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尽自己的职责积极地为这所乡村学校服务着。刚开始的时候确实遇到不少困难。但是经过不懈努力,我终于能够了解一些学生的性格了。她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受过教育,所以在感官的体验上都很迟钝,我当时真的觉得有些无药可救。粗略地一看,觉得她们都木呆呆的,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她们之间确实存在差异,就如同受过教育的学生之间也存在差异一样。但在我们彼此了解之后,当她们适应了我的语言、习惯和生活方式之后,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她们不再是那些目光呆滞的小农民了,而是头脑机灵的小姑娘。在我的这些学生中,有许多孩子是可爱、懂礼貌的。她们的天性中有这些东西,她们自尊自爱,很有能力,并且能够赢得我对她们的好感和敬佩。这些学生很愿意将功课做好,并且注意自身的清洁,她们会养成保持安静和遵守纪律的习惯,在某些方面的进步简直快得惊人,我真诚地为她们感到高兴和骄傲。而且,在她们当中,我特别喜欢几个女孩子,她们也同样喜欢我。在我的学生中,有几个农夫的女儿,几乎是少女了。她们已经会读、写、缝纫,于是我开始教授她们语法、地理,还有许多历史方面的基本知识,以及更加精准的针线活技巧。我还在她们当中发现了几位很少见的孩子,她们是那么渴望进步,渴望获得知识,所以她们在我的家里度过了不少愉快的晚上。她们的父母对我的态度也很友善。我很欣然地接受了他们质朴的善意,并以尊重他们的情感作为回报。对此他们不一定会觉得习惯,但是这让他们迷恋,并且对他们也是有益的,因为他们已经看到自己地位提高了,并且渴望无愧于这种厚待。

突然,我感觉,我已经成为这个地区备受欢迎的人。每次出门,我都会听到不同的声音向我热情地打招呼,不同的面孔向我友好地微笑。生活在普通人的关爱之中,即便是农民的关爱,也让我感觉如沐浴在阳光中安静、甜美。内心的恬静感觉开始萌芽,并且在阳光下绽放出美丽的花。在这段时间,我并没有自暴自弃,质朴的力量让我更加怀揣感恩的心继续生活。但是,读者,我还是坦白一切吧。在这样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中,白天我为学生们的长进努力着,而晚上我有充足的时间绘出有成就感的画作,还可以继续看书。但是只要我进入梦境,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梦来烦扰我。有令人心烦的,有充满理想的,有令人激动的,也有急风骤雨式的,总之,什么梦都有,让我的情感里充满了冒险、焦急和浪漫的感觉。令人激动的梦境中,会有我的主人罗切斯特先生。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拥抱,听到他的声音,与他的目光相遇,可以真真切切地碰到他的手和脸颊,就这样爱着他,也被他爱着。于是,我心中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像曾经有过的感觉那样强烈、炙热。之后,我还是会从梦中醒来。于是,我慢慢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现在的生活环境。接着,我便浑身颤抖地从没有幔帐的床上爬起来。只有黑夜能够看到我的心已经绝望到痉挛,听到我的怒火在爆发。不过,只要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我依旧会按时上课,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工作作好准备。

罗莎蒙德?奥利弗没有食言,她确实经常跑来看我。通常她在早上出来遛马的时候顺路过来看看。当她骑马到门口的时候,还有一个随从骑马跟在她的后面。她的骑装是粉红色的,一顶亚马孙式的黑丝绒帽英姿飒爽地戴在从脸颊一直披到肩上的鬈发上,真的很难想象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标致的人。她总是这样走进简陋的教室,穿过被她弄得眼花缭乱的乡村孩子的队伍。她来这里的时候,通常都是里弗斯先生上教义问答课的时候。我猜想,这位女访客的眼神已经穿透了这位年轻牧师的心。他有一种直觉告诉他,她来了。即使他没有看到,或者视线正好从门口转开时,也是如此。然而倘若她的到访被他看见,他的脸会立刻红起来,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尽管依旧紧绷着,但是仍然会有难以形容的变形。在平静中流露出一种被压抑的热情,这可比肌肉的活动和眼神的躲闪明显得多。

