人来追,我才毅然决然地要回去。我即使离开了齐国,心中怎能舍得下齐王呢?齐王还有行善政的道德基础。齐王如果用我的主张,岂只是能让齐国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天下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齐王要是能回心转意,我天天盼望着。难道我像某些小人吗?劝谏君主却没被采纳,就恼了,怒形于色,离开的时候想快快地走,走了一整天才找地方住下。”

尹士听说了,说:“我的确是小人啊。”

【原文】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①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释】

①不豫色:不高兴的样子。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时,弟子充虞在路上问道:“老师好像不太高兴。过去我曾听您说:‘君子既不埋怨上天,也不责怪别人。’”

孟子说:“当时有当时的情况,现在有现在的情况。从历史发展上看,大约五百年定会有王者兴起,这中间一定有不一般的人物辅佐他。从周的兴起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了。从年数上看,已经超过五百年了;考察现在的社会现实,也正是急需王者出现的时候,老天爷不想让天下太平也就算了,如果想让天下太平,在今天的社会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行呢?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滕文公 上

【原文】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

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①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②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云:‘若药不暝眩,厥疾不瘳。’③”

【注释】

①成:人名。齐国人。

②公明仪:鲁国贤人。

③若药不瞑眩,厢疾不瘳:瞑眩,指头晕。瘳,愈。意为如果用药不感到晕眩,说明药量不足,起不到治疗后效果。孟子借此喻告滕太子,必须下决心除恶才能为善。

【译文】

滕文公做太子时,要到楚国去,途经宋国,故和孟子会面了。孟子宣扬人性本善,说话总以圣王尧、舜为证。太子从楚国回来时又见到孟子。

孟子说:“太子还在怀疑我的话么?治国的大道只有一条罢了。成对齐景公说:‘他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回说:‘大舜是什么人哪?我又是什么人哪?想有所作为的人也应以大舜为榜样!’公明仪说:‘周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这话能哄我么?’滕国加起来将近五十里,还可以治理成好的国家。《尚书》上说:‘如果药力不能让病人晕眩,什么病就好不了。’”

【原文】

滕定公①薨②。世子谓然友③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④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⑤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⑥,齐、疏之服,⑦粥之食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⑨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⑩曰:‘丧祭从先祖。’”

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反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11)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12)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13),歠粥(14),面深墨(15),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16)之风必偃(17)。’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18),未有命戒(19),百官族人,可谓曰知(20)。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注释】

①滕定公:滕国国君,滕文公之父。

②甍:诸侯去世。

③然友:太子的老师。

④自尽:自己尽心尽力。

⑤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据《论语》记载,这本为孔子的话,大概孔子弟子皆以此言教人。

⑥三年之丧:根据儒家的规定。父母去世之后要守孝三年。

⑦齐(zì)、疏之服:齐,衣服下边。疏,粗布:指守孝期间不能穿好衣服。

⑧(zhān)粥之食:稀饭。

⑨宗国:滕国面积小,是鲁国的附庸,故祢鲁为“宗国。”

⑩《志》:记录古代礼制的一种书。

(11)不我足:对我不满意。

(12)不可以他求:不能到别处找办法。

(13)冢宰:宰相。

(14)歠(chuò)粥:喝稀饭。

(15)面深墨:脸上呈现出深黑色。

(16)尚:即“上”。

(17)偃:倒伏。

(18)居庐:住在庐里。庐是一种临时搭建的小棚子。

(19)命戒:命令教戒。

(20)可谓曰知:太子可说是懂礼了。

【译文】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对他的老师然友说:“孟子曾跟我在宗国交谈过,我心中念念不忘。现在却不幸遇到了丧事,我想派你先去问问孟子,再行丧葬之礼。”然友就去了邹国,向孟子请教。

孟子说:“这样做很好哇!父母去世了人本来就该尽心尽力。曾子说:‘父母活着时,用礼事奉他们;去世以后,用礼埋葬他们,祭祀他们,就可以说是孝子了。’关于诸侯的礼节,我没学习过。但是,我曾听说过:三年的丧期,穿粗布缝边的衣服,喝稀饭,这些要求自夏、商周以来从天子到老百姓都是遵守的。”

然友把孟子的话告诉太子,于是决定丧期为三年。滕国与国君同姓的老臣和百官都不愿意,议论说:“我们的宗主国鲁国的先王没行过三年之丧,我们的先王也没实行过三年之丧。到了你这里却要违反,这是不行的。并且《志》书上说:‘丧礼祭礼要依从先代传下的规矩。’”

太子说:“我这是从贤人那里学习的。”又对然友说,“过去我没有学习过礼义,喜欢骑马和剑术。现在父老百官都不赞同我的做法,我担心他们无法完成大礼,你再去替我问问孟子。”然友又回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是这样,但这样的事首先要靠自己。孔子说:‘先君去世了,政权暂时由宰相掌管,喝稀饭,脸上有深黑色,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哭。百官没有不悲哀的,因为自己做了他们的表率。在上位的喜欢什么,到了下边必定喜欢得更厉害。君子的德性就像是风。小人的德性就像是草。风吹在草上,肯定把草吹倒。’关键还在太子啊。”

然友把孟子的话告诉太子,太子说:“是这样的,关键的确还在我呀。”埋葬之前的五个月,他一直住在草棚里,没发布过命令和戒律。百官和亲族,都说太子知礼。等到下葬的时候,从四方来看的,看到太子面色悲伤,哭得非常沉痛,前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原文】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①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②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③。阳虎④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⑤,殷人七十而助⑥,周人百亩而彻⑦,其实皆什一也⑧。彻者彻也,助者藉也⑨。龙子⑩曰:‘治地奠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11),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12)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13)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14)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15),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16),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7)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18)。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注释】

①民事:农事,农业生产。

②诗云其始播百谷:所引诗句见《诗经·豳风·七月》。昼,白天。于茅,割取茅草。索绹,搓绳。亟,赶快。乘屋,修缮房屋。

③有制:向人民征税有一定限度。

④阳虎:即阳货,春秋末期鲁国人,曾为季氏家臣,后又叛季氏。

⑤夏后氏五十而贡:夏后氏,指夏代君王。后即帝王。五十而贡,是说向农民每人授田五十亩,农民要把其中五亩的收成上缴国家。

⑥殷人七十而助:助,指助耕,助耕公田以换取耕私田的权力,助耕公田即作为对统治者尽的义务,国家对农民不再另外征税。

⑦周人百亩而彻:周朝时,一夫授田百亩,所有的税制统一。

⑧其实皆什一也:夏、商、周三代税法本质上都是征收十分之一。

⑨助者藉也:助,就是借力而耕。

⑩龙子:古代贤人。

(11)粒米狼戾:粮食很多。狼戾,即狼藉。

(12)粪:上粪、施肥。

(13)取盈:收取满额的税。

(14)盻盻:愤恨地看着。

(15)称贷而益之:借债来交够定额。称,举、借。贷,要付利息的借款。

(16)世禄:统治者可世代食俸禄。

(17)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语出《诗经·小雅·大田》。雨,阵雨。

(18)序者射也:序,就是教人学习射法。

【译文】

滕文公问该如何冶理国家。

孟子说:“百姓的农业生产是不可拖延的。《诗经》上说:‘我们白天割茅草,晚上还要搓绳子。趁空闲赶快修房子,季节一到就要播种了。’百姓的特点是有稳定的资产之后才有固定的道德追求,没有稳定的资产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追求。一旦没有道德理想,就会放荡胡来,无恶不作。等到犯了罪,接着把他治罪判刑,这就和张开网捕捉老百姓一样。有仁德的人执政,怎么可能张网捕捉百姓呢?所以贤明的君主一定恭敬、节俭、礼贤下士,对老百姓征税有一定的限度。阳虎说:‘要想富裕就不能仁慈,要想仁慈就别想富贵。’夏禹时每个农民得田五十亩,要把收成的十分一给国家;殷商时每个农民得田七十亩,要助耕公田七亩左左作为赋税:西周每个农民得田百亩,全天下的税率统一,都是十分之一:夏商周三代税制表面不同,实际上都是向农民收取十分之一左右。彻也就是税率统一,助也就是借力助耕公田。龙子说:‘管理土地助法最好,贡法最不好。’贡法就足计算出几年收成的平均数做为征税的数额。收成好时,粮食很多,多收一点也不算残暴,却不够收;收成不好时,收成连够明年施肥的费用都不够,却还要收取足够的税额。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却让老百姓愤恨地看着,辛劳一年到头,收成还不够赡养父母,只能又靠借债才能缴税,老弱病残者饿死于沟中无人埋葬,这怎能说是老百姓的父母呢?做官人世代领取国家俸禄,滕国本来就这样做了。《诗经》上说:‘雨啊,落到公田里吧,顺便也把我的私田浇。’只有实行助法才有公田,从这首诗看,就是西周也用助法。再设立庠序学校教导老百姓:庠的意思是供养,校的意思是教导,序的意思是射箭。夏朝叫校,商朝叫序,周朝叫庠,学习的内容则是一样的,就是让百姓懂得人伦关系。百姓明白了人伦,自然就会相亲相爱。有能称王于天下的人出现,一定会这样做,这就成了王者师了。《诗经》上说:‘周虽然是古老的国家,可她的命运却是新的。’这是针对周文王说的呀。你努力去做,也可以让你的国家不断进步。”

【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①,自楚之滕,踵门②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③而为氓④。”文公与之处⑤。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⑥陈良⑦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⑧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⑨。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⑩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11)。”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12)。”

曰:“许子以釜甑爨(13),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一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14)皆取诸其宫中(15)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16),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17),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18);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19)焉。舜便益(20)掌水,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21)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22)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23)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24)曰:‘劳之来之(25),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26)。’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27)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为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28)。荡荡乎(29),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30),有天下而不与(31)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32)。昔有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33)将归,人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34),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35),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36)!’今也南蛮舌之人(37),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人于幽谷者(38)。《鲁颂》(39)曰:‘戎狄是膺(40),荆舒是惩(41)。’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42),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①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有位信奉农家学说名叫许行的人。神农之言,指假托上古帝王神农的名义宣扬自己的主张。许行,楚国人,农家代表人物。

②踵门:至滕文公殿门。

③廛:住宅。

④氓:农民。

⑤与之处:给他住所。

⑥捆屦、织席以为食:编草鞋、织席子为生。

⑦陈良:楚国人,信奉儒家学说。

⑧耒耜:农具。

⑨饔飧(yōng xiān)而治:早餐叫饔,晚餐叫飧,此指亲自烧火做饭,同时治理国家。 ⑩厉民:危害老百姓。

(11)冠素:戴自色丝绸织的帽子。

(12)害于耕:妨碍耕种。

(13)爨(cuàn):烧火做饭。

(14)舍:同啥,什么。

(15)宫中:房中。

(16)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一个人的生存需求,是有各种行业的人共同提供的。

(17)食人:养活人。

(18)不登:不能成熟。

(19)敷治:治理。

(20)益:舜的大臣。

(21)瀹济、漯:疏通济水、漯水。

(22)后稷:周始祖,传说是农业的发明者。

(23)契(×iè):舜臣名,为商的先祖。

(24)放勋:即尧。

(25)劳之来之:慰劳安抚老百姓。

(26)振德之:振,同“赈”,救济。德,对人民施以恩德。

(27)皋陶(yáo):舜时的法官。

(28)则之:效法天。

(29)荡荡乎:浩大无边的样子。

(30)巍巍乎:高大庄严的样子。

(31)有天下而不与:虽有天下,而好像与己无关。不与,不相干。

(32)倍之:倍,同“背”,背叛。

(33)治任:打点行装。

(34)场:坟前祭祀用的空地。

(35)濯之:洗涤。

(36)皜皜(hào)乎不可尚已:光明洁白得谁也比不上。 皜,光明洁白的样子。尚,超过。

(37)南蛮(jué)舌之人:这是孟子骂许行的话。南蛮,南方不开化之人,固许行为楚人,楚文化与中原文化有些差异,中原人士当时有些轻视楚国。舌,鸟的话。, 伯劳鸟。

(38)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乔木,高大的树木,喻高尚。幽谷,深幽的山谷,喻低洼、下流。

(39)《鲁颂》:《诗经》中的一部分,是鲁国祭祀周公的诗。下引见《鲁颂·闽宫》。

(40)戎狄是膺:击退西方和北方的入侵。戎狄,酉周时西方和北方的部族。

(41)荆舒是惩:制御荆舒。荆,即楚国。舒,靠近楚国的小国。惩,制御。

(42)倍蓰:一倍到多倍。蓰,五倍。

【译文】

有个宣扬农家学说的代表人物叫许行,从楚国来到了滕国,到了滕文公的宫门口对文公说:“我家在远方,听说君王要实行仁政,很希望得到住处,成为您的百姓。”滕文公给了他一处住所。他的学生有几十人,都穿粗麻布衣服,以织草鞋编席为生。

陈良的学生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扛着农具也从宋国到了滕国,也去拜见滕文公:“听说君王推行圣人之政,您也是圣人,很想成为圣人治理下的百姓。”陈相遇到许行,非常喜欢,便抛开他过去所学的儒家学说,一心一意地向许行学习。

陈相遇到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确实是位贤明的君主,可是还不懂得大道理。贤能的君王应该与老百姓一起种田,自己亲自烧火做饭,同时治理国家。而今滕国却建有仓库陈放剥削来的财物,这是损害老百姓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怎能说是贤明呢?”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要先种粮食才吃饭么?”

陈相说:“是的。”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要先织布才穿衣么?”

陈相说:“不是的。许先生穿粗麻布衣服。”

孟子说:“许先生他戴帽子么?”

陈相说:“戴。”

孟子说:“许先生戴什么样子的帽子呢?”

陈相说:“戴白色丝绸织的帽子。”

孟子说:“帽子是许先生自己织的么?”

陈相说:“不是的,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说:“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帽子呢?”

陈相说:“那样会妨碍种庄稼的。”

孟子说:“许先生也是用锅和陶器煮饭,也是用铁耕田吧?”

陈相说:“是的。”

孟子说:“这些炊具和农具是他自己造的么?”

陈相说:“不是的,是他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说:“用粮食换取各种器具,并不是剥削陶匠和铁匠;制陶和冶铁的工人也用他们的产品换取粮食,难道就是剥削农民么?为什么许先生不制陶锻铁,什么东西都从自己房中拿出来用呢?为什么还要忙忙碌碌地与各种各样做工的交换产品,许先生难道不怕麻烦?”

陈相说:“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就不能边种田边干的。”

孟子说:“那么治理天下就能边种田边干了么?有统治阶层,又有被统治阶层,他们有不同的工作。况且一个人生存所必须的是由各种工种的人提供的,如果一定自己做的才能用,就等于让天下人整天在路在奔忙。所以说:有的人劳心,有的人劳力:劳心的人管理别人,劳力的人被管理。被管理的人要供养别人,管理人的人要被人供养;这是天下共通的。

“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太平,洪水到处流淌,泛滥于天下;到处草木茂盛,禽兽很多,种的庄稼不能收成.禽兽危害人类的生存,中原地区到处是禽兽的足迹。尧很忧虑,选拔舜去进行治理。舜委派益掌管放火,益焚烧山泽的杂树杂草,禽兽逃跑了;又委派大禹疏通多条河流,疏通了济水、漯水,让它们注入大海;决开汝水、汉水、淮水、泗水,让它们排入长江,这以后中原地区才适合人类居住。这个时候,大禹八年在外奔波,三次经过自家门口都来不及进去,即使想种田,可能么?后稷教会老百姓种庄稼,种植各种粮食,五谷成熟了,老百姓能很好地生活。人有这样的特点:吃饱了穿暖了,非常悠闲,若不受教育,就跟禽兽的区别不大。尧又担忧起来,便委派契管理人民,教导人民各种伦理关系:父子之间要相亲相爱,君臣之间要讲求忠义,夫妇之间要有内外的分别,长幼之间有先后秩序,朋友之间要讲究信用。尧又天天慰劳安抚老百姓,纠正老百姓的缺点,帮助老百姓改正错误,让他们顺着自己善良的本性发展,又救济他们,对他们施以恩德。圣人这样为百姓着想,能有时间种田么?尧把不能得到舜这样的贤人当成自己的心病,舜把不能得到大禹、皋陶这样的贤人当成自己的心病。担心自己的一百亩农田耕种不好的,是农民。把财物分给别人叫做恩惠,用善来教导别人叫做忠诚,替天下选拔到人才叫做仁爱。所以把天下交给别人并不难,难的是替天下老百姓找到好的接班人。孔子说:‘尧做君主做得伟大啊!天是最伟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胸怀宽广、无边无际,老百姓无法用语言表达!大舜也是合格的君主呀!简直像高山一样,自己统治天下可又好像天下不是他自己的!’尧舜治理天下,难道还不算下功夫么?可他们也没耕田呀。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较高的文化去同化边疆落后部族的,却没听说被落后部族所同化的。陈良,是楚国出生的,喜欢周公、孔子的学说,到中原地区去学习;北方的学者,也不一定比他强,他是人们所说的豪杰呀。你们兄弟两人奉他为师几十年,他去世之后,你们却背叛了他。过去,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守孝三年,打点行装准备走了,又到了子贡的房中行礼,相对哭了起来,每人都痛哭失声,然后才回去。可子贡又回来了,在空地上建一所房子,子夏、子张、子游几个人因为有若有点像孔子,想用过去对孔子的礼节对待有若,他们强迫曾子接受。曾子却说:‘不行。我们老师的德行,像经过长江、汉水的水洗过,又经过夏日的骄阳曝晒过的丝绸一样,光明洁白,无人可比!’现在,许行从落后地区出来,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批评先王的政治;你却背叛自己的老师向他学习,跟曾子太不同了。我听说从深谷出来迁到高处乔木上的,却没听说下了高处的乔木而到幽深的山谷里去的。《诗经·鲁颂》说:‘击退戎、狄,制御荆、舒。’周公要击退他们,你却要向他们学习,也可说太不善于根据情况变化了。”

陈相说:“实行了许先生的主张,市场上商品的物价就统一了,国中也没人做假;即使是小孩子到市场上,也没人欺骗他。布帛长短相同,价钱就差不多;麻线、丝帛的重量相同,价钱也就差不多;粮食多少相同,价钱也就差不多;鞋子大小相同,价钱也就差不多。”

孟子说:“事物之间存在差别,是自然现象:有的差别两倍五倍,有的差别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硬要它们相同,这就是让天下乱了。鞋子只要尺寸相同就同价,谁还做质地好的鞋子呢?若实行了许先生的主张,便等于是带领天下人作假,怎么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呢!”

