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市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室内,叶筱薇的节目已接近尾声。她透过玻璃幕强示意导播郑广琴接近最后一个热线电话。

打进这个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尚未开口,话筒里已传出她抽泣的声音:“我想问问主持人,要是……要是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你说这该咋办呐。”

叶筱薇柔声地安慰道:“这位大嫂,别着急,您能把事情简单地说一下吗?”

那位妇女勉强止住哭声,嗓子有点嘶哑地说:“是这样的,我和我丈夫结婚已经13年了,有个上初中的儿子,我们俩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可是,可是前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他在外面和一个小妖精好上了,我,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叶筱薇抬头看看播音室内的石英钟,略作思考,说:“这位大嫂,首先,我对您的遭遇表示同情。我相信,广大听众对第三者插足这个古老而又现实的问题,一定也有自己的看法。但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今天不能就此展开讨论。我想把这问题留给明天同一时间的《筱薇热线》,欢迎您到时收听广大听众的意见。”

“各位听众,《筱薇热线》又要和您说再见了。别忘了,明天这个时候,有位不幸的大嫂在同一频道等候您的开导。”

说完,叶筱薇随即将音乐键推至最强,结束了今天的节目。她关掉麦克风,摘下耳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隔着大玻璃窗的导播郑广琴打了个OK的手势,起身从播音室里走了出来。

叶筱薇今年31岁,不仅她的声音魅力四射,容貌同样是风采逼人,气度不凡。她面孔清俊典雅,神态自信,得体的言谈和举止愈发透出她内在的高贵气质;温馨而自足的笑容和名贵的服饰,更显示出她生活的富足和安适,无可抱怨。

走出播音室,她到郑广琴身旁,一边换着拖鞋一边埋怨说:“郑大姐,刚才是怎么回事,听着不对劲儿还不把电话挂了。”

郑广琴把耳机摘下,往桌上一放,伸了个懒腰,快人快语地揶揄道:“人家就想知道是不是你在主持,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凭什么给人家挂了?”

郑广琴这个人永远都是这种样子,性格豪爽得像一个男爷们,无论在单位还是走在大街上,总爱打抱不平,是那种大姐大式的人物。

叶筱薇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笑道:“再说下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呢!”

郑广琴一拍她的肩膀:“说什么?还不是说多么多么崇拜你,听着你的声音多么多么舒服。追星族呗,人家有这么一好,你能挡得住?”

“你就拿我开心吧!”叶筱薇一笑,拎起背包准备下班。

郑广琴却把她喊住:“慢着!领奖金。”

说着,她从一摞信封里抽出一只,递了过去:“数数。签字!”

叶筱薇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叠钞票,粗略一看,喜滋滋地说:“这么多呀?”

“好家伙,咱们部都快发完了,就你一个人敢说这话。嫌多呀,拿来,我替你花。”郑广琴说着,伸手佯夺。叶筱薇笑笑转身躲过,伏身在奖金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郑广琴不依不饶地说道:“既然你嫌多,要不要我给你张罗一干人马,下班后直接杀到‘山海居’?”

叶筱薇直起身笑道:“请客没关系,但今天不行……”

郑广琴嘴一咧:“得,一动真格儿的就用转折词儿。”

“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周末。”

“这理由可太虚了!今天早晨可是你亲口告诉我,说你们家那位出差了啊!”

“对呀,所以我得去接孩子呀!”

叶筱薇说着,得意一笑,像一阵轻风一样闪出门去,径直走到楼下,上了一辆白色的富康轿车。那是去年她三十岁生日那天,丈夫送给他的礼物。虽然在电台大院里,这不是惟一的私家车,但却是最新最好的。细心的丈夫为了让她便于驾驶,宁肯多花了4万多元,买了这辆1·6升的无级变速车。

叶筱薇开车离去不久,高朋辉便驾驶着蓝白相间的警车驶进了大院。下车后,他脚步匆匆向楼里走去,险些与正要出门的郑广琴撞个满怀。

高朋辉歉意地说:“对不起,请问叶筱薇在哪个办公室?”

郑广琴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明白过来:“噢,你就是刚才打热线那家伙?”

高朋辉不想做过多解释,继续问:“我找叶筱薇有急事,她到底在不在?”

郑广琴脸色一变,断然道:“她不在!”