而她对于自己的魅力也是很有自信的。不过,他也没有向她隐瞒,也无法隐瞒。因为尽管他的心已经被基督教禁欲主义所束缚,但当她走近他,同他说话,对着他兴高采烈、满含鼓励乃至多情地笑起来的时候,他的手会颤抖,他的眼睛会燃烧。他无须用嘴巴说出来,只要用哀伤而坚定的目光就可以表达他要表达的含义,他在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我并不是因为成功率低而保持缄默,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那颗心。但是我的心已经奉献给了主,现在已经放置在四周都点着火焰的神坛之上了,很快它就会成为供品。”

可是这次,她像孩子一样把嘴嘟起来,好像一片乌云遮住了她原本活力四射的精神。她将自己的手从他那里拿开,任性了一次,并且也将眼神从这位英勇的殉道者身上移开。她这次离开的时候,很显然圣约翰想不顾一切地去挽留她,让她回来,但是他的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放弃进入真正的天国的希望。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办法将天性中的一切都集中到一个人狭小的感情上。他的天性是流浪者、追求者、诗人和牧师。他是绝对不会为了独自享用宁静的山村生活而放弃远方满是硝烟的战场的。尽管他从未提及,但有一次,我还是大胆地闯入了他心底深藏的密室,因此从他本人那里,我了解到了更多的秘密。

奥利弗小姐来我的小屋拜访过许多次了,所以我对她的性格也有了些许了解。她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也并不虚伪;她浪漫,不冷酷;她挑剔,但不自私;她绝对生活富足,但没有被娇生惯养;她的性子火暴,但幽默;她爱慕虚荣(但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只要她随便往镜子中看一眼,都能看到她的可爱与美丽),但不装腔作势;她出手大方,但并不因为自己有钱而自鸣得意;她的头脑机灵,相当聪明,但是她快乐得没有城府。总之,她很让人着迷,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都对她着迷。但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不会很深,或者是不可能留下深入人心、不可磨灭的印象。比如,她与圣约翰的妹妹们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她们的思想也不同。如果用一个比喻来说明我对她的情感,那么就应该像对阿德拉一样喜欢。她们之间的唯一不同,可能就是我们会对自己看护和教育的孩子比对同样可爱的成年朋友更加亲近一些。

后来她突然心血来潮,对我友好起来。她说我在某种程度上与里弗斯先生很像,只是我虽然也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小人儿,但不及他的十分之一美丽。她觉得他是一个天使,她还说我像他一样聪明、冷静、坚定。她宣称,对于一个乡村的教室来说,我就是一个怪人。而且她认为我之前的生活一定很曲折离奇,如果我能告诉她的话。

有一天晚上,她又像孩子一样好动,有些轻率,但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她粗心而好奇地翻腾我厨房里的每一个碗柜和桌子的抽屉。她先是发现了我的几本法语书、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语语法和词典,接着看到了我的绘画材料和几张速写。在画作中,有一张是我用铅笔画的我的一个学生——如同天使一般的小姑娘——还有几张是莫尔顿溪谷及周围荒原不同的自然景色。她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兴奋不已。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你懂法语和德语?你真可爱,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你比S城里一流学校的教师画得都好。你愿意给我画一张画,让我拿给我爸爸看看吗?”

“没问题啊。”我回答。一想到有这样完美又充满活力的美人儿做模特,我做画家的激情就激发起来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衣服,胳膊和脖子都露在外面,她身上的饰品就是她栗色的鬈发,犹如波涛一样垂到肩头。我选了一张精致的画纸,用心地勾勒着她的轮廓,准备将它着色。可是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所以我让她改天再来给我当模特。

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的父亲,说得很仔细,以至于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亲自陪着她来了。他身材高大,五官也粗犷,虽说是中年,但头发已经发白了。她的女儿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如同一座古塔旁摇曳着的一朵鲜花。他看起来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许还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但是对我很客气。罗莎蒙德的那张速写令他很高兴,并且嘱咐我一定要完成,并且诚挚地邀请我去溪谷庄园度过一个夜晚。

我去了,发现那是一栋很宽敞、漂亮的宅院,充分地显示出了主人的富有。我在那里做客时,罗莎蒙德一直非常高兴。她的父亲很和蔼可亲。茶点之后,我们便开始聊天。他对我在莫尔顿学校里的表现大力赞扬,但是按照他所听说的关于我的事情,他担心我在这个小地方教书有些屈才,可能很快就会辞职,去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有可能!”罗莎蒙德嚷道,“她那么聪明,即便做一个名门的家庭教师都绰绰有余了,爸爸。”