【原文】

墨者夷之①因徐辟②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

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③,则道不见④;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⑤,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⑥。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⑦。盖上世⑧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⑨。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⑩姑(11)嘬(12)之。其颡(13)有泚(14),睨而不视(15)。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藟梩而掩之(16),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注释】

①墨者夷之:信奉墨家学说的学者夷之。墨家是战国时期反对儒学的一个派别。

②徐辟:孟子弟子。

③不直:不直说。

④则道不见:真理就不明白。

⑤若保赤子:语见《尚书·康诰》。意为先王爱护人民像保护小孩子一样。

⑥彼有取尔也:这句话是打个比方啊。

⑦而夷子二本故也:但是夷子却认为人有两个来源,所以才这样认为。

⑧上世:上古之世。

⑨举而委之于壑:把父母的尸体丢弃在沟里。

⑩蝇蚋:苍蝇和蚊虫。

(11)姑:语气助词。

(12)嘬:聚在一起吃。

(13)颡(sǎng):额头。

(14)泚(cǐ):出汗的样子。

(15)睨而不视:不忍心正视,只能斜视。睨,斜视。

(16)反藟梩(lěi lì)而掩之:带来土筐和木锹来掩埋。

【译文】

墨派的夷之想经过孟子的学生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是想见他的。但我正病着,待我病好了,我将前去见他。夷子就不用来了!”

过了几天,夷子又提出想见孟子。

孟子说:“现在可以见他了。不把话直说出来,真理就不明白,我就直说出来吧。我听说夷先生信奉墨学,墨家办理丧事,把薄葬当成标准。夷先生想用这种主张移风易俗,难道不是认为不这样就不可贵了么?可夷先生又厚葬他的爹娘,这正是用他所认为的低贱的方法对待他的父母啊。”

徐辟把孟子的话转给夷之。夷之说:“儒家的理论认为古代先王‘像爱护小孩子那样爱护百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则认为对别人的爱是没有程度的差别的,只是实行的时候是从父母开始的。”

徐辟又把夷之的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夷先生真的认为一个人对他侄子的爱与对邻居的小孩的爱是一样么?这句话只是打个比方。小孩子爬着爬着就要掉进井里,这并不是小孩的过错呀。老天生出万物,是让万物只有一个根源,而夷先生却认为有两个,所以他才那样说。大概远古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父母去世后,就扔到沟里去。过几天经过这里,见到狐狸在吃尸体,苍蝇、蚊子也聚在一起叮咬。这人脸上就会大汗淋漓,斜着眼而不敢正视。这汗并不是让别人看到,是内心真情表现在脸上的结果。于是,这人就同去带来土筐木锨来埋葬尸体。埋葬尸体确实是正确的,那么孝子埋葬他父母时,也一定有规矩了。”

徐辟把这话告诉了夷之。夷子帐然若失,顿了一会儿说:“我已受过他的教诲了。”

滕文公 下

【原文】

陈代日:“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①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②。孔子奚取焉?取其非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筒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筒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③,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④,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已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①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②元:本。

③诡遇:不循正道地行驶。

③比:并。此处意合作。

【译文】

陈代说:“过去不去拜见诸侯,只是坚守着自己的气节,似乎太小气点;今天与诸侯一见,发现这是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从小处讲可以辅佐诸侯称霸,从大处讲可以辅佐诸侯称王。《志》书上讲:‘缩着只有一尺,伸开便长至八尺。’看来与诸侯合作还是可行的。”

孟子说:“原来齐景公打猎时,有一次用旗子召唤猎场侍人员,可这个人并未应召前来,齐景公便准备杀他。有志气的人不因横尸沟壑就忘记信念,有勇气的人不怕牺牲决不抛弃正义。孔子肯定这个小官的哪一点呢?就在于他不听从那种不正确的召唤方式。要是没受召请便主动前往,又算是什么行为?况且缩着一尺伸开八尺的说法,是从利益上考虑的。但若仅仅考虑个人利益的话,缩着一寻伸开一尺也是可以干的了?(虽然利益不大,可毕竟还是有利啊!)过去晋国的掌权大臣赵鞅,命令很善于驾车的王良给他宠爱的小臣奚驾车,一整天也没射到一只鸟。奚回去跟赵鞅说:‘王良是天下最差的驭手。”有人告诉了王良,王良便跟嬖说:‘再去一次。’奚经王良一再要求才同意,这次一个早晨便射下了十只鸟。回来后奚又与赵鞅说:‘王良是天下最好的驭手。’赵鞅说:‘那我派王良专门给你驾车。’通知王良后,王良不干,说:‘第一次我按驾车的规范执行,结果一只鸟也射不到。第二次我驾着车胡乱奔跑,反而一早上就射十只鸟,这是不正常的。《诗经、大雅、车攻》篇里说:‘驾驶车子正确奔驰,射出的箭就一定命中目标。再说我也不习惯与小人同在一车上。现在我请求辞职。连驾车的人都不愿与下贱的射手合作,感到那是一种耻辱,即使能够猎获堆积如山的禽兽,也坚决不干。你若是委屈自己的理想信念去依从别人又算是什么事?并且你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个人信念扭曲的人.不可能纠正别人。”

【原文】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①。”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②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③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①熄:同“息”,指安宁。

②冠:加冠,即戴帽子。古代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加冠礼仪,作为成为一个大人的标志。

③女:同“汝”。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各国君主都不安恐惧,他们安稳地呆在家里,整个天下都静悄悄地没一点生气。”

孟子说:“这怎么能算是大丈未呢!你难道忘了学过的礼仪制度吗?在男子举行成人礼的时候,父亲要教导他一些成人之后遵守的道德规范;女儿出嫁的时候,母亲要教导她一些当儿媳妇应该遵循的规则,送女儿出门时,告诫她说:‘到了婆家,要恭敬谨慎,不要违抗丈夫的命令。’以顺从为正确的行为准则,就是妇女做人的道德规范,“居住要在宽广的大屋子里,站立要在最正直的位置上,行走要在天下最光明的大道上;得志时与民众共同欢乐,不得志时也要坚守自己正确的道德风尚;身在富贵之中要不迷乱本性,身在贫贱之中也不要改变志向,威势武力之下也决不卑躬屈膝有违道义:这样才能称得上大丈夫。”

【原文】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①。’公明仪曰:‘古人之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②;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③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未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④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①质:同“贽”古时初次拜见别人时所带礼物。

②粢(zī)盛:盛在器物中的粮食,以做祭品。

③牺牲:古时祭祀时用作贡品的牛、猪、羊等。

④媒妁:即“谋,酌”之变体,偏旁用“女”,指婚、嫁之事。故“媒妁”即有关男婚女嫁的商量考虑,后引指为嫁、婚之事的牵线人。

【译文】

周霄问:“古代德才兼备的人也要为官吗?”

孟子说:“当然要当官。《传》记中说:‘孔子三个月没有君主的任用,就会感到内心焦虑惶惶不安,离开所居国家时,必须携带着给所去国家君主的见面礼。’公明仪说:‘过去的贤人三个月得不到君主任用,其朋友就会安慰他。”

周霄说:“三个月不被任用,就受到慰问安抚,是不是太急了点?”

孟子说:“有知识和品行的士人失去的职务就好比是诸侯国君主失去自己的国家:《礼》书上说:‘诸侯国君主亲自参加劳动,是为了生产出用于祭祀用的粮食;夫人亲自养蚕缫丝,是为了织出用于祭祀时穿戴的礼服。要是祭祀用的牺牲不充足,粮食及器具不干净,礼服不合适,就不敢进行祭祀。士人失去了土地,也不敢进行祭祀。’士人没有了职务,那么供应祭祀的粮食、牲畜、器具、礼服等都难以准备充分,也就不能举行祭祀;不举行祭祀,就不能聚会、饮宴,一个士人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该被安慰吗?”

周霄问:“出国时都要带上见面礼,指的什么意思?”

孟子答:“士人当官,就像农民耕地一样,农民难道会为了出国就扔掉他的耕种工具吗?”

周霄说:“晋国也是一个士人求取官职的国度,但没听说过为了当官就这么着急的。如此急不可待地想当官,但真正贤明的士人又是很难得到相应的职务,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男孩生下来做父母的总想给他找个好媳妇,女儿生下来父母就想让她嫁个好人家。普天之下的父母都有同样的心愿。要是子女不等父母之安排,不经过媒妁的撮合,就钻墙洞扒门缝相互偷看,甚至爬墙前去约会,那么父母及所有人民都会鄙视他们。过去的贤明士人并不是不想当官,只是不喜欢违背正确谋取官职正的方式。要是通过非正当手段谋取官职,就跟钻墙洞扒门缝的那些无耻男女一样了。”

【原文】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①于诸侯,不以泰②乎?”

孟子问:“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③易事④,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⑤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⑥,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①传食:接受食品供应。

②泰:同“太”

③功:同“工”,手工业。

④事:产品。

⑤食(sì):供给饮。

⑥墁(màn):新粉刷的墙壁。

【译文】

彭更问:“先生从行的车辆几十乘,追随人员有几百人,住处豪华,有诸侯国君主提供的精美食品,这是否有些过分?”

孟子说:“不遵循正当的途径,别人给的一篮子干粮也不能接受;遵循天下事物的正确规律,像舜受尧给的整个天下都不过分。你认为我这样作为过分了吗?”

彭更说:“我没这个意思。但读书之人并不从事具体的生产活动,就享受饮食居所,我觉着还是不应该。”

孟子说:“你如果不与各行各业的手工业生产者交换产品,用此来弥补自己所缺少的东西,那么农民就会有剩余的粮食,女人就会有剩余的布匹;你如果与各种劳动者交换产品,那么伐木的、做家具的、制车轮的、造车箱的人都可以由此得到他们所需要的食物了。这里有个人,进门孝敬父母,出门善待另立门户的兄弟,严格遵守前代贤王流传下来的道德规范,并把这些优秀传统教导给后来的学子,这样的人却不能得到好的饮食供给。你为何独独尊重那一些木匠,却慢待施行仁义的读书人呢?”

彭更说:“各行手工业者,其劳作的动机就是换碗饭吃;读书的贤明人士,目的也是为了吃饭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偏要以目的为标准呢?这些工匠为你办事,应该供饭也就洪应了。那么你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呢,还是因为他们给你干了工作?”

彭更说:“因为目的。”

孟子说:“这里假如有个人,揭了你房上的瓦、污了你新粉过的墙,他的目的也是为了得到饮食,你也会给他们食物吗?”

彭更说:“当然不给” 。

孟子说:“那你就不是因为目的去提供食物,而是因为具体工作了。”

【原文】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①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②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③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④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⑤,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日:‘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⑥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⑦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⑧厥玄黄⑨,绍我周王见休⑩,惟臣服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11)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注释】①放:放纵,不加检点约束。

②遗(wèi):赠与。

③要:同“腰”,半路上。

④匹夫匹妇:普通男女。

⑤载:开始。

⑥芸:同“耘”,耕种土地的农民。

⑦攸:古国名。

⑧篚:盛东西的竹篮子。

⑨玄黄:黑色和黄色.这里指青黑色和黄色丝绸。

⑩休:美好。

(11)小人:百姓。

【译文】

万章问:“宋国是个相对弱小的国家,现在准备施行称王于天下的仁政;要是此举招致邻国齐,楚等的讨伐,该如何?”

孟子说:“商汤王在亳地时,与葛国相邻。葛国君主葛伯是个行为放纵不守礼法的人,从来不祭祀其祖先和天地。汤派人去问:‘因什么原因而不举行祭祀活动呢?’葛伯说‘没有牛羊来作牺牲。’汤派人送去了牛羊,但葛伯将牛羊杀来吃了,却又不做祭品举行祭祀。汤再次派人去问:‘为什么仍不祭祀呢?’葛伯回答:‘我没有祭祀用的粮食。’汤派属下百姓去帮葛伯耕种土地,老弱者负责往田边送饭。葛伯率领手下士兵在半路上截拦送饭的人,夺取所携饭菜,杀死不交者。有一小孩携带着黄米和肉,葛伯杀了小孩,夺了所带饭菜。《书》上说:‘葛伯恨送饭的人’,就指这件事。商汤王因为小孩的被杀而起兵征讨,四海之内的人都说:‘汤并不是想搜刮天下的财富,而是要为屈死的平民百姓报仇雪恨。’‘汤开始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是从征讨葛国展开的’,自此,经过十一次大的征伐,天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抵挡。汤率兵向东攻伐,西边的民众就埋怨;汤率兵南征,北边的百姓就埋怨,纷纷说:‘为什么不先来攻伐我们这里?’可见百姓的盼望心情,就像久旱之后盼望下雨一样。因为商汤攻占的地方,商人继续买卖,农民仍旧耕田种地,只是诛杀暴君,安抚百姓,就像及时雨的到来,百姓极为高兴。《书》上说:‘等到商汤王来后,我们就不必遭受残酷的刑罚了。’“‘东方有个攸国不愿归顺周朝时,周王派兵征讨,去安抚他们国家的百姓,当地的人民用竹篮子盛着黑色、黄色丝绸,请人介绍求见周王,并以得见周王而深感荣幸,衷心归附于周国。’在军队到达之处,贵族用放有黑、黄色丝绸的篮子迎接当官的,平民百姓携带着干粮美酒欢迎周王的士兵。因为周王的军队是救民逃脱水深火热的悲惨境地,只杀那些欺压百姓的残暴君主。《尚书·太誓》上说:‘充分发挥我们的武力,占领他们的国土,抓住那些残暴的统治者加以杀戮,这是比商汤的征伐更光荣的事。’“宋国只是还没有施行称王于天下的仁政;若是真施伫政,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盼着,想拜宋国君主为大王。齐、楚虽然都是相邻大国,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原文】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①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②之,呈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尊卑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尊卑皆非薛居州者,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释】

①傅:即“为之傅”,教导。

②咻(xiū):吵闹,乱说。

【译文】

孟子对宋国大臣戴不胜说:“你想让你们的大王达到多行善事的境地吗?我明明白白地回答你。假如有一位楚国的大臣在这,想让他的儿子懂得齐国方言,那么是请齐国人教育他呢?还是请楚国人教他?”

戴不胜说:“当然是请一个齐国人当他的老师。”

孟子说:“若是只有一个齐国人教他,却有好多楚国人纷纷嚷嚷地整天围在身边说着楚国方言,即使你天天用鞭子抽打着他说齐国话,也是办不到。若是领他到一个齐国的山间村庄里安顿下来住上几年,就是天天抽着让他讲楚国方言,也同样是办不到。你所说的薛居州,倒实在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因此安排他与宋王一起居住。若是跟宋王同住的老少上下全是薛居州一 样的好人,王能跟着谁干坏事呢?反过来,要是上下左右全是与薛居州完全不一样的人,宋又可以跟谁一起干好事呢?所以,单凭一个薛居州能对宋王产生多大影响力?”

【原文】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目攘①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释】

①攘:捉。

【译文】

宋国大臣戴盈之说:“征取十分之一的地税,免掉关卡和集市的税利,现在还很难做到。现在我们先逐渐减轻税收,等明年再完全执行。如何?”

孟子说:“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每天都要偷邻居家养的鸡,有人告诉他:‘这不是好人干的事。’他说:‘那我就少偷点,改成每个月偷一只鸡,等到明年,我再彻底不偷。’减轻税收之举与这个人的少偷鸡有什么区别?对一件事情,知道它是不合道义的,就该马上停下来,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原文】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龙蛇而放之菹①;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②作,坏宫室③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④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⑤显哉,文王谟⑥!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⑦先圣之道,距⑧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敢我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①菹(jù):此指长满水草的沼泽。

②代:更替。

③宫室:指民众房屋。

④飞廉:又作“蜚廉”,传说中一食人恶兽。

⑤丕(pī):大。

⑥谟(mó):计谋。

⑦闲:同“衔”,遵从,捍卫。

⑧距:同“拒”。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喜欢辩论,请问这是什么原因?”

孟子回答:“我哪里是喜欢辩论呀!我这是迫不得已。人类的出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总是一段时间安宁,一段时间战乱。在尧帝统治时期,大水横冲直撞到处泛滥,鳄鱼、水蛇等爬虫依靠水势盘居,百姓没有了住处,平地上的人只好像鸟一样在树上安身、山坡上的人挖窑洞为家。

《书》上说:‘洚水警告我们。’洚水就是洪水的意思。天子派大禹治水,禹挖掘河道把洪水引到海里,把盘居的爬虫赶到长满杂草的沼泽里;这时大水顺着河道在土地中间流过,就是今天的长江、淮河、黄河、汉水。恶劣的环境脱离了,为害人群的走兽飞禽消失了,人们才又得以在平地上安定下为。

“尧、舜等圣贤君主去世之后,他们的良好的道德也衰微下来,残暴的君主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他们毁坏房舍,开挖成池塘,百姓就没了住处;霸占耕地改建成园林猎场,百姓就没有了赖以生产粮食的土地。这时邪恶的理论学说及残暴的行为再次兴盛,猎场、池塘、沼泽多了,飞禽走兽也随之聚集。到了纣王统治时,天下又混乱起来。周公辅佐武王诛灭纣王,讨伐奄国经三年苦战才取得胜利,驱赶飞廉到海边才将之杀死,再占领其他小国共五十个,把虎、豹、犀、象等野兽赶到边远地区,天下人民都极为高兴。《书》上说:‘伟大啊!文王的计谋;光荣啊!武王的功勋。教诲,保佑我们这些后人,都能正确而不犯错误。’“周朝国力衰微之后,良好的风尚随之消亡.邪恶理论及残暴行为又一次盛行,有大臣犯上作乱弑其君主的,有儿子犯上杀其父亲的。面对这种情况,孔子很担忧,因此著《春秋》一书。编著《春秋》,本来是天子的事情,孔子不得已而做了,因此曾说:‘理解我的人是因为我写了这部《春秋》,责难我的人也是因为这部《春秋》!’“当今这种形势,圣明君主没有出现。各诸侯国君都是放纵不羁,没有职务的读书人也是胡说八道,杨朱、墨翟创建的理论占据各学说的主导地位。人们的思想不是倾向于杨朱学说,就是倾向于墨子学说。杨氏理论的根本是为我,人人都只想着为自己,心中便没有君主的概念;墨子学说的根本是兼爱,而不加区别地一概爱护,也就没有了父母这一概念。一个人要是没有君主、父母的观念,就成禽兽了。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壮马,而百姓面黄肌瘦,城外有饿死者的尸体,这就是统治者带领野兽吃人啊!’要是杨朱、墨子的理论不消除,孔子创建的仁义理论不发扬光大,等于是邪恶理论蒙蔽百姓,仁义观念被堵塞难以发展。仁义道德发扬不了,结果自然就是放纵野兽吃人,甚至是人们也会自我残杀起来。我很担忧目前这种状况,所以坚决遵循古代圣人的道义,来抗拒杨朱、墨子等邪恶理论,批驳其错误言论,使邪说无法推广。否则,邪恶观念发自内心,就会危害人们的行为;指导人们行为的话,就会危害执行政务管理。即使圣人再次降临,也不会改变我的观点。

“过去大禹治服洪水,天下才有太平;周公兼并四方各族,驱除凶猛野兽,百姓才有了安宁;孔子著成《春秋》一书,那些犯上作乱、为害人民的坏人就感到恐惧。《诗经·鲁颂·泮水》上说:‘攻打戎狄,惩处荆舒,就无人敢不遵从我的命令。’没有忠君、孝父思想的边远地区之人,是周公讨伐打击的人。现在我也想端正人们的思想观念,平息各种邪恶理论,抗拒错误的行为,批驳放纵的言论,就是想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丰功伟业啊!我又哪里是喜欢辩论,实属迫不得已的啊!能通过辩论来抗拒杨朱、墨子学说的流行,也是圣人弟子的应尽义务啊!”