紧接着,她又板起脸来教训道:“哎,我说年轻人,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别整天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

眼看同她讲不清楚,高朋辉“咳”了一声,跺脚离去。

“我干了大半辈子播音,你的声音瞒不过我。”郑广琴追着高朋辉的背影,仍然不依不饶喊着。

高朋辉突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大声说:“得得,你耳朵灵,你耳朵比监听器还灵,行了吧!我现在只想知道,叶筱薇她真的没有请假出门儿?”

郑广琴被他的吼声震住了,不由得有点儿胆怯:“她刚离开台里,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高朋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说罢,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神经病!”郑广琴悄声嘟哝了一句,心想,明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儿告诉叶筱薇,这男的行为有点古怪,让她防着点儿。

叶筱薇的女儿丛丛刚满5岁,一个星期以前才转到这家幼儿园入了全托。这天放学后她早早地便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叶筱薇了,见到妈妈走下汽车,丛丛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嘴儿委屈地噘得老高。幼儿园老师迎上来告诉叶筱薇,前两天丛丛一直哭闹不止,现在总算平静多了,也能同其他小朋友合群玩耍了。

仅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叶筱薇却感觉有一个月的别离,她搪塞了老师几句便上前抱起丛丛,捧着孩子那稚嫩的小脸左亲右吻,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

“想不想妈妈?”叶筱薇将丛丛抱到车上,一边为她系着安全带,一边问。

“想,都快想死了。”

“乖女儿,妈妈也想你。”

“爸爸为什么不来接丛丛,人家也想爸爸嘛。”

“爸爸出差了,来不了。”

“我不嘛,我不嘛。”

“乖,咱们回家去给爸爸打电话,好吗?”

“那……好吧。”

说话间,叶筱薇已经驾车来到自家楼前。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楼房,自从有了丛丛,婆婆就从乡下搬来与他们同住。婆婆身体很好,为小两口撑起了半个家,就是思想有些保守,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闷气。当初决定将丛丛送全托时,她就极力反对,说自己完全能够照顾孙女。叶筱薇苦口婆心,解释说丛丛并不是因为没人照顾,而是为了从小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这道理更让婆婆想不通了,连说这么小就让丛丛独立去生活,街坊们看了还以为她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呢。

今天一大早,婆婆就赶到菜场,为丛丛买来她最爱吃的大对虾。回来后,眼巴巴地望着墙上的挂钟,盼着丛丛早点回来。5点不到,她就一头扎进厨房忙了起来,丛丛一进门,就闻到了油焖大虾的香味儿。

“奶奶,奶奶!”

“哎——!”随着应声,奶奶从厨房里出来,顾不上解下围裙,一下子便将丛丛搂在怀里:“来,让奶奶好好看看小宝贝儿。哎哟,瘦啦!告诉奶奶,是不是老吃不饱啊?”

“妈,看您说的,幼儿园讲究营养配餐,怎么能吃不饱呢?”叶筱薇说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去换衣服。

“反正我看着是瘦多了。没关系,奶奶给你做了油焖大虾,你最爱吃的。”

丛丛心里惦记着爸爸,挣脱奶奶的怀抱,跳上沙发,抓起电话机,口中念叨着爸爸的电话号码,稚嫩的小手摁动着按键。

电话里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手机已关机。”

丛丛嘟起小嘴,冲奶奶报怨道:“奶奶,爸爸不接电话!”

“爸爸忙,爸爸出差了。丛丛,你等着,奶奶去给你端大虾。”

“我不吃我不吃,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此时,叶筱薇换上一身鹅黄色的内衣从卧室走出来,显得格外端庄典雅。她笑着接过丛丛手里的话筒,一边重新拨号,一边说:“来,让妈妈看看,他怎么敢不接宝贝女儿的电话呢!”

她听了片刻,放下话筒,拍拍丛丛的背,昵声地说:“爸爸不是不接电话,是爸爸的手机没电了。”

丛丛委屈地说:“人家想爸爸嘛!”

叶筱薇将丛丛抱到饭桌前,为她挟了一个大虾,劝道:“乖女儿,吃饭喽!”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丛丛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一把抓起话筒,兴奋地喊:“爸爸!”

接着,她又失望地自语道:“不是爸爸,”

叶筱薇接过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不禁暗自一惊:“怎么,是你?高朋辉?”

电话确实是高朋辉打来的,他正表情凝重地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摆弄着梁少萱和孟欣玲的工作证、身份证等遗物,一边考虑着话应该怎么说:“是我,筱薇,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叶筱薇下意识地看了厨房一眼,担心被婆婆听到,降低声音说:“不行,天太晚了,我要照顾孩子。”

“筱薇,我问你,你爱人他是不是出门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一听这话,叶筱薇不由得有些恼火。她有些心虚地看着一旁的丛丛,压低声音哀求道:“朋辉,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彼此都不打扰对方,你怎么突然又……?”