而我的想法是,与其去哪个名门宅院做一名家庭女教师,还不如在这里生活、工作。之后,奥利弗先生说起了里弗斯先生,还有他的家庭。提起他的时候,他满怀敬畏。他说,里弗斯在这一带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在那栋老宅子里生活的人都很富有,而且以前整个莫尔顿都属于他们家族。即便就现在而言,他觉得,只要里弗斯的继承人愿意,那么就可以与富商联姻。他觉得如此有才华、长相出众的年轻人去做传教士的工作,有些可惜,甚至是放弃了更有价值的生活。由此可以看出,罗莎蒙德的父亲绝对不会反对她与圣约翰的婚姻。奥利弗先生还认为,即便这位出色的年轻人缺少家产,但是他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姓氏和神圣的职业也足以弥补这一切。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正逢假日。我的小助手们帮我清扫了房间后便离开了。出于对她们工作情况的满意,我以一个便士作为酬劳。我周围的环境简直一尘不染,地板擦洗过了,火炉旁的栏杆被磨得锃亮,椅子简直都在发光。我穿戴整齐,正准备打发这个下午。

我先翻译了一个小时的德语,随后拿来画板和画笔,准备进行一项更轻松惬意的工作,将罗莎蒙德?奥利弗的画像完成。头部已经画好了,剩下的就是为背景着色,给服饰画上阴影,再为那成熟的嘴唇添上一抹胭脂红。对了,还要在头上加些柔软的鬈发,覆盖她那天蓝色的眼睛的睫毛的阴影需要加深些。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添加这些有趣的细节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打开门,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

“我是过来看你如何度过假期的。”他说,“但愿没陷入什么思想。哦,没有,那很好,只要你画画,就不会觉得孤单寂寞了。你看吧,即便现在我没有完全相信你,你也已经挺过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用来打发晚上的时间。”他把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到了我的桌子上。这是一本诗集。

当代正处于文学发展的黄金时期,人们可以很轻易地买到一本正规的出版物。可在我那个时代,读者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过还是得打起精神!我不会停下来,用大量的时间去控诉和发牢骚的。我知道诗歌并没有死亡,天才也并没有被泯灭,金钱是不能将这两者消灭与征服的。我相信总会有一天,他们都会展现出各自的风采,让大众看到它们的存在,感受到它们自由的气息和无比雄厚的力量。强大的天使,稳坐天堂吧!当肮脏的灵魂获得短暂的胜利,弱者为自己的毁灭痛哭流涕时,它们在微笑。诗歌被毁灭了吗?天才遭到了禁足了吗?没有!普通人,不,别让嫉妒燃起你的这种想法。不,它们不仅活着,而且一直统治着、拯救着。假如它们真的消亡了,那么缺少它们神圣的影响,你会进地狱——你自己的卑微造就的地狱。

在我欣喜若狂地翻阅《玛米恩》 ①辉煌的篇章(因为《玛米恩》确实如此)时,圣约翰走到我的画板前,看着我的画作。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将身体站直,但是什么都没说。我抬起头看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了解他的心思,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出他的想法,所以此时我是占有优势的,因为我比他冷静。不过如果有可能,我倒是很想帮一帮他。

“他那么坚定不移,总是严控着自己。”我想,“实在是对自己太过苛刻了。他把每一种情感和痛苦都封锁在自己的内心里。什么都不说、不流露,也不倾诉。我深信,让他谈论一下为什么不娶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的。我要让他开口。”

又是我先说话,我说:“坐一下,里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答复我,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很久。“很好,”我心里说道,“如果你高兴,你就站着吧。只是你还不能走,因为我的决心已下。寂寞对你我而言都不是好东西,我倒要试试,看看我能否探索出你心底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上钻一个孔,我可以从那里将同情的精油灌进去。”

“我画的这幅画逼真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逼真!是画的谁?我没仔细看。”

“你看了,里弗斯先生。”

他被我的直率和突如其来的唐突吓到了。他疑惑而又惊讶地看着我。“哦,这还不算什么。”我在心里想,“我可不会因为你的态度生硬就将计划搁浅。我准备作出更大的努力。”

我对他说:“你刚才看得很仔细,很清楚。我不反对你再看一遍。”我站起身,将画放到了他的手里。

“一张很出色的画。”他说,“色彩柔和清新,是一张很优美、很写实的画。”

“是的,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像不像呢?像谁?”