【原文】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不见也;井上有李,螬①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②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并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③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蓋④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⑤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蹙曰:‘恶用是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⑥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其类也乎?若仲子,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

①螬:即蛴螬。

②将:拿起。

③巨擘(bò):大拇指。

④蓋:齐国一个地区.陈仲子之兄封地。

⑤辟:同“避”。

⑥哇:吐出东西的声音,此处指吐东西。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算得一个真正的廉洁之人了吧!他住在於陵这个地方,有一次三天没有饭吃,耳朵听不到声音,饿得眼睛也看不清东两了;这时发现井边上有一个李子,还被蛴螬吃了一大半,陈仲子坚持着爬过去,拿起来就往嘴里吃;咽下了三口,耳朵才能听得见声,眼睛也才开始看得见东西。”

孟子说:“在齐国的士人里,我确是觉得陈仲子是独一无二的。尽管如此,他仍不能算是廉洁之人。以陈仲子的全部操行品德,至多可以排在蚯蚓的后面。你看蚯蚓,爬到上面吞吃一些泥土和烂草根,钻到底下喝点土里的积水,这才是真正的清廉呢!从来不依靠别人。倒是陈仲子,他住的房子,是伯夷那样的好人盖得呢,还是盗跖那样的坏人盖的呢?他吃的粮食,是伯夷那样的好人种出来的?还是盗跖那样的坏人种的呢?这些都不清楚啊!”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他自己编草鞋,妻子纺麻线,房子和粮食都是自己换来的呀!”

孟子说:“陈仲子,也是齐国的世代贵族出身呀。他的哥哥陈戴,仅在蓋地一年的收入就有万钟粮食。陈仲子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就坚决不吃,认为哥哥的房子是不义之室就坚决不住,他避开哥哥,告别母亲,独自住在於陵那个地方。有一次他回家,见有人送给哥哥一只活鹅,就皱着眉头缩着鼻子说:‘为什么送来这么一只嘎嘎叫的怪物呢!’过了几天,母亲杀了鹅,送了点肉给他吃。随后,哥哥从门外进来,说:‘你刚吃的就是嘎嘎叫的怪物肉呀!’陈仲子马上跑出去哇哇地吐了。他母亲做的饭就不吃,妻子做的就吃;哥哥的房子就不住,於陵的屋子就住下。这样的人还能算是个人吗?像陈仲子这样不近人情的蠢物,还是排到蚯蚓后面去修炼自己的操守吧!”

离娄 上

【原文】

孟子曰:“离娄①之明,公输子②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③之聪,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今有仁心仁闻⑥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⑦:’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⑧,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⑨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⑩,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11)。’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12)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注释】

①离娄:亦称“离朱”,相传黄帝时人。能干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②公输子:名班(亦为“般”),春秋末年鲁国的巧匠,故亦称鲁班。

③师旷:春秋晋平公时的乐师。

④六律:相传黄帝时伶伦截竹力简,以简之长短区别音之高低,并以此作为音乐的标准音高。

⑤五音:古代以宫、商、角、徵、羽为音阶,相当于现在的CDEGA。

⑥闻:声誉。

⑦不愆两句:出自《诗·大雅·假乐》,是一首赞美周成王的诗。愆,过错。

⑧准绳:准是测量水平的仪器,绳是规范垂直的工具。

⑨道揆:道,义理;揆,度,衡量。

⑩辟:垦殖,开辟。

(11)天之两句:出自《诗·大雅·板》。蹶,动也。泄,同“”,指多言状。

(12)闭:通“辟”,意为排斥,抵制。

【译文】

孟子说:“即便有离娄那样的好眼力,公输子那样高超的技巧,如果没有圆规和直尺,也画不出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样好的听力,如果不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尧舜之道,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现在有的诸侯虽然有仁爱的心思名声,但百姓却没有受到他的恩泽,他的心思和名声无法成为后代学习效法的榜样,原因就在于他不施行前代的圣王之道。所以我认为,光有善心还不足以很好地执政,光有法度不可能自动实行。《诗经·大雅·假乐》说:‘不犯错误,不要忘记,一切都遵循旧的规章。’遵循先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从来没有过。圣人既然用尽了目力,又用圆规、直角尺、水平仪和绳墨,制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这些东西就用不尽了;圣人既然用尽了听力,又用六律校正五音,各种音调就用不尽了;圣人既然用尽了心思,又施行仁政,仁爱就遍布天下了。所以我认为,修筑高台一定要凭借山陵,挖深池一定要借助于河沼洼地。执政如不依靠先代圣王之道,难道是聪明吗?所以,只有具备仁德的人才适于处于高位上:品质不好的人却处在高位,这是等于把恶劣品质宣扬给百姓。居于上位的人不按真理标准衡量事物,居下层人就不受法规制约:朝廷不讲道义,工匠不依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律,如果这样的国家还能存在,真是侥幸。所以我认为,城墙不坚固,装备不充足,并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荒芜,财物不足,也不是国家的灾祸。如果在上位的人没有礼貌,在下位的人不受教育,刁民起来作乱,那么国家灭亡就没有几天了,《诗经·大雅·板》说:‘上天正在变动,不要这么泄泄。’泄泄,就是说话罗罗嗦嗦。事奉君王不合道义,行为举止不合礼规,开口就诋毁先王之道,这就是喋喋不休。所以说,要君王做艰难的事,叫做‘恭’;向君王谏言,驳斥异论,叫做‘敬’;认为自己的君王不施行仁政,叫做“贼。”

【原文】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②。’此之谓也。”

【注释】

①幽厉:周有暴君幽王和厉王,故“幽厉”都是不好的谥号。

②殷鉴两句:出自《诗·大雅·荡》,是一首哀伤周衰落的诗。鉴,原指铜镜,引申为教训。

【译文】

孟子说:“圆规和直尺,是画方形和圆形的基准。圣人,是为人的标准。要做君王,就要全力实君王之道;要做臣下,就要尽量遵守为臣之道。君道和臣道都应该以尧舜为标准。不遵循舜事奉尧的准则去事奉自己的君王,是对君王的不敬;不遵循尧管理百姓的准则去管理百姓,是残害百姓。孔子说过:‘治国的办法有两个:施行仁政和不行仁政。’对百姓过分暴虐,就会自身被杀,国家灭亡;即使不过分,也会危及自身,国势衰弱。君王死后有‘幽’、‘厉’的恶谥,即使他们有孝顺父母的子孙,经过一百代这个恶谥还是改变不了。《诗经·大雅·荡》说:‘殷商有一面不远的历史镜子,是夏朝。’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子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译文】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得到天下是因为施行了仁政,他们失去天下是因为没有施行仁德。国家衰败与兴盛、存在与灭亡的原因,同样在于此,天子不行仁政,就不能保有天下;诸侯不行仁政,就不能保有国家;卿大夫不讲仁义,不能保全宗庙;士人百姓不讲仁爱,便不能保全身家性命。现在有些人怕死却又喜欢干不仁义的事,这就好比害怕喝醉却硬耍喝酒。”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①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②也。’涕出而女于吴③。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④。’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⑤?”

【注释】

①役:此处的“役”与下一句的“役”都是“役于”的意思。

②绝物:没有国家与之来往,即走投无路。

③涕出一句:齐景全因不能抵御吴的进攻,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吴国“和亲”。

④《诗》云一句:出自《诗·大雅·文王》。孙子,即子孙;丽:数量;不亿:不下亿万,侯:发语词;肤敏:美丽睿智;裸(guàn):祭祀时酹酒迎神;将:助祭。

⑤《诗》云一句:出自《诗·大雅·桑柔》。执热:拿了烫手的东西。

【译文】

孟子说:“天下政治清明时,道德品质不高的人会被道德品质高的人驱使;天下政治黑暗时,不很贤明的人会被强大力量驱使,弱者听从于强者的驱使。这两种情况都是天意。顺从天意的就生存,违背天意的就灭亡。齐景公曾说过:‘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愿接受别人的命令,这就是绝路啊。’因此流着泪把女儿嫁到吴国。现在小国向大国学习而又把接受大国命令看成是耻辱的事,这就像做学生的把听从老师的命令看成耻辱的事一样。如果把接受命令看成是耻辱的事,不如向文王学习。以文王为师,大国需用五年时同,小国需用七年时间,就能一统天下了。《诗经·大雅·文王》说:‘殷商的子孙。数量不止有十万。上帝已授命,他们都要服从周朝。殷商的子孙却都要服从周朝,可见天意不是固定不变的。殷商的臣下美丽睿智的,都到周都助祭。’孔子说过:‘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按人数多少计算的。君王如果重视仁德,就能天下无敌。’现在许多诸侯想无敌于天下,却又不遵循仁义之道,这就像热得厉害却不洗澡。《诗经·大雅。桑柔》说:‘谁能够热得厉害时却不去洗澡呢?’”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①。’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①沧浪一诗:这四句歌辞是楚歌。

【译文】

孟子说:“怎能和不仁德的人谈论什么呢?这些人处在危险之中却心安理得,灾难临头却以为是吉利,把导致亡国灭家的事还当成是乐事。不仁德的人如果还可以和他谈论,那又怎么会发生亡国灭家的事呢?从前有首小孩子唱的歌:‘沧浪的水清亮呀,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混浊呀,可以洗我的双脚。’孔子说:‘弟子们听着!水清就洗帽缨,水浊就洗双脚,这都是水本身决定的。’对人来说,一定先有自招侮辱的地方,然后别人才会侮辱你;对家来说,一定先有自招毁灭的原因,然后别人才会毁灭它;对国来说,一定先有自讨攻伐的暴政,然后别国才攻伐它。《尚书·太甲》说:‘上天降下的灾祸可以躲避,自己作的孽却是逃不掉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①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②者,鹯③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④,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⑤。’此之谓也。”

【注释】

①圹:旷野。

②爵:同“雀”。

③鹯:一种似鹞的猛禽。

④畜:同“蓄”,储备。

⑤《诗》云一句:出自《诗·大雅·桑柔》。淑:善;载:则,就;胥:皆,都。

【译文】

孟子说:“桀、纣失去天下,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百姓的拥戴;失去百姓拥戴,是因为失去百姓的心。得到天下有办法:得到百姓的心,就得到百姓。得到百姓的心有办法:百姓想得到的,就替他们积聚,百姓憎恶的,就不要强加给他们,如此而已。百姓归附仁德,就像水往低处流,兽往旷野走一样。所以替深潭把鱼驱赶到那里去的是水獭,替丛林把鸟雀赶去那里的是鹞鹰,替商汤、周武王把百姓赶到他们那里的是夏桀和殷纣。如果天下君王爱好仁政,那么诸侯都会替他把百姓赶到他那里,他不想得到天下,也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那些想统一天下的人,就好像得了七年的病却要找三年的陈艾来医治一样,如果平时不注意积蓄,一辈子也找不到。如果不决心施行仁政,一辈子都会忧愁蒙受耻辱,以致于陷入身死国亡的地步。《诗经·大雅·桑柔》说:‘这些人怎么能把事情办好,只能是沉沦自溺罢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②,哀哉!”

【注释】

①旷:动词,意为空出。

②由:遵循。

【译文】

孟子说:“害自己的人,不能和他谈论什么;抛弃自己的人,不能和他一起做什么。开口就非难礼仪,这是害自己;认为自己不能坚持仁义,这是抛弃自己。仁,是人类最安乐的住宅;义,是人类最光明的大道。空着安乐的住宅不去住,放弃光明大道不去走,真是可悲呀!”

【原文】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①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 未有能动者也。”

【注释】

①获:取得信任。

【注释】

孟子说:“职位低却还得不到上级信任,是不能把百姓治理好的。获得上级信任有它的办法,得不到朋友的信任,也得不到上级的信任;取得朋友的信任有它的办法,服侍父母得不到父母的信任,也就得不到朋友的信任;取得父母满意有它的办法,反省自己不真诚,也就不能使父母满意;使自己真诚有它的办法,不明白何为善,也就不能使自己真诚。所以,真诚是自然的规律,追求真诚是做人的规律。真诚到了极点却还不能做感动别人的事,从来没有过;不真诚是不可能感动别人的。”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①,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②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注释】

①作:兴起。

②西伯:周文王。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为躲避商纣,住到北海边上,听说文王兴起来,就兴奋地说:‘为什么不去归附呢!我听说西伯很注意赡养老人。’姜太公躲避商纣,住在北海边上,听说文王兴起来,就兴奋地说:‘为什么不去归附呢!我听说西伯很注意瞻养老人。’这两位老人是天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都归附文王,这就等于天下所有你老长辈都归附文王了。天下所有的你老长辈都归附文王了,他们的晚辈还能归附到哪里呢?如果诸侯中有能施行文王那样的仁政的,七年之内,一定能执政天下。”

【原文】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①,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似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②草莱、任土地③者次之。”

【注释】

①求也一句:求:孔子的弟子冉有;季氏:当时于鲁国执掌大权的季孙氏;宰:家臣:②辞:开垦。

③任土地:以地分授百姓,使之任耕稼之责。

【译文】

孟子说:“冉求担任李氏的总管,不但不能改变季氏的德行,还把季氏的田租增长了一倍。孔子就说过:‘冉求不是我的门徒,弟子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声讨他。’从这点看,君王不施行仁政,帮助他聚敛钱财的臣下,都是被孔子唾弃的人,何况那些帮助君王进行战争的人呢?为争夺土地而进行战争,战死的人漫山遍野;为夺取城池而交战,战死的人全城都是。这就叫做为争夺土地而去吃人肉,罪行深重,即使处死也不能偿清:所以好战的人应该到最严厉的刑罚,连结诸侯挑起战争的人受次一等刑罚,迫使百姓开荒种地以求增加田租的人受再次一等刑罚。”

十一

【原文】

孟子曰:“存①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嘹②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③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④哉?”

【注释】

①存:观察。

②晾:明亮。

③眊(mào):昏暗。

④廋:藏匿。

【译文】

孟子说:“长在人身上的器官,没有比眼睛更好的了。眼睛不会掩盖住一个人的邪恶。心术正,眼睛就明亮;心术不正,眼睛就浑浊。一边听一个人说话,一边看他的眼睛,这个人的内心能躲藏哪里呢?”

十二

【原文】

淳于髡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②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注释】

①淳于髡:姓淳于,名髡,齐国人。曾仕于齐威王、齐宣王、齐惠王三朝。

②权:变通。

【译文】

淳于髡说:“男女之间传递东西时手不相互接触,这是礼的要求吗?”孟子说:“正是礼的要求。”淳于髡又问:“如果嫂嫂掉进水里,那么是否可以伸手拉她?”孟子说:“嫂嫂落水而不伸手拉她,这简直是豺狼。男女之间交接东西时手不相触碰,这是礼的要求;嫂嫂落水伸手去拽,这则是变通。”淳于髡说:“现在天下都掉进水里,您不伸手去救,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天下都掉在水里,应用道义去救;嫂嫂掉进水里,应手去拉:您要我用手去挽救于天下吗?”

十三

【原文】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曾子养曾晳①,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②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注释】

①曾哲:曾参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 ②曾元:曾参的儿子。

【译文】

孟子说:“服侍谁最重要,服侍父母最重要。那守护什么最重要?守护自身最重要。保持了自己节操又能侍好父母的人,我听说过;丧失自身节操却能服侍好父母的人,我却没听说过。有谁不做服侍之事呢?而服侍父母是服侍的根本;有谁没有守护之事呢?而守护自身是服侍的根本。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皙,每顿饭一定要有酒肉;撤下桌子时,一定要请示剩下的给谁;问起有没有剩下的,一定回答说‘有’。曾皙死了以后,曾子的儿子曾元奉养曾子,每顿饭也一定有酒肉,撤下桌子时,不再请示剩下的给谁了;问起有没有剩下的,就说‘没有了’。意思是将剩下的下次再送给曾子吃这就叫做供养父母的口腹。像曾子那样,那可以叫做养护父母的心意。服侍父母像曾子那样,就行了。”

十四

【原文】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①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②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注释】

①适:同“谪”,批评,指责。

②格:纠正。

【译文】

孟子说:“一个不值得指责的人,那么他怎样执政也就不值得批评。只有贤明高尚的人才能纠正君主思想上的错误。君主仁爱,就没有谁不仁爱;君主讲道义,就没有谁不讲道义;君主行为端正。就没有谁不端正。只要君主的思想端正了,国家也就稳定了。”

十五

【原文】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

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曰:“子来几日矣?”