高朋辉知道她多心了,连忙解释道:“筱薇,你多心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你不知道,今天整个下午我一直在为你担心,我以为你和你爱人一起出门了。”

叶筱薇恍然大悟:“哦,原来下午是你打的热线电话,怪不得听着有些耳熟。”

婆婆这时候端着汤从厨房出来,听着叶筱薇不寻常的声音,不由地止住了脚步,只听叶筱薇对着电话低声说道:“高朋辉,你不能这样。我们俩的事儿7年前就结束了,现在我女儿都已经4岁多了,你不能老是……”

高朋辉不禁苦笑着解释说:“筱薇,你误会了,我真的是有事找你,工作上的事。我问你,你爱人是不是去了丰城?是不是开车去的?是不是走高速?”

听他这口气,叶筱薇预感事情有些不妙,忙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少萱他,他怎么了?”

高朋辉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将今天下午发生在高速公路154公里处的车祸简单讲了一下,不等听完,叶筱薇脸色大变,浑身发抖着大声喊道:“不!这不可能!”

她的喊声惊动了丛丛,她惊恐地望着妈妈。梁母也快步从厨房里走出,将丛丛揽在怀里,不安地望着叶筱薇。

高朋辉继续郑重地通报说:“从现场回来我就去了交通厅,他们证实说你爱人确实要去丰城出差。我已经请他们办公室的焦主任去火化场辨认尸体,希望你能一起来,我可以去家里接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太着急,因为要等到辨认以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叶筱薇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家门,在离开家门之前对婆婆和女儿说了些什么。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恶作剧!这是高朋辉的恶作剧!他因为以前的事恨我,捉弄我,他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少萱没死,像他这样的好人是不会出事的!

来到火化场,天已黑尽,高朋辉和巡警小任,还有省交通厅办公室主任焦平安都已经等在那里。见到她,高朋辉快步迎上,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叶筱薇没有听清,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任凭高朋辉和焦平安搀扶着走进停尸房。

惨白的灯光下,两具尸体蒙着白布单,静静地躺着。进门的一刹那,叶筱薇转身想跑,但被高朋辉轻轻拦住。他用目光鼓励着她,将她搀到其中一具尸体前。叶筱薇用手捂着自己的嘴,脸色越发苍白。高朋辉最后看了她一眼,又与焦平安交换一个眼神儿,动手将白布单轻轻掀起一角。

叶筱薇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她不敢去看,目光在极力地逃避着。高朋辉用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示意她尽快辨认。叶筱薇回过神儿来,再次转身要逃。她惊恐不安地喊:“不,不!这不是少萱。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女儿!”

高朋辉紧紧地搂着她,轻声劝道:“筱薇!你要坚强些,别怕。就看一眼,只一眼。”

叶筱薇又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焦平安。焦平安显然已经辨认过了,他面带凄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叶筱薇战战兢兢地向布单下只看了一眼,便如雷轰顶,瘫软在地上。

“筱薇!筱薇!”高朋辉慌忙将她抱住,高声呼唤。

小任在一旁嘟哝说:“唉,这、这也太残忍了。”

高朋辉发火道:“不说两句废话显不着你是吧?快,把她抬出去!”

两人一齐用力,将叶筱薇抬出停尸房,放到休息室的沙发上。高朋辉使劲掐着叶筱薇的人中穴,小任则用帽子为她扇风。焦平安更是手足无措,连连催促着送医院。

“快,人工呼吸!”眼看无效,小任在一旁提醒高朋辉。

高朋辉抬眼看看小任和焦平安,再低头看看叶筱薇,犹豫了好一会儿。

“快呀!”

在小任的催促声中,高朋辉下了决心,他猛地低下头,嘴对嘴地为叶筱薇做起了人工呼吸……大伙紧张地忙碌了好一会儿,叶筱薇终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眼皮跳动了一下。

“好啦,她醒了!”

高朋辉抬起身,定定地望着叶筱薇。叶筱薇轻轻睁开双眼,环视着眼前一张张焦虑的面孔,最后把目光停在高朋辉脸上,嚅啜地问:“那,那个女人……?”

高朋辉伏耳贴近,问:“你说什么?”

“那个女人,她是谁?”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叶筱薇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会是问这个,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表情复杂地避开了叶筱薇探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