他将自己的疑惑控制住了,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

“当然。那么,先生,作为你猜对的奖励,我答应再画一幅复制品送给你,如果你肯接受这份礼物。如果你不想要,那么我可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上。”

他继续看着这幅画。而他看得越久,手里的力道就越大,越是放不下。“的确很像!”他自语道,“眼睛画得很好,颜色、光线、表情都很完美。她是微笑着的!”

“保存这样一张精美的复制品,会令你觉得欣慰,还是会令你更加伤心?请你回答我。当你在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这样一件纪念品,是能够成为你的安慰,还是只能激起你的忧伤回忆?”

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犹豫而忐忑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这幅画。

“我肯定会要的。但这样做是否审慎与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罗莎蒙德的心意,她是喜欢他的,而她的父亲也不大可能反对这门亲事,所以我——我的思想没有像圣约翰那样崇高——在我的心里是完全赞成他们结婚的。我认为,假如他能获得奥利弗先生的一大笔财产,那么他足可以用这些钱做他伟大的事业,这总比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下让自己的才思枯竭好得多。

想到这里,我便这样劝他:“在我看来,你能够将画中的人娶走,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时,他坐了下来,将画放到桌子上,双手支撑着额头,痴情地反复看着这张画。我为此感到惊讶,因为他没有对我的大胆和放肆感到恼火。我甚至看到,当我坦率地谈论这个原本以为是一个他不可碰的话题时——听到这个话题随意让人谈及,作出结论——好像是他出乎意料的一种安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去谈论他们感情上遭遇的不幸,而眼前这位看似严酷的禁欲主义者,也是人。大胆、好心地“闯入”他们灵魂的“沉寂大海”,往往会成为给予他们的最好恩惠。

“她喜欢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后说,“她的父亲也尊重你。她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但不善于思考,不过只要有你在,你去为你们两个思考,那就足够了。你应该娶她。”

“她喜欢我?”他问道。

“当然,胜过爱其他任何人。她总是谈起你,并且没有比你更能让她感兴趣的话题了,没有任何话题能让她谈论得那么久。”

“很高兴能够听你说这些。”他说,“真的,我们再谈一刻钟吧。”他取出手表,将它放在桌子上控制着时间。

“可是继续谈又有什么用呢?”我问道,“可能你的心里正在准备好铁拳或是铁链,将自己的心重新束缚起来。”

“先别想这些残酷的东西。就想象一下我作出了让步,被感化,就像现在这样。俗世中人们的爱恋如同在我心田新开辟的喷泉,不断喷涌,甜蜜得水花四溅,并且流淌到我仔细、辛劳地开垦出来的田野——这里播种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种子。但是现在甜美的泉水已经迅猛到将我心底稚嫩的克制的萌芽淹没了,如同可口的毒药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园的睡榻上,躺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和我说话,用被你精湛的画技所描绘出来的如此逼真的眼睛看着我,用她那珊瑚色的嘴唇对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生活——虚幻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嘘!别说话!就让我满心欢喜、神魂颠倒吧,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滴答滴答地向前走着,而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我默默地站在那里。静谧中,一刻钟的时间流逝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站起身来,到了壁炉边。

“好了。”他说,“刚才那短暂的时间已经让我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将头靠在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锁中。我品尝到了她的苦酒,枕头燃着火,花环里有一条毒蛇,她的允诺都是空的,建议是假的。这一切我都明白。”

我吃惊地瞪着他。

“真是奇怪。”他继续说下去,“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怀着初恋般的所有热情,而我爱恋的对象也绝对漂亮、优雅、迷人。但是,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确定的、绝对正确的感悟,我发觉她不会是一个好妻子,也不适合做我的伴侣。不用多久,只要婚后一年,我便会发现事实就是如此。只有十二个月梦幻般的日子,接下来便是终身的遗憾。这些我是知道的。”

“奇怪,真是奇怪!”我禁不住嚷道。

“我承认在内心里,一方面我被这种魅力深深地吸引。”他说,“但在另一方面,我深切地知道她的缺点是什么,那就是她永远都不会与我将从事的事业产生共鸣,不会成为我事业上的伴侣。罗莎蒙德是一位能够吃苦的姑娘吗?她会劳作吗?她是一个使徒吗?她会心甘情愿地做一名传教士的妻子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但是你可以不去做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计划。”

“放弃?什么?你要我放弃我的天职?我伟大的工作?我为天堂的大厦在世间所打下的基础?我的职责是成为一部分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所有雄心都同光荣的事业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提高他们种族的地位,将知识传播到那些无知的地方,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用宗教代替迷信,用去天堂的希望代替入堕入地狱的恐惧。难道就连这个也要放弃吗?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要珍贵。而这些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生活的目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在乎她的失望和哀伤了吗?”