曰:“昔者①。”

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馆未定。”

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

曰:“克有罪。”

【译文】

乐正子跟从子敖来到了齐国。乐正子去拜见孟子。孟子说:“您也来看我吗?”乐正子回答说:“老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孟子说:“你到齐国几天了?”乐正子说:“昨天来的”孟子说:“既然是昨天来的,那么我说这话不应该的吗?”乐正子解释说:“因为我的住处还没找好。”孟子说:“你听说过非要找到住处才去拜见长辈的规矩吗?”乐正子 说:“我有过错。”

十六

【原文】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①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注释】

①文:修饰。

【译文】

孟子说:“仁的本质是服侍父母,义的本质服从兄长,智的本质是明白仁和义并不舍弃;礼的本质是调节、修饰上述两项内容;乐的主要是乐于实行这两项,那么快乐就产生了;快乐一旦产生就不可停止了,不可停止,就不知不觉的手舞足蹈了。”

十七

【原文】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①厎豫②,瞽瞍厎豫而天下化,鼓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注释】

①瞽瞍:舜的父亲。

②底豫:底,致;豫,快乐。

【译文】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非常高兴地归附自己,但把天下人都非常高兴地归附自己这件事,看得如同草芥一样,只有舜才能做到。这样,不能取得父母的欢心,就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意志,就不可以做儿子。舜竭尽服侍父母的准则而他父亲瞽瞍很高兴,瞽瞍一高兴,天下的风气就大变,瞽瞍一高兴,天下父子间的准则就确定了,这就叫做大孝。”

离娄 下

【原文】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①,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②,卒于毕郢③(yǐng影),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④,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注释】

①诸冯、负夏、鸣条:都是地名,大致在我国东部,今已不明其详。

②岐周:周朝兴于岐一带,故称岐周。岐,山名,在今陕西岐山县。

③毕郢:地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

④符节: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用竹、木或金属制成,剖成两半,各执其一,使用时以两片相合来验真假。这里用宋比喻事物两相吻合。

【译文】

孟子说:“舜出生于诸冯,后迁居到负夏,死于鸣条,应该说算是一个东方人。文王出生于岐周,死于毕郢,应该说是个西方人。他们生活的地方相距一千多里,时代相差一千多年,但能使自己的理想在中国实现,就像符节相合,完全一样。一个是先代圣王,一个是后代圣五,他们的准则却是一样的。”

【原文】

子产①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zhēn真)洧(wěi伟)。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注释】

①子产:春秋时郑国大夫,姓公孙,名侨,字子产。

【译文】

子产生持郑国的政治,用他所乘的车子帮别人渡过溱水和洧水。孟子说:“子产虽然给人带来点恩惠,却不懂得如何去搞政治。如果十一月修成人行桥,十二月修成车行桥,百姓就不用担心过河了。君子如果搞好了政治,出行时驱使路人回避都可以,怎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帮他们过河呢?所以执政的人,若一个个地讨人们欢心,时间就太不够用了。”

【原文】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译文】

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手足,那臣子就会把君王看做腹心;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犬马,那臣子就会把君王看做平民;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泥土小草,那臣子就会把君王看做仇敌。”

齐宣王说:“按照礼规,臣子要为曾服待过的君王穿一段时间孝服,在怎样的情况下臣子才会为他穿孝服呢?”

孟子说:“臣子的劝谏要照办,臣子的建议要听取,恩惠要落实到百姓;臣子固故离开本国,君王就要派人当向导带他出境,还要先派人到他要去的目的地作安置;离开三年不回来,才收回他的田地住房。这叫做三有礼。这样,臣子就会为他穿孝服了。现在做臣子的,劝谏不被采纳,建议不能听取,恩惠也落实不到百姓;臣子因故离开,君王就把他拘留起来,还想尽办法在他目的地设置种种障碍;离开当天,就收回他的田地和住房。这叫做仇敌,既然是仇敌,哪还有为他穿孝服的呢?”

【原文】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译文】

孟子说:“如果没有罪过却把士人杀掉,那么大夫就可以离去,没有罪却把百姓杀死,那么士人就可以搬迁。”

【原文】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译文】

孟子说:“君王仁爱就没有谁会不仁爱,君王坚守道义就没有谁会不坚守道义。”

【原文】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译文】

孟子说:“中正的人帮助不中正的人,有才能的人提携低才能的人,所以人们乐意有贤能的父兄。如果中正的人鄙弃不中正的人,有才能的人鄙弃低才能的人,那贤能与不贤能的距离,相近得连寸也量不出来了。”

【原文】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译文】

孟子说:“君子在学问上达到精深的境界靠的是正确的方法,这就做到自己有所体会。自己有体会,就掌握得牢固;掌握得牢固,就会积累深厚;积累深厚,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尽,所以君子总要自己有所体会。”

【原文】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以善来取胜别人,是不能够取胜的;以善来熏陶别人,才能使天下人归顺。天下人心不服却能统一天下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原文】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①,蔽贤者当之。”

【注释】

①不祥之实:这句话费解,古人也曾怀疑文中可能有掉的字。

【译文】

孟子说:“言论没有真实内容是不好的。不好的结果,应由埋没贤才的人来承担。”

【原文】

徐子①曰:“仲尼亟(qì弃)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kuài快)皆盈;其涸(hé河)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wèn问)过情,君子耻之。”

【注释】

①徐子:名辟,孟子弟子。

【译文】

徐子说:“孔子对水有几次的称赞,说‘水啊,水啊!’那他赞美水的什么呢?”

孟子说:“有源头的泉水滚滚奔流,昼夜不停,灌满坑洼,又向前进,直到大海。有源头的水就是这样,孔子正是赞美它这一点。

“如果是没有源头,七八月间,雨水集中,大水沟渠都满了,但干枯起来却很快。所以如果名声超过实际,君子认为是可耻的。”

十一

【原文】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ěr尔),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孟子说:“夏、禹不喜欢美酒,喜欢有益的话;商汤坚持中正,选拔贤才不拘于常规;周文王把百姓看做受了伤的人,(百般安抚),追求真理(永不满足),发现了却好似没发现一祥;周武王不轻慢朝廷近臣,也不遗忘边疆远臣。周公想兼有三代君王的长处,来施行四位君王的事业;他们的经验有不适合现实的,就仰头思考,黑夜接着白天继续思索;如果侥幸豁然领悟了,便坐着急等天亮实行。”

十二

【原文】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棒杌》(táo wù桃物)①,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注释】

①《乘》、《梼杌》:分别为晋国与楚国的史书名。

【译文】

孟子说:“圣王的业绩消亡了,《诗经》也就不再有新篇章了;《诗经》没有新篇章,孔子就编写了《春秋》。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都是一样的:事迹都是关于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类,行文都是史书的写法。(但《春秋》有它的独到之处,)孔子说:‘《诗经》扬善贬恶的旨全被我汲取了。’”

十三

【原文】

逢(páng旁)蒙①。学射于羿(yì易)②,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

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③侵卫,卫使庾(yú杂)公之斯④追之。子灌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⑤,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注释】

①逄蒙:人名,是羿的家人,也是羿的学生。

②羿:相传是夏代有穷氏部落首领,善于射箭。他推翻了夏代统治,夺得王位,不久因喜狩猎,不理民事,被家众杀死。

③子濯孺子:人名,郑国的大夫。

④庾公之斯:人名,卫国的大夫。名中“之”字是助字,古人名字中常夹一助字,下文的“尹公之他”亦是如此。

⑤尹公之他:人名,卫国人。

【译文】

逄蒙跟羿学习射箭,把羿的技术全学完了。心想天下只有羿超过自己了,于是就杀了羿。孟子说:“这事羿也有错。”

公明仪说:“好像没什么错吧。”

孟子说:“错误不过小一点罢了,怎能没有错呢?从前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去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拿弓,我要被杀死了!’问他的驾车人说:‘追击我的人是谁?’驾车人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我能活命了。’车夫说:‘庾公之斯是卫国善于射箭的人,您倒反说“我能活命”,这是为什么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跟我学射箭。尹公之他是个正派人,他所选择的学友也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上了,问:‘您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拿弓。’庾公之斯说:‘我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跟您学射。我不忍心反过来用您的技术害您。尽管这样,但今天的事,是国家的公事,我不敢不执行。’他就抽出箭,在车轮上敲了几下,折去了金属箭头,射了四箭才回去。”

十四

【原文】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别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译文】

孟子说“天下谈论万物的本性,只要寻求缘由就行了。这个缘由,以顺乎自然为根本。人们讨厌聪明,是因为聪明也往往会凿附会。如果聪明人像禹疏导水流一样,就没有人讨厌聪明了。禹疏导水流,就是顺着自然去做的。如果聪明人也能顺着自然去做,那就相当聪明了。天很高,星辰很远,如果能推求事物的缘由,那么千年之后的冬至日,也可以坐着就推算出来。”

十五

【原文】

公行子①有子之丧,右师②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欢言,孟子独不与欢言,是欢简也。”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注释】

①公行子:齐国大夫。

②右师:官名,这里指齐王宠臣王,字子敖。

【译文】

公行子举办儿子的丧事,右师前去吊唁。一进门,有人在他进门时就跟他说话,有的人等他坐下后到他座位旁后跟他说话。孟子没有跟右师说话,右师不高兴地说:“诸位大夫都跟我打招呼,唯独孟子不跟我说话,这就是怠慢我。”

孟子听说这件事后,说“礼节规定,在朝廷中不能跨过座位互相说话,也不越过台阶相互拱手行礼。我按礼节办,子敖却以为我怠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十六

【原文】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译文】

孟子说:“君子与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所怀的心思。君子把仁放在心上,也把礼放在心上。仁爱的人爱别人,有礼的人尊敬别人。爱别人的人,别人会持久不变地爱他;尊敬别人的人,别人也会持久不变地尊敬他。如果这里有个人,他对我蛮横不讲理,那么君子必然自我反省:我一定是不仁爱了,我一定是失礼了。要不这事怎么会发生呢?他通过反省,自己是仁爱的,自己是有礼的,而那人还这样横蛮不讲理,君子必然再自我反省:我一定是忠诚。要是反省自己是忠诚的,那人还是这样横蛮不讲理,君子就会说:‘这不过是个狂人罢了。像这样,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呢?跟禽兽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所以君子有终生的忧虑,没有突如其来的祸患。这样的忧虑是有的:舜是人,我也是人。舜成为天下的榜样,可流传到后世,我却还不免是一个普通人。这是可忧虑的。忧虑又怎幺办呢?力求像舜一样就行了。至于君子所担心的祸患,是没有的。不是仁爱的事我不做,不合礼节的事我不干。即使有突如其来的祸患,君子也就不必怕了。”

十七

【原文】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①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pī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注释】

①颜子:孔子弟子,即颜回,名渊。

【译文】

禹、稷都处在政治清明的时代,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而不进去,孔子称赞他们。颜子处在政治混乱的时代,住在窄巷里,一筐饭,一瓢水,别人都吃不消这种苦,颜子却一点都不改变他乐观的态度,孔子也称赞他。

孟子说:“禹、稷和颜回(处世态度不同),道理却是相同的。禹想着天下有被大水淹没的人,好像是自己淹没他们;稷想着天下饥饿的人,好像是自己使他们饥饿,所以这样着急。禹、稷同颜子要是换一换处境,都会这样做的(颜子也会急百姓所急,禹、稷也会自得其乐。)如果现在有同屋的人在斗殴,就要去制止他们,哪怕披头散发帽带都没有结好就去制止也行(禹、稷就像这样);如果地方上有人在斗殴,如果也披头散发顾不上结帽带就去制止,就糊涂了,哪怕关起门来都是可以的(颜子就像这样)。”

十八

【原文】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有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同“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同“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译文】

公都子说:“匡章,全国人都说他不孝,您却与他交往,还很有礼貌地对待他,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世俗认为不孝的表现有五条:四肢不勤,不顾供养父母,是一不孝;赌博下棋喜欢喝酒,不顾供养父母,是二不孝;喜欢钱财,偏爱妻子儿女,不顾供养父母,是三不孝;放纵耳目的欲望,使父母受耻辱,是四不孝;喜欢蛮勇,斗殴凶暴,并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在这五条里占一条吗?章子是因为父子间督策为善才彼此合不来的。督策他人为善,是朋友之间的原则;父子间相互督策为善,是最伤感情的。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天伦之乐吗?因为得罪了父亲,不能亲近,于是把妻子赶走了,把孩子也赶走了,一辈子不要人侍奉。他的设想,认为不这样做,就是更大的罪过,这就是章子的品行。”

十九

【原文】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②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③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子思④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jí及)去,君谁与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注释】

①武城:鲁国邑名。

②沈犹行:曾子弟子,姓沈犹,名行。

③负刍:人名。

④子思:孔了的孙子孔,字子思。

【译文】

曾子住在武城,有越国军前来进犯。有人说:“敌寇来到了,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曾子(临行前)说:“不要让别人寄居在我的屋子里,别毁坏那些草木。”敌寇退了,曾子就说:“把我的墙屋修理好,我要回来了。”敌寇退了,曾子回来了。他的弟子说:”武城守官待您这样忠诚而且恭敬,敌寇到来,就先撤离,使百姓看您的样;敌寇一退,您就回来,这样恐怕不太好吧。”沈犹行说:“这不是你所了解的。以前先生住在我那儿,负刍作乱起祸,跟从先生的有70个人,没有一个过问这件事的。”

子思住在卫国,有齐国军队入侵。有人说:“敌寇到了,您为什么不离开呢?”子思说:“如果我离开,君王跟谁一起守卫呢?”

孟子说:“曾子、子思所走的道路是一样的。曾子,是老师,是父兄一辈的人;子思,是臣子,是地位低微的小官。曾子、子思如果换一换地位,也都会这样做的。”

二十

【原文】

储子①曰:“王使人(jiàn见)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注释】

①储子:齐国人。

【译文】

储子说:“齐王暗中派人偷看您,您真的有什么地方与别人不同吗?”孟子说:“有什么与别人不同的呢?就是尧舜也跟普通人相同的。”

二十一

【原文】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内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啊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yí移)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墙(fán烦)问,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shàn善)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注释】

①良人:当时称丈夫为良人。

【译文】

有个齐国人,和一妻一妾住在一起。丈夫每次出门,就一定吃饱了酒肉才回家。妻子问他同哪些人一块吃喝,他就说是些有钱有势的人。他妻子告诉他的小妾说:“丈夫出去,就一定吃饱了酒肉才回家,问他跟谁一块吃喝,他说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从来没看到有显达体面的人上我们家来,我要暗暗察看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早上起来,她躲躲闪闪地跟在丈夫后面,看他往哪里去,但全城并没有一个人站下来跟他说话,最后他到了城东坟地,走向祭扫坟墓的人,乞讨剩余的祭食。吃不够,又张望着到别的扫墓人那儿去讨。这就是他吃饱喝足的门道。

妻子回到家里,把实情告诉了小妾,又说:“丈夫,是我们巴望靠他一辈子的人,可是现在他居然像这样!”她就跟小妾在庭院里把她们的丈夫咒骂了一顿,一起哭泣着。但丈夫并不知道这事.歪歪倒倒、神气活现地从外面进来,又在他的妻妾面前摆起架子。

从君子看来,人们用来追求当官发财的手段,能不使他们的妻妾感到羞耻而相对哭泣的,也真是太少了。

万章 上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①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②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③问于公明高④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足恝⑤,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⑥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⑦天下而迁之⑧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⑨;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⑩。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注释】

①旻天:天空。

②怨慕:既怨自己不被父母喜欢,又思念她们。

③长息:公明高弟子。

④公明高:曾子弟子。

⑤恝:没有忧愁的样子。

⑥帝:尧。

⑦胥:观察。

⑧迁之:交给他。

⑨少艾:美少女。艾,美好。

⑩热中:内心焦躁。

【译文】

万章问:“大舜到田野间,对着天空又哭又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孟子说:“因为他既埋怨又思念。”

万章说:“‘父母喜欢他,就应该高兴并永远记住。父母不喜欢他,就应该辛劳而不埋怨。’那么大舜在埋怨父母吗?”

孟子说:“长息问公明高:‘大釜到田间去,我已经听您讲解过了,向苍天哭诉父母,我还不懂。’公明高说:‘这就不是你能理解的了。’公明高认为孝子之心不该无忧无虑:‘我努力耕田,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父母不喜欢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尧派自己的孩子,其中有九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百官.准备了充足的牛羊、仓库等,在田间为舜服务。天下士人很多到了舜这里,尧将对舜考察然后把天下都交给他。因为不被父母喜欢,舜就像走投无路的人无所依靠。让天下士人喜欢,这是人的欲望,但这并不能解舜的忧愁。喜欢美貌的女性,也是人的愿望,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也不能解除舜的忧愁。富裕是人的愿望,可富有天下也不能解除舜的忧愁。做大官是人的愿望,可舜贵为天子,也不能解除他的忧愁。别人喜欢、美貌的女子、富、贵,不能解除他的忧愁,只有让父母高兴才能解除自己的忧愁。人小时候,留恋自己的父母;知道喜欢女色了,就开始思念美貌少女;有了老婆孩子,就爱慕自己的老婆孩子;出仕了就爱自己的君主,要是不被君主喜欢,内心就很焦虑。大孝之人,一辈子都会爱恋他的父母。五十岁还在爱恋着父母,从大舜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原文】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①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②父母,足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③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④曰:‘谟盖都君咸我绩⑤。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弋联,琴联,弤⑥,朕。二嫂,使治朕栖⑦。’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⑧思君耳。’忸怩⑨。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⑨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⑩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11)蔫;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12),难罔以非其道(13)。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注释】

①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语出《诗经·国风·南山》。

②怼:怨。

③妻:嫁女。

④象:舜的同父异母弟。

⑤谟盖都君成我绩:谋杀舜都是我的功劳。谟,谋划。盖,井。指疏井时杀害舜的办法。都君,指舜。咸,都。绩,功。

⑥弤:雕弓。

⑦使治朕栖:让她们为我铺床。栖,床。

⑧郁陶:思念很深。

⑨忸怩:惭愧的样子。

⑩校人:管理池塘约小官

(11)圉圉:受限制的样子。

(12)欺以其方:用合清理的方法欺骗。

(13)罔以非其道:用不合情理的事去欺蒙。

【译文】

万章说:“《诗经》上说:‘娶妻该怎么办?必定得先告知父母。’如果这话是真的,大舜应该最遵守这句话,可他没告知父母就娶妻了,这是为何呢?”

孟子说:“先报告了便娶不到妻子了。男女成婚,是人生的大伦常。如果报告父母,就要废弃伦常从而怨恨父母,所以就不报告他们了。”万章说:“大舜没禀告父母就娶妻,我已经听您解释了。可尧要自己的把女儿嫁给舜也不告诉舜的父母,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尧也知道告诉舜的父母也就不能把女儿缘给舜了。”

万章说,“父母派舜修缮仓库,可他们抽掉梯子,舜父亲瞽瞍放火烧了仓库。派舜去打井,瞽瞍一出来,丑即把井埋住。象说:‘用打井的办法杀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仓库都给父母。干戈、琴、雕弓都归我。两位嫂子给我铺床。’象到了舜的宫殿,舜正在床上弹琴,象说:‘想你想得好苦啊。’说完露出惭愧的神色。舜说:‘这些百官,你帮我治理吧。’我不知道舜难道还不明白象要杀自己吗?”

孟子说:“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说:“这么说来,舜是不是在假装高兴呢?”

孟子说:“不是的,过去有人送一条活鱼给子产,子产让管池塘的小官把它放入池塘。可这小官把鱼煮吃了,却回去报告子产说:‘刚放进水中,还不太敢动,不久就欢乐起,突然游走了。’子产说:‘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啊!’到了它该去的地方啊!’管池塘的小官出来跟人说:‘谁说子产聪明呢?我把鱼煮吃了,他却说: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所以君子可用合乎情理的事去欺骗,难以用不合情理的事去欺骗。象用爱兄长的办法去欺骗舜,因此舜真心相信且真的很高兴,怎么会假装高兴呢?”

【原文】

咸丘蒙①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②。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③!’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④也。《尧典》⑤曰:‘二十有八载,放勋⑥乃徂落⑦,百姓如丧考妣⑧,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⑨。’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⑩。’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11)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12)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13)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注释】

①成丘蒙:孟子弟子。

②蹙:不安的样子。

③岌岌乎:危险的样子。

④摄:代理。

⑤《尧典》:《尚书》篇名。记载尧舜禅让之事。

⑥放勋:尧的号。

⑦徂落:去世。

⑧考妣:对去世的父母的称呼。考,已死的父亲。妣,已死的母亲。

⑨遏密八音:停止演奏音乐。八音,八种材料所制成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

⑩贤劳:因为贤能而劳苦。

(11)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语出《诗经·大雅·云汉》。意为周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活下来。

(12)永言孝思,孝思维则:语出《诗经·大雅·下武》。经常讲孝不忘孝,可以做天下的楷模。

(13)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鼓瞍亦允若:语出《尚书·大禹谟》。祗,敬。载,事。夔夔斋栗,恭敬,谨慎、恐惧的样子。允,真诚。若,顺。舜恭敬谨慎,战战兢兢地去见父亲,父亲也被感动了,父子关系恢复正常。

【译文】

咸丘蒙问道:“古语说:‘道德非常高尚的人,君主不能把他当成臣子,父亲不能把他当成儿子。’舜即天子之位,尧带着众诸侯朝见他,舜的父亲瞽瞍也朝拜舜。舜见了他父亲,脸上显出不安的神色。孔子说:‘这时候的天下很危险啊!因为人伦关系的错乱让天下处于岌岌可危的地步!’不知道这话对不对?”

孟子说:“这并不是正人君子话,而是齐国东部乡人的流言。尧老的时候由舜代理天子。《尧典》说:‘舜摄政二十八年,尧去世了。老百姓像自己的父母去世那样伤心。三年之中,天下没有演奏音乐的。’孔子说:‘天上没有两颗太阳,老百姓也不会有两个王。’如果舜已经做了天子,又带领天下诸侯替尧守丧三年,等于是有两个天子了。”

咸丘蒙说:“舜没有以尧为臣,我已知道了。《诗经》上说:‘整个天下都是君王的领土,从内陆到海边,所有人民都是君主的臣下。’舜己经做了天子,请问瞽瞍怎能不做他的臣呢?”

孟子说:“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是说为王事辛苦而不能供养自己的父母,是说‘都是君王的臣,只有我有才能却更辛苦。’所以解说《诗经》的主题的理解。用自己的心去领会作诗者要表达的思想,才能懂得诗的真实含义。如果仅就文辞的表面意义去理解,《云汉》诗中有‘周剩下的老百姓没有再活下来的。’如果这话是真的,就等于周没有后代了,孝子最后的孝亲行为,就是让父母受到尊敬的极点,是用天下的财物供养父母。作为天子的父亲,这是受到的最大的尊敬。用天下的财去供养,是赡养父母的最高境界。《诗经》上说:‘常常说着孝顺父母别忘记,可作为天下的准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尚书》上说:‘舜孝敬他的父亲,战战兢兢地来到父亲面前,父亲也变得和顺了。’这就是瞽瞍不能把舜看作一般的儿子。”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 :“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一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译文】

万章说:“尧把天下交给了舜,的确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是这样。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得到天下,又是谁给他的呢?”

孟子说:“是天给他的。”

万章说:“天把天下给他,是先谆谆教导他然后再给他吗?”

孟子说:“不是的。天不说话,是用行为和事来暗示他的。”

万章说:“怎样用行为和事件暗示呢?”

孟子说:“天子能把人推荐给天,可不能让天给人天下。诸侯能把人推荐给天子,可不能让天子给人诸侯之位。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可也不能让诸侯给人大夫之位。过去尧把舜推荐给天天就受了,在民间公布,老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用行为与事件暗示他罢了。”

万章说:“请问,向天推荐天接受了,在民间公布老百姓也接受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孟子说:“派他主持祭祀而各种神都愿意享受祭品,这就是天接受他。让他主持事务事情办得很好,老百姓很安乐,这就是老百姓接受他。是上天把天下给了他,是人民把天下给了他,所以说,‘天子不能把天下送给别人。舜帮助尧治理天下二十八年,这不是单凭人力就能做到的,这是天意。尧去世了,三年的丧期结束,舜回避尧的儿子,一直到了南河之南。可天下人要朝拜天子的,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去舜那里;打官司的人,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去舜那里:唱歌的人,也不歌颂尧的儿子却歌颂舜。所以说这是天意。这之后他才到中原,登上天子之位。如果舜住着尧的宫殿,逼迫尧的儿子,则是篡夺,不是天给的。《太誓》上说:‘天的眼睛就是百姓的眼睛,天的耳朵实际上就是百姓的耳朵。’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①未立,外丙②二年,仲壬四年。太甲③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注释】

①太丁:汤的太子,未得立而死。

②外丙:太丁的弟弟。下文件壬也是太丁的弟弟。

③太甲:太丁之子。

【译文】

万章问道:“人们说‘到了大禹,道德就衰微了,不把天子之位传给贤人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是这样。天要传给贤人,则传给贤人;天要传给儿子,则传给儿子。过去舜向天推荐禹。十七年之后,舜去世了。过了三年丧期,禹到阳城回避舜的儿子,可天下的老百姓跟随他,就像尧死后不跟从尧的儿子而跟从舜一样。禹向天推荐益,过了七年,禹去世了。过了三年丧期,益到箕山的北面去回避禹的儿子。朝见和打官司的人不到益那里却到启那里,说:‘他是我们君王的儿子’唱歌的人也是歌颂启而不歌颂益,说:‘他是我们国君的儿子呀。’尧的儿子丹朱不贤能,舜的儿子也不贤能;舜辅佐尧、禹辅佐舜,经历的时间长,对老百姓施恩比较久,夏启贤能,能够继承禹的治国方法;而益辅佐禹的时间短,对老百姓施以恩惠的时间不够长。舜、禹、益之间,相距已很久远。他们的儿子是贤还是不肖,这是天决定的。没有谁叫她们这样的,却这么去做了,这是天意。不用谁招致就来了的,这是命啊。一般的人想要得到天下,道德一定要像舜、禹而且有天子替他们向天推荐。孔子没有人把他向天推荐,所以孔子没能统治天下。从前代继承取得天下的人,上天要废弃他,一定是桀、纣这样的人。所以益、伊尹、周公没能取得天下。伊尹辅佐商汤统一了天下。汤去世后,太子太丁没即位而死,太丁的弟弟外丙继位二年,仲壬即位四年。太甲改变了商汤的法律,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在桐待了三年,太甲后悔了,自己埋怨自己,在桐逐渐向仁义方向转化。后来能听伊尹训诫自己,又迁回毫地。周公之所以没统治天下,也就像益与夏、伊尹与商的关系。孔子说:‘尧、舜是禅让,夏、商、周三代是父子相承,但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原文】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①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②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注释】

①百里奚:春秋末期虞国人,后被当做奴隶卖到秦国,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

②垂棘之鐾与屈产之乘:垂棘,地名。屈,地名。乘,四匹良马。

【译文】

万章问道:“有人说,‘百里奚把自己卖到秦国养牲口的人家,价钱是五张羊皮。以喂牛的机会去求见秦穆公。’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是这样。这是喜欢造遥的人编造的。百里奚是虞国人。晋国用垂棘产的玉璧与屈地产的四匹良马,借道虞国去讨伐虢国。官之奇劝谏,但百里奚没有劝谏,知道虞君劝不好就干脆离开虞国。到了泰国,百里奚已经七十岁了,如果不知道靠喂牛去求见秦穆公是低下的事,能说是聪明吗?不能劝谏就不劝谏,能说不聪明吗?知道虞国将要灭亡而提早离开,不能说是不聪明。在秦国被人举荐,知道穆公可以有大的作为就辅佐他,能说不聪明吗?在秦国做国相能让君王显名声于天下,并流传到后世,不贤能的人能做到这些吗?把自己卖掉去成就他的君主,就连乡下普通洁身自好的人也是不会干,你说贤者会去干吗?”

万章 下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即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睛从来不看不好的色彩,耳朵从来不听不好的音乐;不合道义的君主他不侍奉,不合道义的百姓他不治理;天下太平就进取,天下混乱就隐居。在那些政治横暴的国家,人们凶恶的地方,他也能居住不下去。觉得这与道德水平普通的人交往,就像穿着上朝的衣服坐在泥巴炭灰土,纣当权的时候,伯夷就隐居在北海边,等待政治的清明。听到过伯夷的风采的,贪夫也会廉洁,胆小的人也能下定决心从善。

“伊尹说:‘什么样的君主不是侍奉呢?什么样的民众不得管理呢?’天下太平要做官,天下混乱也要做官。说‘上天生下了百姓,让其中先明白道理的去教导后明白道理的。我是天生的人中先明白道理的一类人,我国用圣贤之道教育老百姓。’他认为天下老百姓中即使最普通的男女有没得到尧、舜之君的恩惠的,好像是自己把他们推进沟中,他自觉地担起天下的重担。柳下惠不认为侍奉不好的君主是耻辱,他不推辞做小官;做官时推荐贤人,处理政事按照准则,没官做了也不埋怨,处于穷困之中也不忧愁。与一般民众交往,很有点恋恋不舍:‘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光着身子在我身边,又怎能污染到我呢?’所以听到柳下惠风采的人,气量小的人也趸得宽容,到薄的人也变得宽厚。孔子离开齐国时,淘的米还没滤干就走了。离开鲁国时说:‘要慢慢走啊,离开祖国的办法应该如此。’能够快走就快走,能够久留就久留,能够住下就住下,能够出仕就出仕,这是孔子啊。”

孟子说:“伯夷,是圣人中的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中有责任感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中的随和的人。孔子,是圣人中能够随情况变化而变化的人。孔子可说集中了前代圣人所有的优点。所谓集中了前圣的优点,也就像演奏音乐是由敲击钟开头,最后击磬结束一样。开始敲击钟,是起个好头,后来击玉磬,是结好尾。好开头,是靠聪明起作用,好结尾,就要靠圣心起作用了。聪明像技巧。圣贤像是力量。这就像从百步之外射箭,能射到,这是你的力量大,要是射中了,就不单是靠的力量了。”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①,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②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人云则入③,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舞,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①孟献子:鲁国大夫仲孙蔑。

②费惠公:费国国君。

③入云则入:(亥唐)说进来,晋平公才敢进来。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交朋友的原则是什么?”

孟子说:“不倚仗自己年长,不倚仗自己尊贵,不倚仗自己兄弟有人做官而与人交朋友。交朋友要看他的道德水平,而不能有所依靠。孟献子是有四百匹马的大家之长,他有五位朋友:乐正裘、牧忡,另外三人我忘记了。孟献子与五人做朋友的时候,是忘了自己地位的。这五个人也是如此,如果献子以自己的地位与他们交往,那他们就不愿与献子做朋友了。不单是富贵的大夫之家这样,小国的国君也有这样的。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是把他当成老师。我对颜般,是用平等的朋友关系对待。王顺、长息两个人则是侍奉我的。’不单是小国的君主这样,即使是大国的君主也有这样的。晋平公对于亥唐就是这样。亥唐说进来,晋平公才敢进去,亥唐说坐下,晋平公才坐下,亥唐说吃饭吧,晋平公就吃饭。即使吃的是粗粮青菜,晋平公也要吃饱,他不敢不吃饱。但也就仅此而已。晋平公并不与亥唐共居高位,共同处理政事,共同分享爵禄。这是尊贤的方法,而不是王公贵人尊贤的方法。舜去拜见尧,尧把女婿安排在别宫居住,也招待舜,两人多替做宾主,这是天子跟普通人的交往。地位低的尊重地位高的,叫尊重贵人。地位高尊重地位低的,叫尊重贤人。尊重贵人和尊敬贤人,在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原文】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译文】

孟子说:“做官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摆脱贫困,但偶尔也有因为贫困而做官的。娶妻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妻子从事生产,但也有时也为了生产财物。因为贫穷才做官,就要辞掉高贵的而任卑贱的,辞去待遇优厚的而任待遇菲薄的。辞去尊贵的而任低下的,辞去待遇优厚的而任待遇菲薄的,什么职位最合适呢?守关打更。孔子曾经做管理仓库的小官,他说:‘把账算好就行了。’他也曾做管理放牧的官,说:‘牛羊能茁壮成长就行了。’职位低而说些与位子不相称的话,那是罪过。在别人朝廷里做大官的主张却没法推行,那是一种耻辱。”

【原文】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日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①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住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②,士以旂③,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④”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注释】

①传质:见面时互赠礼物。质,同“贽”。

②旃:旗帜弯曲的把柄。指锦旗。

③旂:有两龙交叉图案的旗。

④语出《诗经·小雅·大东》。底,同“砥”,磨刀石,平坦之意。

【译文】

万章说:“请问士子不去见诸侯,是何原因呢?”

孟子说:“住在城市的叫市井臣民,住在乡下的叫草野臣民,但都是百姓。百姓没有资格互赠礼物为臣,就不敢见诸侯,这是礼的规定。”

万章说:“作为百姓,要他去服役,他就去服役;君王想见他,要他来相见,却不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去服役,是应该约。去见,是不应该的。君王想见他,那是因为什么呢?”

万章说:“因为他博学多闻,因为他是个贤人。”

孟子说:“因为他博学多闻想见他,可天子都不召见自己的老师,更何况诸侯呢?如果因为他是贤人,我还没有听说想见贤人而召他来见的。鲁缪公多次见子思,说:‘用古代千乘之国与士人交友的方式与您相处,怎么样呢?’子思不高兴,说:‘古代人这样说,是侍奉士人,难道是说与士人做朋友吗?’子思不高兴,他内心能不这样想:‘按地位,你是君,我是臣,怎能和你做朋友?接道德水平,你只能侍奉我,怎么能和我做朋友?’千乘之国的君主,想跟他做朋友都不成,更何况要召见他呢?齐景公去打猎,用旌旗召唤虞人前来,虞人没有来,齐景公要处死他们。孔子说:‘有志于仁义的人不怕因正义而死无葬身之地,勇敢的人也不怕被杀头。’孔子称赞虞人什么呢?是称赞他们不按召见他们的礼节他们就不前往。”

万章说:“请问召唤虞人前来应该以什么礼仪呢?”

孟子说:“用皮帽子。召唤老百姓前来用锦旗,召唤士人前来用织着两条相交的龙的旗。召唤大夫前来要用旗杆带羽毛的旗。用召唤大夫的办法召唤虞人,虞人死也不敢去。用召唤士人的办法去召唤老百姓,老百姓怎敢去呢?更何况用召唤不贤的人的办法去召唤贤人呢?想见贤人却不用召唤贤人的办法,就像想进来却又闭门一样。义,是人们的大路;礼,是院子的大门。只有君子才能走这条路,出入这扇门。《诗经》上说:‘周的大路平坦得像磨刀石,直得像箭杆。君子的行为,是小人学习的典范。’”

万章问:“听说孔子是‘国君要召见他不等驾好车他就出发’,孔子错了吗?”

孟子谎:“孔子官职在身,国君用招唤官的办法召他,他自然立即前往。”

告子 上

【原文】

告子曰:“性,犹杞柳①也;义,犹桮棬②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梧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注释】

①杞柳:杨柳科植物,其枝条可用来编制器物。

②桮棬:桮同“杯”。杯棬,一种木制的饮器。

【译文】

告子说:“人的本胜就像杞柳树;仁义就像杯盘。把人的本性改变为仁义,就像把杞柳树制成杯盘。孟子说:“你是顺着杞柳的本性去把它改制成杯盘呢,还是破坏杞柳的本性去把它改制成杯盘呢?如果要破坏杞柳的本性才把它制成杯盘,那么也要破坏人的本性去改变为仁义吗?率领天下的的人来损害仁义的,一定是您的这种理论吧!”

【原文】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①;激②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注释】

①颡(sǎng):额头

②激:阻截水流使水位提高。

【译文】

告子说:‘人的本性就像急流的水,在东边开个口子就问东流,在西边开个口子就向西流。人的本性并没有善和不善的区别,好比水没有东流与西流的定向一样。”孟子说:“水确实没有东流与西流的定向,但没有向上与向下的定向吗?人性的善良,就像水向低处流。人的本性没有不善良的,水没有不向低处流的。现在我们拍打水使它翻腾起来,水就可以高过额头;阻截水流使它倒流,就可以把它引上高山。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这只是形势才使它这样的。人可以使他做不好的事,他的本性的变化也就像这水一样”。

【原文】

告子日:“生之渭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译文】

告子说:“天生的东西就叫本性”。孟子说:“天生的东西就叫本性,就像所有的白色都叫做白吗?”告子说:“是的。”孟子又问:“白色羽毛的白像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像白玉的白吗?”告子说:“是的。”孟子说:“那么狗的本性像牛的本性,牛的本性像人的本性吗?”

【原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①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注释】

①耆:同“嗜”。

【译文】

告子说:“食欲与性欲,全是人的本性。仁,是内在的东西,不是外在东西;义,却是外在的东西,不是内在的东西。”孟子问:“凭什么说仁是内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呢?”告子说:“对方年长我就尊敬他,这种尊敬之心并不是我早就有;就像某个东西是白的我就认为它是白的,这是根据它的外表是白的,所以说它是外在的。”孟子说:“白马的白与白人的白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同情老马和尊敬老人是否有什么区别呢?您说的义是在长者一方呢,还是在尊敬长者的一方呢?”告子说:“是我的弟弟我就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我就不爱他,这是因为自己内心的原因才高兴地这么做,所以说仁是内在的东西。尊敬楚国的老人,也尊敬我自己的老人,这是因为年长这个内在的原因。我高兴这么做,所以说义是外在的东西。”孟子说:“喜欢吃秦国人的烤肉,和喜欢吃自己的烤肉,没有什么不同。其它事物也有这样的情况,那么喜欢吃烤肉的心理也是外在的吗?”

【原文】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①,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②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曰则饮汤,夏曰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注释】

①尸:古人在祭祀时用男女幼童为受祭代理人,称之为“尸”。

②斯须:暂时。

【译文】

孟季子问都子说:为何说义是内在东西?”公都子说:“表达我内心的尊敬,所以说它就是内在的东西。”孟季子说:“有本乡人比您的大哥大一岁,那您该尊敬谁?”公都子说:“尊敬哥哥。”盂季子说:“那么如果敬酒先给敬谁?”公都子说:‘先敬洒给乡人。”孟季子说:“您内心尊敬的是自己的大哥,而行动上表现的却是尊敬本乡人,可见义果真是外在的,并不是出于内心的:”公都子不能回答,把这些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你可以反问他:)是尊敬叔父还是尊敬弟弟呢?他会说‘尊敬叔父’。你就问他:‘弟弟如果做受祭的代理人,那你应该尊敬谁?’他会说‘尊敬弟弟’。你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尊敬叔父呢?’他会说:‘这是因为现在弟弟处在受尊敬的位置上。’你就说:‘我说尊敬本乡人也是因为他处在客人的位置上。平时的尊敬在大哥,暂时的尊敬在于本乡人。”季于听到这些话后,说:“尊敬叔父是尊敬,尊敬弟弟也是尊敬,可见义果真是外在的,并不是出于内心的。”公都子说:“冬天喝热水,夏天喝凉水,那么饮食也是外在的吗?”