“奥利弗小姐一直被一大群求婚者和献殷勤的人包围着。不出一个月,我这个人就会被从她的心中抹去,她会忘记我,之后很可能跟一个比我更能给她幸福的人结婚。”

“这话你说得倒是很冷静,但是你的内心呢,它不矛盾、不痛苦吗?你比之前更加消瘦了。”

“不,如果我真的瘦了些,那也是因为我在为悬而未决的前景担忧——我离开的日期总是一拖再拖。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接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个原本要来接替我的人——说他在三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或许在三个月满了之后,又拖延到六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奥利弗小姐走进教室,你就会颤抖,并且脸涨得通红。”

他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惊诧的表情。他或许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居然敢这样和一个男人交谈。至于我,我已经非常习惯这类的交谈了。我与很有头脑、言语谨慎、富有教养的人交谈时,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我一定要绕过缄默这种传统的防线,跨过秘密的门槛,并且在对方心坎的火炉边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才肯罢休。

“你的见解的确独到。”他说,“而且胆量也不小。你有勇气,你的眼睛具有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对于我情感的理解,有些是误解。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你所给予我的同情已经超越了我应该得到的。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并不是因为我在控制、束缚自己,而是在蔑视自己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上的狂热。我发誓这绝对不是灵魂的抽搐。我的灵魂坚如磐石,并且已经被牢牢地拴在骚动不安的大海深处。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很冷酷,很无情。”

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出其不意套出了我心里的话。”他继续说,“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任凭摆布了。你已经将我基督教义的外衣剥掉,那是我一直以来掩盖我自己的性格缺陷、用以漂净血污的袍子,我本人则是一个冷酷无情并且拥有野心的人。对我而言,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天然的爱才能赐予我永久的力量,理智是我的向导,绝非是感情。我的野心太大了,要比任何人都爬得高,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所尊崇的是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这才是出人头地的必要条件。我很有兴趣地观察你的经历,我觉得你是一位勤恳、做事情有条理并且富有活力的女人,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曾经的经历,也不是因为对你正在经受的苦难的同情。”

“你会把自己完全说成是一位异教徒哲学家。”我说。

“不,我与那些自然神论的哲学家是有区别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给出的修饰和定义,是不准确的。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而是一位真正的基督教哲学家——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也主张这样的教义,并且发誓将它传播开。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信仰宗教了,所以在我的性格中也有宗教留下的最初的品质。现在,它已经从小小的幼芽成长成浓荫蔽日的大树了,从人类真诚品质的粗糙野生根上长出能与之对抗的神圣的公正感。将我狭隘的只为谋求权力和名声的野心变成了去扩大主的天地、为十字架旗帜获得胜利的大志愿。宗教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它将最原始的天性变成了我如今最好的品质,它修剪和培育了我的天性。但天性是没有办法根除的,直到‘在这个世界的人都变成不朽’的时候。”

说完这些,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画板旁的帽子,又看了一眼那幅画。

“她的确很可爱。”他喃喃地说,“真不愧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玫瑰,真的。”

“那我还需要再画一张这样的画给你吗?”

“为什么呢?不必了。”

他顺手拿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这张纸是我平常作画时怕弄脏了纸板用来垫手的。突然他在这张空白的纸上发现了什么,我不清楚。但的确有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将纸拿起来,看了看纸的边缘,又看了看我,那种目光奇怪极了,但是我无法理解。这张纸似乎摄取了我的体态、面容,还有服饰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眼睛一扫而过,就像闪电般快速、锐利。他微微地张开嘴巴,好像是要说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将纸张放下。我看到他麻利地从上面撕下一条,放进了自己的手套里,之后匆忙点了点头,说了句“下午好”便离开了。

“嘿!”我用那个地区的方言嚷道,“真是莫名其妙!”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在试画笔颜色深浅的时候留下的几滴暗淡的颜料外,其他什么都没看到。我又琢磨了一两分钟,但仍旧无法解开这个谜。我索性放弃了,觉得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去想它了,不久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