【原文】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暂,非由外铄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②:’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注释】

①铄:授予。

②天生一句:引自《诗·大雅·烝民》。

【译文】

公都子说:“告子说:‘人的本性没有善与不善的区别’,也有人说:‘人的本性可以使它善,也可以使它不善;所以周文王、周武王兴起时,百姓就喜欢从善;而周幽王、周厉王出现,百姓就喜欢从暴。’也有的人说:‘有的人本性善,有的人本性不善。所以,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王,也有像这样的恶人为臣属;以瞽瞍这样的恶人为父亲,也有舜这样的圣人做他的儿子;有纣这样暴虐的侄儿,而且做了君王,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的仁人做他的叔父和大臣。’现在您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那么他们说的都不对吗。’孟子说:“如果从人的天生性情来说,那是可以使它善良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人性的善良。至于有不善的人,那不是天生资质的原因。同情怜悯之心,人人都有;羞耻之心,人人都有;恭敬之心,人人都有;是非之心,人人都有。同情怜悯之心,属于仁;羞耻之心,属于义;恭敬之心,属于礼;是非之心,属于智。仁义礼智不是从外部授予我的,而是我自己本来就有的,只不过没有思考罢了。所以说:‘追求就得到它,放弃就失掉它。’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就在于不能充分发挥个人先天的资质。《诗经·大雅·烝民》说:‘上天生育了人类,万物都有其本来法则。百姓掌握这些法则,就喜爱美好的德行。’孔子说:‘创作这首诗的人,很懂得事物的法则!有万物就有规则,百姓掌握了规则,就喜爱美好的德行了。”

【原文】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①;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②麦,播种而耰③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④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⑤,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⑥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⑦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⑧: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⑨之悦我口。”

【注释】

①赖:懒惰。

②辫(móu):大麦。

③耰(yōu):耙土盖种。

④日至:夏至。

⑤硗:贫瘠。

⑥蒉:草编的筐。

⑦易牙:齐桓公的宠臣,擅烹饪。

⑧子都:《诗·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毛传》云:“子都,世之美好者也。”

⑨刍豢:牲畜。

【译文】

孟子说:“处在丰收年成,年轻人大多懒惰;处在灾荒年成,年轻人大多强横;这不是上天赋予的资质不同,而是使他们的性情变坏的外部环境造成的。比如现在有人种植大麦,播种后,又耙地,如果土质一样,播种的时间也一样,麦苗就会蓬勃长起来,到夏至时都会成熟。即使有所不同,那也是土质的肥沃和贫瘠的不同、雨水供给的多少和种植者的管理有差别造成的。所以,凡是同类的东西都是相似的,为什么一提到人就怀疑呢?圣人也和我们也是同类。所以龙子说:‘即使不了解脚的大小就编草鞋,我也知道不会编成草筐。鞋子相似,是因为天下人的脚形是大致相同的。’嘴巴对味道也有共同的嗜好,易牙就先掌握了我们这个嗜好的口味。如果嘴巴对于味道的好坏,其本来的性质人有很大不同,就像狗、马和我们不同类一样,那么天下人为什么都喜欢易牙的口味呢?说到口昧,天下的人都希望调到易牙那样,这是因为天下的嘴巴对味道都有一个相近的标准。对耳朵来说也是这样,说到声音,天下的人都希望奏出师旷那样的音乐,这是因为天下的耳朵对音乐都有一个相近的标准。就是对眼睛来说也是这样。说到子都,天下的人都说他美。如果不认为子都美,那是没有眼睛的人。所以说,嘴巴对于味道,有共同的辨别标准;耳朵对于声音,有共同的听觉;眼腈对于容貌,有共同的美感。至于人的内心,就偏偏没有什么共同的嗜好吗?内心一致的嗜好又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不过比我们先获得了大家一致认定的东西。所以理义使我内心畅快,就像猪、狗、牛、羊的肉使我嘴巴舒服。”

【原文】

孟子曰:“牛山①之木尝美矣,以其郊②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③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④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⑤,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⑥。惟心之谓与?”

【注释】

①牛山:位于今山东临淄之南。

②郊:动词,意为位于之郊。

③蘖(niè):树木的新芽。

④濯濯:光秃的样子。

⑤平旦之气:清明之气。

⑥乡:同“向”。

【译文】

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很丰美,因为牛山处在大城市的郊区,有很多人用斧子去砍伐,那还能有丰美吗?尽管树木日夜生长着,雨露在滋润着,不是没有新条嫩芽长出来,却随即又有人在那里放牧牛羊,所以就变得光秃秃的。人们看到牛山光秃秃的,就以为它根本不曾有过高大树木,难道这是山的本来的面目吗?即使以人身上存在的东西来讲,哪里是人的本性就没有仁义之心呢?有人丧失了善良之心,正如斧子砍伐树木一样,天天去砍伐,树木还能丰美吗?人日夜养成的善心,每天天明时产生一点向善的欲望,与一般人相近之处也有一点点;可是第二天白天的所作所为,又使这一点点善心在利欲束缚下丧失了。反复的束缚和丧失向善之心,那么他在夜里养成的一点向善之心就不能保存;夜里养成的向善之心不能保存,他就和禽兽差不多了。人们看到他像禽兽,就认为他不曾有过善披的资质,难道这是人的先天的本性吗?所以如果能得到培养,没有什么东西就不会生长起来;如果不能得到培养,没有什么东西不会消亡。孔子说:‘抓住它它就存在,放弃它它就消亡;进出没有一定时候,也就不知道它的方向。’说的就是人心吧?”

【原文】

孟子说:“无或①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今夫弈之为数②,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③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注释】

①或:同“惑”。

②数:技巧。

③缴(zhuó):系住箭尾的绳子,用于射鸟。

【译文】

孟子说:“对于君王的不明智不要感到疑惑。即使天下最容易生长的植,晒它一天而冻它十天,它也不会再生长了。我见到齐王的次数太少了,我一离开,那些使他昏乱的人就会到他身边,我对他刚刚萌生的向善之心又能有什么帮助?下围棋作为一门技艺,是种小技巧;但如果不专心致志,是学不好的。弈秋,是全国最善于下围棋的人。假使让他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个专心致志,弈秋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另一个虽也在听讲,但心里却想着有只天鹅要飞进来,应拿起弓箭去射它。尽管他与前一个人在一起学习,棋艺却不如前一个人。是因为他的智力不如前一个吗?必然不是这样的。”

【原文】

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者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①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②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③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④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

此之谓失其本心。”

【注释】

①豆:盛装食物的器皿。

②嘑尔:吆喝。

③蹴:践踏。

④乡:同“向”,以前。

【译文】

孟子说:“鱼是我喜欢的,熊掌也是我喜欢的。如果两样东西不能同时获得,就不要鱼而要熊掌。生命是我热爱的,正义也是我热爱的,如果两样东西不能一齐获得,就牺牲生命去取得正义。生命是我所热爱的,而所爱的东西还有超过生命的,所以我不能因热爱生命就苟且偷生;死亡是我憎恶的,而所憎恶的东西还有超过死亡的,所以祸患也有不躲避的。如果人们所喜爱的东西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凡是可以保存生命的办法,有什么不可以采用呢?如果人们所憎恶的东西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凡是可以避祸的办法,有什么不可以采用呢?采用这个办法就可以生存,可是有些人却不采用;采用这个办法就可以躲避祸患,可是有些人却不采用。所以说有比生命更值得热爱的东西,有比死亡更令人憎恶的东西。不仅仅贤能的人有这种想法,人人都有这种想法,只不过贤能的人能够不丧失它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到它就能活命,得不到就要死。如果吆喝着给他,就是过路的穷人也不接受;用脚踢着给他,就连乞丐也不屑。有的人对万钟俸禄却不辨是否合乎礼义就接受了。那么多的俸禄对我能增加点什么呢?为了住宅的豪华、妻妾的侍奉、相识的穷苦人感激我吗?过去宁死也不肯接受的,现在却为了住宅的豪华而接受了;过去宁死也不肯接受的,现在却为了妻妾的侍奉而接受了;过去宁死也不肯接受的,现在却为了相识的穷苦人的感激而接受了。这种行为难道不能停止吗(如果不停止),则丧失了他的本性。”

十一

【原文】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①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注释】

①信:同“伸”。

【译文】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的无名指无法伸直,虽不妨碍他正常做事,但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他就走到秦国、楚国这么遥远的路(去求医),也不觉得远,因为他的手指不如别人。手指不如别人,就知道厌恶;心性不如别人,却不知道厌恶,这就叫不知轻重。”

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①,舍其梧槚②,养其③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④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注释】

①场师:园艺师。

②槚(jià):梓树。

③:酸枣。

④狼疾:同“狼藉”。

【译文】

孟子说:“人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爱护。都爱护,就要都保养好。没有一小块皮肤不爱护,就没有一小块皮肤不保养好。所以考察一个人善不善于保养好自己,还有别的办法吗?不过是看他注重身体的哪一部分罢了。身体的组成部分有重要不重要的,有大的有小的,不能因为小的部分而损害了大的部分,不能因为不重要的部分而损害了重要的部分。只保养小的部分的是小人,而保养大的部分的是君子。假如有一位园艺师,不培养梧桐、梓树,却去培养酸枣、荆棘,那他一定不是个合格的园艺师。为了保养好自己的一个指头而丧失了肩背,自己却还知道的人,那他就是个思维混乱的人。只讲究吃喝的人,别人就看不起他,因为他只保养小的部分而失去了大的部分。如果讲究吃喝的人没有丢开品德的修养,那么吃喝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为了长一点儿皮肉吗?”

十三

【原文】

公都子问曰:“钧①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②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③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注释】

①钧:同“均”,同。 ②官:五官之“官”。 ③我:人类。

【译文】

公都子问:“同样的人,有的人成了君子,而的人成了小人,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注重依从身体重要器官需要的成了君子,只注重满足身体次要器官欲望的成了小人。”公都子说:“同样是人,有的注重依从身体重要器官的需要,有的只注重满足身体次要器官的欲望,又是为什么呢?”孟子说:“耳朵眼睛这些器官没有思考功能,因而被外物所蒙蔽。它们仅仅是物,它们一与外物相接触,就只能被外物引向迷途了。心这个器官的功能是思考,运用心的思考功能就会获得仁义,不思考就得不到。这是上天赋予人类的重要器官。先确立重要器官的作用,那么次要器官就无法把人的本性夺去,这样就能成为君子。”

十四

【原文】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已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①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②之味也;令闻广誉趣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注释】

①赵孟:春秋时晋国的大臣赵盾,孟是他的字。

②膏粱:珍馐美味。

【译文】

孟子说:“希望尊贵是人们的共同的心态。但每个人自已身上都有值得自己尊贵的地方,只是没有想过罢了。别人给予的尊贵,并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所给予尊贵的人,赵孟也同样能使他低贱。《诗经·大雅·既醉》说:‘酒已经喝得酣畅了,德行也已经饱受了。’说的是仁义之心已经具备了,因而也就不羡慕别人珍馐佳肴的美味了;广为赞誉的美好的名声已归于自身,也就不希望别人的绣花衣服了。”

告子 下

【原文】

任人①有问屋庐子②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与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应,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③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④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⑤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则不得食,则将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注释】

①任人:任国人。任国在今山东省济宁市。

②屋庐子:名连,孟子的弟子。

③岑(cén):高。

④翅:辞。

⑤(zhěn):扭、转。

【译文】

有任国人问屋庐子:“礼仪与饮食相比哪个更重要呢?”

屋庐子说:“礼仪。”

任国人又问:“男女关系与礼仪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

任国人说:“按礼仪去找东西吃,就得饿死;不按礼仪找东西吃,就能吃到,也一定要按照礼仪吗?按礼仪去迎亲,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礼仪去迎亲,就娶得到妻子,也一定得按礼仪吗?”

屋庐子不能应答,第二天到邹国去,将此事告知孟子。

孟子说:“回答这样的问题有什么难呢?不把握根本而去比较末端,一寸厚的木板放在高处可以使它比高楼还高。金属比羽毛重,难道是说一个小金属带钩的重量比一车羽毛的重量重吗?拿饮食的重要性与礼仪的细枝末节来比较,岂止是饮食的问题重要呢?拿男女关系的重要性与礼仪的轻微处来比较,岂止是男女关系重要呢?你去回答他:‘扭着兄长的手臂来夺食物,就可以得到食物,不扭就没有;你会扭着兄长的手臂吗?翻过东边邻屋的墙去抢他家的姑娘,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抢,就得不到你会去抢她吗?”

【原文】

曹交①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②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③,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注释】

①曹交:曹国国君弟。

②乌获:传说中的大力士。

③弟悌(tì):孝悌之“悌”。

【译文】

曹交问道:“人人都能够成为尧舜,这样的说法正确吗?”

孟子说:“正确”。

曹交问:“ 听说周文王身高十尺,商汤王身高九尺,现在我九尺四寸多一点,只会吃饭,怎样才能成为尧舜呢?”

孟子说:“这和身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这里有个人,力量不能提起一只小鸡,那就是没力气的人了:现在说他能举起三千斤,那就是有力气的人了。那么,要是举得起乌获能举起的重量,这样他就成了乌获了。人难道最担心的是不胜任吗?而是不去做罢了。慢慢地走在长者后面就可说是孝悌,快步走在长者前面就是不孝。慢慢地走这件事,难道是人们做不到的吗?而是不做罢了。尧舜的美德,只是孝悌而已。你穿尧的衣服,讲尧的话,做尧的事,你就是尧了。你穿桀的衣服,讲桀的话,做桀的事,你就是桀了。”

曹交说:“我要拜见邹国国君,向他借一所客馆,我要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圣人的大道像大路一样,难道很难知晓吗?只怕人们不去探求罢了。你可以回去自己探求,老师很多。”

【原文】

宋①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②,曰:“先生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③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④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注释】

①宋:姓宋名。战国著名学者。

②石丘:地名。

③遇:遇合。指被国君听从。

④号:打的旗号。

【译文】

宋要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到他,问道:先生要去哪里去呢?”

宋说:“我听说秦、楚要打仗,我到楚国去,游说楚国罢兵:如果楚王不听我的,我再到秦国劝说秦王罢兵。他们两人中肯定有人听从我的。”

孟子说:“我不问您具体的游说办法,我只想听听您劝谏他们的主要内容。您想怎样劝他们呢?”

宋说:“我将说战争的危害。”

孟子说:“您的理想算是远大了,但您的名义则不行。先生用利害关系游说秦、楚国君,秦王、楚王贪图利益罢兵,这样士兵是因为有利益才乐于罢兵的。做人大臣的,抱着求利的目的去侍奉君主;做人儿子的,抱着求利的目的去侍奉父亲;做人弟弟的,抱着求利的目的的去侍奉兄长。这样的话,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最终会没有仁义,只能以互相利用的目的去交往。这样还能保存国家,是不可能的。先生如果用仁义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欢仁义而罢兵,这样士兵们都喜欢罢兵并都喜欢仁义了。做人大臣的,心中存着仁义去侍奉君王;做人儿子的,心中存着仁义去侍奉父亲;做人弟弟的,心中存着仁义去侍奉兄长;这样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就摆脱了利益关系,而用仁义的方式相互交往,这样还不能称王子天下的,还没有发生过。何必一开口就说到利呢?”

【原文】

淳于髡日:“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昔者王豹①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②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③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①王豹:卫国人,著名歌唱家。

②绵驹:齐国人,著名歌唱家。

③税冕(miǎn):脱帽。税,同“脱”。

【译文】

淳于髡说:“有人把名声和事功看得很重,还是有志于拯救天下的;有人不看重声名和事功,而是想独善其身的。先生位在齐国三卿之中,名声和事功还没有得到齐王和下属的认可就离去了,仁者就这样吗?”

孟子说:“处在较低的地位上,不用自己的贤才去侍奉水平不高的人,伯夷是这样;五次到商汤那里,又五次到夏桀那里,伊尹是这样;不把侍奉不好的君王当成耻辱,也不推辞小官,是柳下惠。三个人做法不同,但他们根本上是相同的。相同的是什么呢?也就是仁爱。君子也就是仁爱罢了,为何做法都一样呢?”

淳于髡说:“鲁缪公的时候,公仪休做鲁国国相,泄柳、子思做大臣,可鲁国的削弱更加严重了。像这种情况说明贤人大概对国家没什么好处吧!”

孟子说:“虞国不重用百里奚就亡国了,秦穆公重用百里奚从而称霸于诸侯。不用贤人国家就会灭亡,即使想生存,能得到么?”

淳于髡说:“过去歌唱家王豹住在淇水附近,河西的人都善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都善唱歌;华周和杞梁的妻子会哭她们的丈夫,国家的风俗因而改变。内在有什么内容一定会表现出来。做了事情而竟没什么功劳,我还从没见过。所以,齐国没有贤人,要是有,我一定能知道。”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的司寇,不被重用,跟随国君祀,祭肉也没送给大夫。孔子没脱礼帽就离开了鲁国。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孔子是因为没分到祭肉离开鲁国的,知道情况的人知道孔子是因为鲁君与季孙氏不知礼术才离开的。孔子想以轻微的罪名离开鲁国,他不想随便离开。君子的行为,大众本来就是不知道的。”

【原文】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①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②。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③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小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④。是故天子讨而不伐⑤,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⑥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⑦,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⑧无遏籴⑨!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⑩,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①三王:夏禹、商汤、周文、周武王。

②庆以地:增加封地作为奖励。

③掊(p6u)克:聚敛钱财的人。

④六师移之:天子的军队去讨伐该诸侯。

⑤讨而不伐:只声讨而不亲自攻伐。讨,宣布罪状并命下属攻伐。伐,奉命进攻。

⑥搂:联合。

⑦官事无摄:不要一身兼多任。

⑧曲防:到处修建堤坝。

⑨遏籴(dí):禁止粮食买卖。

⑩逢君之恶:引导君主走向错误。

【译文】

孟子说:“春秋五霸是三王的罪人。现在的诸侯又是五霸的罪人;现在的大夫又是现在诸侯的罪人。天子去诸侯那里视察,叫巡狩。诸侯朝觐天子,叫做述职。春天视察耕种的情况,帮助不能度过春荒的人,秋天视察收成情况,救济不能生活的穷人。到了诸侯的封地,见荒地开垦了,农田管理得很好,老年人得到了奉养,又尊重贤德之人,有本事的人都有一定的职位,就奖励,以封赏更多的土地去奖励。到了诸侯的封地,看到土地荒芜,老人没得到供养,又不尊重贤德之人,贪财的人还在高位,就要谴责。一次不朝觐就贬损他的爵位;第二次不朝觐就缩小他的封地;第三次再不朝觐,天子就会指派军队讨伐这个诸侯。所以天子只声讨而不征伐,诸侯只征伐而不可声讨。五霸,是联合一部分诸侯攻打别的诸侯。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春秋五霸之中,齐桓公功业最大。他在葵丘会盟诸侯,只是把祭祀的牲口捆起来,并没有杀掉,把会盟的文书放在牲口身上,也没有吸血。第一次盟誓说:‘诛杀不孝的人,不要轻易废掉嫡子,不要把妾当成正妻。’第二次盟誓说:‘尊重贤人,培育人才,表彰道德高尚的人。’第三次盟誓说:‘尊敬老人,爱护小孩,不要忘掉宾客和旅行者。’第四次盟誓说:‘士人不能世袭职位,也不能一人身兼数职,一定要选拔士人,不能任意杀戮大夫。’第五次盟誓说:‘不能随意修筑堤防危害邻国,当发生饥荒时,不能禁止邻国从自己国家买粮食,不能有封爵而不告知天子。’并说:‘凡是一起盟誓的,已盟誓之后,要相互和好,不能打仗。’现在的诸侯都违反这五种禁令,所以说,今天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帮助君王犯错误,罪还不算大。引导君王犯错误,罪过就大了。现在的大夫,都在引导君王犯错误,所以说: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

【原文】

白圭①日:“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②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③,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注释】

①白圭:名丹,周人。

②貉(mò):同“貊”,北方部族名。

③饔飧(yōng ūon):用食物招待客人。

【译文】

白圭说:“我想收取二十分之一租税,怎么样?”

孟子说:“你的办法,是北方貉国的方。一个有万家人口的都城,却只有一个制陶工人,行吗?”

白圭:“不行。陶器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不出产五谷,只生长黍。没有城市、宫室,也没有宗庙祭祀的礼仪,没有诸侯间的交结招待,没有各级官吏,所以百分之五的税率也就够了。现在生活在中原地区,抛弃人伦,不要管理社会的人,怎么能行呢?制陶工人太少,都不能治理好国家,更何况没有管理者呢?想把税率定得比尧、舜的十分之一还轻的,只不过是大貉、小貉罢了。欲把税率定得超过尧、舜的,只不过是大桀、小桀罢了。”

【原文】

白圭日:“丹之治水也,愈于禹。”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译文】

白圭说:“我治理水患的水平,能超过大禹。”

子说:“你错了。大禹治水,是按照水的本性,因此大禹把海当成水的归宿。现在您却把邻国当成畜水的沟壑。水逆行,叫做洚水。洚水也就是洪灾,这不是有仁德的人做的,所以你错了。”

【原文】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①,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注释】

①訑訑(yíyí):拒绝接受别人善言的声音。

【译文】

鲁国想让乐正克执政。孟子说:“我听说这件事,高兴得都没睡着觉。”

公孙丑问:“乐正克能力很强吗?”

孟子说:“不。”

公孙丑问:“乐正克能够深谋远虑吗?”

孟子说:“不。”

公孙丑问:“他知识渊博吗?”

孟子说:“也不。”

公孙丑问:“那你为什么还高兴得睡不着呢?”

孟子说:“他喜欢采纳别人的善言。”

公孙丑问:“喜欢采纳善言就能治理国家?”

孟子说:“喜欢采纳善言,治理天下就会很从容,更何况是治理鲁国呢?一个人如果喜欢采纳善言,四海之内人们都会不远千里来告诉他好办法。一个人如果不好采纳别人好的意见,他就会说:‘唉唉,我已经知道了。’唉唉的声音和样子,能把人拒之千里之外。士人被挡在千里之外,拍马逢迎的人就到了跟前。跟拍马逢迎的人在一起,想治理好国家,那可能吗?”

【原文】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日:‘吾大者不能行其道,义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译文】

陈臻问:“古代的君子在什么情况下才去做官呢?”

孟子说:“有三种情况可以去做,有三种情况也可以不做。君王恭敬地迎接自己,行为都符合礼节,并且说要实行自己的主张,就可以去做官了;恭敬依然恭敬,但并未实行自己的主张,就可以辞职。其次虽没说要实行自己的主张,但是迎接自己时很恭敬,行为又都符合礼节,也可以去做官;这样的情况,礼数一亏便可辞职。最坏的情况是,早晚两顿饭都没有,饿得出不了门。君主知道了,说:‘我大的方面不能推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从他的话,却让他在我的国土上挨饿,我觉得是耻辱。’周济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不过是为了免于饿死罢了。”

【原文】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①举于版筑②之间,胶鬲③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上,孙叔敖④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⑤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①傅说:“殷高宗大臣,名说,在傅岩筑城,故称为傅说。

②版筑:古代修筑城墙的方法。

③胶鬲(gé):周文王大臣。

④孙叔敖:楚庄王令尹,原先隐居在海边。

⑤曾:同“增”。

【译文】

孟子说:“舜是从田间被举荐出来,傅说在筑城的奴隶中被提拔出来,胶鬲是从贩卖鱼盐的商人中被提拔上来,管仲是从监狱中被提拔上来,孙叔敖是从海边隐居的地方被楚庄王提拔上来,百里奚是在市场上被提拔上来。所以说,上天要让某个人担以重任,一定会让某人的心志忍受痛苦,劳累他的筋骨,饿他的身体,让他穷困让他事事不能如愿,这是考验他的心性和毅力,提高他的水平。常人都会犯错误,多犯几次错误才能彻底改过。一个人只有内心被困扰,整天想着某件事,才能奋发。表现在脸上,发出声音,然后才能让人明白。在国中没有遵守法度的大臣和贤良的辅佐,外边又没有敌人,这样的国家总要灭亡的。从这里可知人的生存在于忧患,而死亡则因太安逸了。”

尽心 上

【原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①,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注释】

①夭寿不贰:夭,夭折,短命。寿,长寿。贰,不专一。

【译文】

孟子说:“充分扩大自己的善良,就是懂得了人的本性。懂得了人的本性,也就懂得天命了。保持住人的本心,培养人的本性,这就足对待天命的办法。短命也好,长寿也好,都不三心二意,只是培养身心以等到天命,这也就是人安身立命的方法。”

【原文】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①死者,非正命也。”

【注释】

①桎梏:音zhì gù,古代用来拘系罪人手脚的刑具,“在手曰桎,在脚曰梏”。此处指犯罪。

【译文】

孟子说:“天下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命运决定的,只要顺理而行,所接受的便是正命;所以,懂得命运的人就不会站在危墙之下。尽力行道而死的人,所接受的是正命;犯罪而死的人,所接受的则不是正命。”

【原文】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译文】

孟子说:“追求则得到,放弃则失去,这种追求是有益于收获的追求,因为所追求的对象存在于我的内心。追求也有一定的方式,至于得到与得不到,则只听由命运决定,这种追求是无益于收获的追求,因为所追求的对象仅存在于我的内心之外。”

【原文】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①焉,习矣而不察②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③也。”

【注释】

①著:明白

②察:知道。

③众:庶,一般人。

【译文】

孟子说:“做了却不知晓其中的道理;习惯了却不知道其所以然;一生都从这条大道走去,却还不了解这是什么道路,这的确是个一般的人。”

【原文】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译文】

孟子说:“羞耻对人而言,关系很大。那些搞阴谋诡计,于奸诈机谋事情的人,是没有地方使用羞耻的。不以赶不上别人为羞耻,那还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原文】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译文】

孟子说:“古代的贤能君主喜欢好言善行,因而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富贵;古代的贤能之士也是这样,乐于走他自己的道路,因而就忘记了别人的权势富贵,所以王公如果不对他恭敬尽礼,就不能与他多次相见。相见的次数尚且不多,更何况要他作臣下呢?”

【原文】

孟子谓宋勾践①曰:“子好游②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器③;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④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⑤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往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注释】

①宋勾践:人名.已不可考。

②游:朱熹注云:“游,游说也。”

③嚣嚣:赵岐注云:“自得无欲之貌。”

④穷:不得志,不显贵。

⑤得己:自得。

【译文】

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吗?我给你讲讲游说之事。别人知晓我,我自得其乐;别人不知晓我,我也能自得其乐。”

宋勾践问:“怎样才能自得其乐呢?”

孟子答道:“尊尚德,乐于义,就可以自得其乐了。所以,士人在不得志时,不失去义;得志时,不离开道。不得志时不失义,所以自得其乐;得志时不离开道,所以百姓不至于失望。古代的人,得志时就恩加于百姓;不得志就修养自己的品德,以此表现在世人面前。不得志就只修善自身,得志就足以恩惠施天下。”

【原文】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①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注释】

①兴:朱熹注云:“兴者,感动奋发之意。”

【译文】

孟子说:“等待周文王出现才奋发的人,那是一般百姓。那些英雄豪杰,即便是没有周文王,也能奋发。”

【原文】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①,如其自视欿然②,则过人远矣。”

【注释】

①韩魏之家:指春秋时晋国的韩氏、魏氏两家大臣。

②欿然:欿,音kǎn,段玉裁《说文》注云:“《孟子》假欿为坎,谓视盈若虚也。”

【译文】

孟子说:“把春秋时韩魏两家大臣的财富加于其身,如果他仍视盈若虚,这样的人就是远远超出一般人的人。”

【原文】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译文】

孟子说:“如果役使老百姓是为了使他们生活安逸,那么老百姓即使劳苦也不会产生怨恨。如果杀人是为了使老百姓得以生存,那么人即使被杀也不会有怨恨杀他人的心理。”

十一

【原文】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①如也,王者之民皞皞②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③,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④,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注释】

①驩虞:欢娱。

②皞皞:朱熹注云:“广大自得之貌。’ ③庸:功也。

④神:如神之意。

【译文】

孟子说:“霸主(的功业显著,恩惠易见),所以他的老百姓欢喜快乐;圣王(的功德浩荡),所以他的老百姓心情舒畅。百姓被杀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知是谁的功绩;百姓每天都向好的方面发燕尾服,也不知是谁让他们如此。圣人经过的地方,百姓得到教化;圣人所在的国度,教人经过的地方,百姓得到教化;圣人所在的国度,教化如神。圣王之政浩浩荡荡,上与天,下与地同时运转,怎么能说只是小小的补益呢?”

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①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注释】

①孩提:赵歧注云:“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孩,小儿笑。

【译文】

孟子说:“人不通过学习就能做到的,这是良能;不通过思考就知道的,这是良知。二三岁的小孩没有不爱他父母的,等他长大后,没有不知道尊敬自己兄长的。亲爱自己的父母是仁,尊敬自己的兄长是义,没有其他原因,只因这两种品德通行于天下。”

十三

【原文】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①然莫之能御②也。”

【注释】

①沛:水流的样子。

②御:阻止。

【译文】

孟子说:“舜住在深山的时候,住处只有树木和石头,外出只有鹿和野猪,他跟深山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等到他听见一句好话,看见一种好的行为,(他便去身体力行),就像江河决口一般,一泻千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住他。”

十四

【原文】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不要让别人做他不想去做的事,不要去索取别人不想给予的东西,就这样而已。”

十五

【原文】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①者,恒②存乎疢疾③。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④,其虑患也深,故达⑤。”

【注释】

①德慧术知:赵岐注云:“德行、知慧、道术、才智。”

②恒:经常。

③疢疾:疢,音chèn,朱熹注云:“疢疾.犹灾患也。”

④危:不安。

⑤达:朱熹注云:“达,滑之选于事理。”

【译文】

孟子说:“人之所以有道德、聪明、道术、才智,因为人要经常面对灾患。只有被孤立的臣子、庶出的儿子,他们时常心中不安,考虑灾患之事也非常深刻,所以才能通达事理。

十六

【原文】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①,兄弟无故②,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③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注释】

①存:存在,与“亡”相对。

②故:灾患丧病。

③怍:惭愧。

【译文】

孟子说:“君子有三种乐趣,但称王于天下是不在其中。父母亲都健在,兄弟没有灾患,是第一种乐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人,是第二种乐趣;得到天下优秀人才而对他们进行教育,是第三种乐趣。所以君子有三种乐趣,但称王于天下并不在其中。”

十七

【原文】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①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②,见于面,盎③于背,施④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注释】

①大行:行政于天下。

②睟然:眸,音cuì。赵岐注云:“睟然,润泽之貌。”

③盎:显现。

④施:延及

【译文】

孟子说:“拥有广大的国土、众多的人民,这是君子所希望的,但他的乐趣不在这上面;居于天下的中央,使天下的老百姓得以安定生活,才是君子感到快乐的事情,然而他的本性不在这上面。君子的本性,即使他的理想通行于天下,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加;即使他不得志而隐居,不会因此而有所减少,因为这是本性已经固定的原因。君子的本性,仁、义、礼、智扎根于心中,表现出的神色纯和温润,它表现于君子的颜面,表现于君子的肩背,延及于君子四肢的动作,因此不必言语,别人便一目了然。”

十八

【原文】

孟子曰:“易①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注释】

①易:赵岐注云:“易,治也。”

【译文】

孟子说:“耕种好田地,减轻税收,就可以让百姓富足。按时食用,依礼消费,财物是不会用尽的。百姓没有水和火,就不能生活,黄昏傍晚敲别人的门去要水和火,没有不给的,为什么呢?因为水、火极多的缘故。圣人治理天下,使粮食如同水、火一样多。如果粮食如同水、火一样多了,哪里还会有百姓不去仁爱的呢?”

十九

【原文】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①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②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注释】

①孳孳:音zīzī,勤勉,努力不懈的样子。

②跖:zhí,相传为春秋时期的大盗。

【译文】

孟子说:“鸡叫便起,努力行善,就是像舜一类的人;鸡叫便起,努力求利,就是像盗跖一类的人。如果想知道舜与盗跖的差别,没有别的,只要看看是行善还是求利便知晓了。”

二十

【原文】

孟子曰:“杨子①取②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③利天下,为之。子莫④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注释】

①杨子:人名,即杨朱。

②取:主张。

③摩顶放踵:赵岐注云:“摩秃其顶,下至于踵。”

④子莫:赵岐注云:“鲁之贤人也。”

【译文】

孟子说:“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根毫毛而利于天下,这样的事都不肯干。墨子主求兼爱,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只要有利于天下,一切都肯王。子莫主张中道。主张中道也差不多。但如果主张中道却不灵活,不懂得变通,那便是执著在一点上。之所以要厌恶执著于一点,是因为它有损仁义之道,是只取一点而放弃其余的。”

二十一

【原文】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①掘井,掘井九轫②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注释】

①辟若:辟,音pì,通“譬”。辟若,比如。

②轫:同“仞”,七尺日仞。赵岐注云:“轫,八尺也。”

【译文】

孟子说:“做事情好比打井,如果打进六七丈还不见泉水,那只能是一口废井。”

二十二

【原文】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①,恶②知其非有也。”

【注释】

①归:归还。

②恶,音wū,疑问代词,哪里,怎么。

【译文】

孟子说:“尧舜实行仁义,是出于本性的;商汤、周武王实行仁义,则是亲身体验,努力推行;春秋五霸实行仁义,则只是假借仁义,借此谋利。但是,如果久借而不还,又怎么能知道仁义是不是不变成他自己的呢?”

二十三

【原文】

王子垫①问日:“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注释】

①王子垫:赵歧注云:“齐王于,名垫。”

【译文】

王子垫问道:“士人是干什么事呢?”

孟子答道:“士人使得自己的志向高尚。”

王子垫又问:“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志向高尚呢?”

孟子答道:“行仁与义。杀一个没有罪过的人,这不是仁;不是自己的却拿了归自己,这不是义。居住之处在哪里呢?在于仁;行走的路在哪里呢?在于义。居住于仁,依义行走。”

二十四

【原文】

孟子曰:“仲子①,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台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注释】

①仲于:陈仲子

【译文】

孟子说:“陈仲子,假如不合道理地把齐国交给他,他也不会接受,别人相信这话是真的。但是,他那种义不过是抛弃一筐饭一碗汤的义。人的罪过没有超过不要父兄君臣上下的了,(而陈仲子却这样做了)。只因为一个人有小节操,便相信他也会有大的节操,这怎么能行呢?”

二十五

【原文】

桃应①问曰:“舜为天子,皋陶②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③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④然,乐而忘天下。”

【注释】

①桃应:赵岐注云:“孟子弟子。”

②皋陶:读如gāo yáo,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

③蹝:亦作“屣’,音xǐ,没有脚跟的鞋子。

④:同“欣”

【译文】

桃应问道:“舜做天子,皋陶为法官,但假如舜的父亲瞽瞍杀了人,那该怎么办呢?”

孟子答道:“把他逮捕起来。”

桃应又问:“那舜不会阻止吗?”

孟子答道:“舜怎么会阻止呢?逮捕是有根据的啊。”

桃应问道:“那舜又该怎么办呢?”

孟子答道:“舜把抛弃天子之位看得跟被抛弃的破烂鞋子一样。(如果那样的话),舜会偷偷地背着父亲逃走,沿着海边住下来,一生也会很快乐,快乐得把天子之位给忘掉。”

二十六

【原文】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①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②。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注释】

①喟:叹息。

②垤泽之门:垤,音dié。即宋东城南门。

【译文】

孟子从范来到齐国,远远地看见了齐王的儿子,长长地叹息道:“环境改变气度,奉养改变体质,环境真是很重要的呀!他难道不也是人的儿吗?”

孟子说:“王子的住所、车马和衣服多半与别人相同,为什么王子却是那样的呢?就因为他所居住的环境使他那样;更何况以天下为自己住处的人呢?鲁国的国君来到宋国,在宋国的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人说:‘他并不是我的国君,为何声音和我们国君的声音那么相像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环境相似罢了。’”

二十七

【原文】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①之丧,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②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己,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注释】

①期:音jī,一周年。

②紾:音zhěn,扭转,弯曲。

【译文】

齐宣王想缩短服丧时间。公孙丑说:“服丧一周年,不是还比完全不服丧的的人要强些吗?”

孟子说:“这好比有人在扭他兄长的胳膊,你却说慢慢地扭吧。只要教导他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就行了。”

王子有死了母亲的,王子的老师为他请求服丧几个月。公孙丑问道:“像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样呢?”

孟子说:“这是由于王子想把三年的丧期服完,却办不到。那么,纵然多服丧一天也比不服丧的要好,这是为那些没有人禁止他服丧自己却不去服丧的人说的。”

二十八

【原文】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①。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注释】

①彀率:音gòu lǜ,按射中目标的需要把弓拉开的程度。

【译文】

公孙丑说:“圣人之道既高深又完美,像登天一样很难达到。为什么不使它改变得容易达到,而使别人每天去努力呢?

孟子说:“高明的工匠不因为拙劣的工人而去改变、废弃绳墨规矩,羿也不会因为拙劣的射手而去改变拉弓的彀率。君子拉满弓却不发箭,只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君子在正确道路之中站住,有能力的人便会自己跟随而来。”

二十九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译文】

孟子说:“天下清明,君子得志,‘道’也就得以实施;天下黑暗,君子为守‘道’,也就不惜因‘道’而死;没有听说过歪曲‘道’来逢迎王侯的。”

三十

【原文】

公都子曰:“滕更①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注释】

①滕更:赵岐注云:“滕君之弟,来学于孟子者也。”

【译文】

公都子说:“滕更在先生门下学习时,似乎应该以礼貌待之,但先生您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

孟子说:“仗着自己地位尊贵而发问,仗着自己的贤能而发问,仗着自己年长而发问,仗着自己功劳卓著而发问,仗着自己是故交而发问,这些发问我都不予以回答。这五条之中,滕更就已经占了两条,(所以我不回答他)。”

三十一

【原文】

孟子曰:“于不可已①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注释】

①已:朱熹注云:“已,止也。”

【译文】

孟子说:“对不可以停止的事情却停止了,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停止的;对应当厚待的人却给予薄待,那就没有谁不可以薄待了。前进迅猛的人,后退也就会很迅速。”

三十二

【原文】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①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光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②、小功察;放饭③流歠④,而问无齿决⑤,是之谓不知务。”

【注释】

①知者无不知:第一个“知”同“智’,第二个“知”为知道”。

②缌:音sī,指缌麻三月的孝服。缌麻三月是五种孝服中最轻的,用熟布为孝服,服丧三个月。

③小功:五月的孝服。如外孙为外祖父母带孝,服丧五个月。

④流歠:歠,音chuò,饮,啜。赵岐注云:“流歠,长歠也。”

⑤齿决:古人用餐湿肉用牙齿啃断,干肉只用手折断。如果在长者面前以牙齿咬断干肉,这是不礼貌的吃相。此处的“齿决”指以牙齿啃断干肉。

【译文】

孟子说:“智者是没有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但急于当前重要之事;仁者没有不仁爱的,但是务必先爱亲人和贤人。尧舜的智慧不能完全知道所有的事物,那是因为他们急于知道首要的任务;尧舜的仁德不能普爱所有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急于爱亲人和贤人。如果不能为父母服三年的丧期,却对于缌麻三月、小功五月的丧期仔细讲求;在长者面前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却讲究不用牙齿啃断干肉,这就叫做不识大礼。”

尽心 下

【原文】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

孟子说:“梁惠王真是太不仁了!仁者是把他所喜爱的(恩惠)普施于他所不喜爱的人,而不仁者则把他所不喜爱的推及给他所喜爱的人。”

公孙丑听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子说:“梁惠王为了争夺土地,驱使他的老百姓去作战,使他们暴尸野外。吃了大败仗,准备再战,又怕不能取胜,因此驱使他所喜爱的子弟去献身,这就是把他所不喜爱的(祸害)扩展到他所喜爱的人身上的。”

【原文】

孟子曰:“尽信《书》。吾于《武成》①了,取二三策而已矣②。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注释】

①《武成》:《尚书》中的篇名。

②策:古代在竹片上写字,一块竹片名为简,编连若干竹简名为策。大事记在策上,小事记在简上。

【译文】

孟子说:“完全的相信《尚书》,就不如没有《尚书》这部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也只不过相信它两三片竹简上的文字。仁者无敌于天下是,以最讲仁道的周武王去讨伐最不讲仁道的商纣,义军所到这处备受百姓欢迎,又怎么会发生血流成河,甚至把捣米用的大木棒都漂走的事呢?”

【原文】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①,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②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③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焉用战?”

【注释】

①陈:同“阵”,列阵。

②革车:指兵车。

③厥角:顿首,叩头。

【译文】

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排兵,我善于指挥打仗。’这其实是莫大的罪过。一国君主喜欢仁道,则会天下无敌。商汤南向征过北方狄人就埋怨:东向征讨,西方夷人就埋怨,他们说:‘为什么不先到我这儿来呢?’周武王讨伐殷商时,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对殷商的百姓道:‘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安定你们,并不是与你们为敌的。’百姓听了,便跪拜叩头,声响如山崩。征是正的意思,各人都希望端正自己,哪里还用得着作战呢?”

【原文】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①,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②,若固有之。”

【注释】

①饭糗茹草:饭、茹均作动词,吃。糗(qiu):干粮。

②果:亦作“婐”,侍。

【译文】

孟子说:“舜当年啃干粮、吞野菜时,好像要这样过一辈子;等到他当了天子,穿着麻葛单衣,弹着琴,有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他,又好像本来他就已经拥有这些了。”

【原文】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地: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①。”

【注释】

①一间(jian):相距很近。

【译文】

孟子说:“我现在才懂得杀害别人亲属的严重性了:杀了别人的父亲,别人也会杀死他的父亲;杀了别人的兄长;别人也会杀死他的兄弟。那么,(父亲和兄弟)虽然不是自己所杀,但(和自己所杀)也没什么区别了。”

【原文】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译文】

孟子说:“喜好名望的人,可以把拥有千辆兵车国家谦让给别人,但如果不是喜欢名望的人,就是让他给别人一箪饭、一碗汤,他也会把不愉快的神情表现在脸上。”

【原文】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

孟子说:“不信任仁德贤能,国家就会空虚;不讲究礼义,上下关系就会混乱;没有好的政治,国家财用就会不足。”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不施行仁道却能得到一个国家,这种事倒曾发生过,但不施行仁道却能得到天下,这样的事从未曾发生过!”

【原文】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牲牺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译文】

孟子说:“黎民百姓最重要,土神、谷神其次,君主为轻。所以,得到百姓的拥护的做天子,得到天子欢心的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的做大夫。诸侯要是危害国家,就废掉他改立别的人。祭祀用的牲口长肥已经合乎标准,祭器中的祭物已洁净,祭祀更是按一定时候举行,但百姓依然遭受旱灾与水灾,那就得另立土神和谷神了。”

【原文】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译文】

孟子说;“圣人是百代人的老师,伯夷和柳下惠正是这样的人。所以,听到伯夷的节操的人,贪婪者也就变得廉洁了,懦弱的人也就有了独立不屈的意志了;听道柳下惠的节操的人,刻薄的人也会变得老实厚道了,心胸狭隘的人也会变得胸怀宽大了。百代之前他们奋发而为,百代之后听到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为之奋发的。如果不是圣人,会有这样的影响吗?更何况是那些亲自接受过(圣人)熏陶的人呢。”

十一

【原文】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去:‘忧心悄悄,愠于群①。’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劂问②。’文王也。”

【注释】

①忧心一句:引自《诗·邶风·柏舟》。

②肆不殄一句:引自《诗·大雅·绵》。殒:损害。问:声誉。

【译文】

貉稽说:“我不擅长分辨别人对我的损毁。”孟子说:“这没什么关系。士人都讨厌七嘴八舌的议论。《诗·邶风·柏舟》说:‘禁得住忧心如焚,一群小人把我恨。’孔子就是这样的。‘别人的怨恨不消,也无损于自己的名声。’这样的是文王。”

十二

【原文】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①间,介然②用之而成路;为间③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注释】

①蹊:足迹。②介然:始终不断。③这间:不长的时间。

【译文】

孟子对高子说:“山坡上的小路,不断地去走就成了路;隔段时间不走,它就被茅草堵塞住。现在是茅草塞住了你的心啊!”

十三

【原文】

高子曰:“禹之声,尚①文王之声。”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②。”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注释】

①尚:同“上”。

②追蠡:追:乐钟的悬钮。蠡:磨损殆尽。

【译文】

高子说:“禹的音乐要高于文王的音乐。”孟子说:“凭什么这样说呢?”高子说:“因为禹传下来的乐钟的悬钮都快断了。”孟子说:“这怎么足以证明呢?城门下面的车辙很深,难道仅仅是几匹马的力量吗?”(那是年代久远车马经过太多的缘故。禹的乐钟悬钮快断了,也可能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十四【原文】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②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③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注释】

①发棠:棠:齐国的粮仓。发棠:开仓放粮。

②冯妇:姓冯名妇之人。

③攘臂:卷袖露臂。

【译文】

齐国闹饥荒。陈臻对孟子说:“国内百姓都认为您会再次劝说齐王打开棠邑的粮仓赈济灾民,这次恐怕不会再那样做吧。”孟子说:“再那样做就成了冯妇一样的人了。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打老虎,后来成了善人,(不再打虎了。)有一次他到野外去,很多人都在追一只老虎。老虎靠着山角,没有人敢上前捉它。人们远远看到冯妇,就快步上前迎接他。冯妇就挽起衣袖伸伸胳膊下了车。人们都高兴他这样做,但其中的士人却在讥笑他。”

十五

【原文】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①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注释】

①臭:同“嗅”,气味。

【译文】

孟子说:“嘴巴对好吃的滋味,眼睛对好看的颜色,耳朵对好听的声音,鼻子对好闻的气味,四肢对安逸舒适,这些需要都是本性,但是能否得到要靠命运安排,所以君子不认为这些是本性的必然(所以不去强求)。仁对于父与子,义对于君与臣,礼对于宾与主,智慧对于贤能的人,圣人对于天理,能否各得其宜,都属于命运,但这也是本性的必然,所以君子也不认为它们是属于命运(而是努力顺从本性,力求实现)。”

十六

【原文】

浩生不害①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注释】

①浩生不害:齐国人。姓浩生名不害。

【译文】

浩生不害问:“乐正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孟子说:“是好人,很诚信的人。”浩生不害说:“什么叫好?怎么诚信?”孟子说:“值得喜欢就叫做好,那些好处确实在他身上存在就叫诚信,那些好处充满他本身就叫美,不但充满而且放出光辉就叫大,放出光辉且能化育万物的就叫圣,具有圣德且到了不可测度境界的就叫神。乐正子符合前两条,但并没有达到后四条。”

十七

【原文】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①,又从而招②之。”

【注释】

①苙:畜栏。

②招:捆绑。

【译文】

孟子说:“离开墨家的人一定会归到杨朱去,离开杨朱的人一定会归到儒家的。回归就接受他们算了。现今与杨墨学派辩论的人,就好像追赶跑掉的小猪,虽已经把它赶进猪圈了,还要捆住它的脚。”

十八

【原文】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译文】

孟子说:“有征收布帛的税,有征收粮食的税,还有使人出力的税。君子采用其中的一种,暂时不用另两种。如果同时征收两种,就会有百姓饿死;同时征收三种,就会有父子离散。”

十九

【原文】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译文】

孟子说:“诸侯的宝贝有三件:土地、百姓和政治。如果把珠玉看成是宝贝,必定会有灾祸引上身。”

二十

【原文】

盆成括①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注释】

①盆成括:齐国人。姓盆成名括。

【译文】

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快死了!”盆成括果然补杀。弟子问道:“老师您怎么知道他会被杀呢?”孟子说:“他这个人有点儿小才,却不知道君子的大道,就足以招致身之祸。”

二十一

【原文】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①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②也?”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

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求者不拒。苟以是心至,其受之而已矣。”

【注释】

①业屦:未编好的草鞋。

②廋:藏匿。

【译文】

孟子到了滕国,住到上等的旅馆中。有双还没有编好的草鞋不见了,旅馆里的人没有找到。有人问孟子说:“跟从您的人就像这样地偷拿别人东西吗?”孟子说:“您认为这些人仅是为了偷草鞋才来的吗?”那人说:“大概不是的,但您开设课程,对走的学生绝不追问,对来的学生从不拒绝。如果他们怀着求学的目的来,就接收他们罢了(所以也难免品行不好的混在其中啊)。”

二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①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②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注释】

①穿逾:穿穴逾墙。

②:获取。

【译文】

孟子说:“谁都有不忍心去做的事,把这种不忍推广到他忍心去做的事上,就是仁;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去做的事,把这种不愿意推广到他愿意去做的事上,就是义。如果人能推广不想害人的心,那么仁就用不尽了;如果人能推广不穿洞跳墙的心,那么义就用不尽了;只要能推广不接受轻视的实际言行,那么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不合乎义了。一个士人,不可以与人说话非要说,这是用言语诱惑而获利;可以与人说话却不说,这是用沉默诱惑而获利;这些都是算是穿洞跳墙一类的事情。”

二十三

【原文】

孟子曰:“言近而指①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②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注释】

①指:同“旨”。

②不下带:带:腰带。朱熹《集注》去:“古人视不下带,则带以上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

【译文】

孟子说:“言语浅显是但意义深远,这是妙言;坚守简约而成效很大,这是妙法。君子的话,虽然讲的是身边的事,但也是寓含了大道理;君子所坚守的,就是修养自身而使天下太平。人们不满放弃自己的田地不种却去耕种别人的田地,要求别人的很重,但对自己的要求却很轻。”

二十四

【原文】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①德不回②,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③以俟命而已矣。”

【注释】

①经:奉行。

②回:邪曲。

③行法:依法度行事。

【译文】

孟子说:“尧舜,是按照自己本性做事的人;商汤周武王,是通过自身修养后回归到本性而做事的人。动作容貌没有不合于礼的,是美德的最高境界。为死去的人而悲哀哭泣,并不是做给活人看的。依据道德准则做事而不走邪路,不是为了得到俸禄。说话一定讲信用,不是为了得到方正的名声。君子依据法度做事,(结果怎样)只有等待命运安排了。”

二十五

【原文】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①数仞,榱题②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③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胃彼哉?”

【注释】

①堂高:堂阶。

②榱题:屋檐。

③般:大。

【译文】

孟子说:“向诸侯游说,就要藐视他,不能看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殿堂的基础几丈高、屋檐数尺宽,我如果得志,不这样做。大量食物摆在眼前,侍候的姬妾数百人,我如果得志,也不这样做。饮酒作乐,驱马打猎,后面跟从上千辆车,我如果得志,更不会这样做。他做的那些事,都是我不会做的;我做的事,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我为什么要去怕他呢?”

二十六

【原文】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①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注释】

①存:存其本心。

【译文】

孟子说:“修养心性的法没有比节制欲望更好的。一个人做人如果节制欲望,即使善良的本性失去了一些,也不会失去很多;如果欲望强烈,即使具有一些善良的本性,也不太多。”

二十七

【原文】

曾皙嗜羊枣①,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②羊枣孰美?”

孟子曰:“脍炙哉!”

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注释】

①羊枣:一种小柿子。

②脍炙:似指切细的烤肉。

【译文】

曾皙喜欢吃羊枣,因此曾子不忍心吃羊枣。公孙丑问孟子:“炒肉末、熏肉与羊枣哪种好吃?”孟子说:“炒肉末、熏肉!”公孙丑说:“那曾子为什么吃炒肉末和熏肉,却不吃羊枣呢?”孟子说:“炒肉末和熏肉是大家都喜欢吃的,羊枣却是个别人喜欢吃的。正如人们避讳尊长的名字却不避讳尊长的姓,因为姓是大家相同的,而名只是个别人所独有的。”

二十八

【原文】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①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②。’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③、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嗲④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 其惟乡原⑤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叫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涼涼⑥?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⑦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⑧,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⑨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注释】

①党:乡里。

②不得一句:引自《论语·子路》。

③琴张:孔子的弟子子张。

④嘐(xiāo)嘐:志大言大。

⑤乡原:原:同“愿”。乡人之愿,意指同流台污的媚俗者。

⑥踽(jú)踽涼涼:弧独寂寞状。

⑦阉:低三下四。

⑧郑声:郑地乐歌。儒家认为“郑声淫,故极力排斥。

⑨反经:反:同“返”。回归正路。

【译文】

万章问孟子:“孔子在陈国时说过:‘为何不回去呢?我那些学生志向广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当初的志向。’孔子为什么在陈国还去怀念鲁国那些狂放的人呢?”孟子说:“孔子说过:‘找不到不偏不倚保持中正的人与他交往,就一定会与狂放的人和狷介之士与他交往吧!狂放的人有进取心,狷介的人有的事会不去做。’孔子难道不想与保持中正的人交往吗?不能一定找到,所以只得求次一等的了。”万章说:“请问怎样的人才叫做狂放的人呢?”孟子说:“像琴张、曾皙和牧皮那样的人,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了。”万章又问:“为什么他们狂放呢?”孟子说:“他们志向远大口气也大,总说什么‘古人啊!古人啊!’可是考察他们的实际行为,却与所说的话不相符。如果找不到这种狂放的人,就想找不屑于做肮脏事的人交往,这就是狷介之士,这就又次一等了。孔子说:‘经过我家门口却不进我屋里来,我不觉得遗憾的,那只有好好先生了。好好先生是伤害道德的坏人。’”万章说:“什么样的人才叫他好好先生呢?”孟子说:“(好好先生批评狂放的人)说:‘为什么这样志向远大口气也大呢?说话不考虑能否做到,做事不考虑与自己说的话一致,只会说什么“古人啊古人啊。”(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为什么这样孤单寂寞呢?活在这个世上,就得做适应这个世界的人,让大家都说好就行了。’像阉人那样四处逢迎,讨好世俗的人,就是好好先生。”万章说:“全乡的人都说他是老好人,他无论到哪里都表现出是个老好人,孔子却认为他们伤害了道德,为什么呢?”孟子说:“这种人,要指责他举不出什么过错来,要责骂他又没有什么值得责骂的;他们只是与世俗同流合污,似乎平时忠诚老实,行为举止似乎廉洁;大家都很喜欢他们,他们自身也自以为是,但与尧舜之道却格格不入,所以说他们是伤害道德的坏人。孔子说过:‘厌恶那些表面相似而实际上完全不同的东西:厌恶狗尾草,因为怕它冒充禾苗;厌恶歪才,因为怕它冒充义理;厌恶夸夸其谈,就是因为怕它扰乱诚信;厌恶郑国的淫糜音乐,是因为怕它破坏雅乐;厌恶紫色,因为怕它混淆了红色;厌恶好好先生,是因为怕他扰乱了美德。君子使事物回归正道就行了。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会奋发振作;百姓奋发振作,那就没有邪恶了。”

二十九

【原文】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①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注释】

①散宜生:周文王时的贤臣。

【译文】

孟子说:“从尧舜到汤,一共经历五百多年;像禹、皋陶这些人,就是亲眼见到而了解尧舜之道的;像汤,就是只听到尧舜之道而了解的。从汤到文王,经历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这些人,就是亲眼见到而了解汤的治国之道的;像文王,就是听到汤的治国之道进而了解的。从文王到孔子,又经历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这些人,就是亲眼见到而了解文王的治国之道的;像孔子,就是只听到文王的治国之道的。从孔子一直到现在,只经历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近,距圣人的家乡也是这样的近,但却没有继承圣人事业的人,怕是以后也就没有继承圣人事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