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跤摔破了哈罗德的手掌和膝盖,两边的手肘也摔肿了。救下哈罗德的女人是在浴室透过窗子看见了外面缓缓倒下的哈罗德。 她将哈罗德扶起来,简单查看一下塑料袋里的东西,便扶他过了马 路,一边朝来往的汽车不断挥手,“医生!医生!”地喊。回到屋 里,她将他放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解开他的领带。房子很是疏落 冷清,一台电视机立在包装箱上面,旁边有条狗正朝着一扇关着的 门狂吠。哈罗德一向有点忌惮狗。
“我有没有打碎什么?”他说。 她讲了几个字,哈罗德没有听懂。 “有一罐蜂蜜,”他更紧张地问,“有没有摔碎?” 女人点点头,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她把手指放在哈罗德的手腕上,小声数着,双眼盯着前方,仿佛能穿过墙壁看到什么似的。她 很年轻,但脸上颇透着风霜,运动衫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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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衣服,也许是个男人的。 “我不用看医生,”哈罗德沙哑着声音说,“请不要叫救护车或医生什么的。” 哈罗德并不想进这个人的家,占用她的时间,也不想和一个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最怕她会将他送回去。他想和莫琳说说话,又 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麻烦到她。真希望刚才没有摔一跤。他本来想 继续走下去的。
年轻女人递过一杯茶,将杯子的把手对着他,好让他别烫着 手。她在说话,哈罗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所以试着挤出一个微 笑。但她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终于她又说了一遍,这回音量大 了一点,速度也慢下来:“你他妈在这种天气跑到外面干什么?” 哈罗德发现原来她有很浓重的口音,也许是东欧那边来的。他和莫琳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新闻,报纸说他们是来这里找好处 的。这时她养的狗吠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像头野兽,它把它整个身 体的重量都压在那个临时的笼子上,一旦挣脱,肯定会咬伤他们至 少一个人才会罢休。新闻里也报道过这种事情。
哈罗德向女人保证喝完这杯茶他就会继续上路。他讲了旅程的 因由,女人静静地听着。这就是他不能停下来或者看医生的原因, 他答应了奎妮,绝对不能食言。哈罗德呷一口茶,望向窗外。一株 巨大的树立在窗户前,庞大的根系也许正在蚕食房子的根基,要修 整一下了。路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回到外面这个想法让 他恐惧,但没有其他选择了。哈罗德回过头,发现年轻女人依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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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自己,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但你的情况糟透了。”不带任何情绪或评判的语气。 “是。”哈罗德说。 “你鞋子都烂了,我看你身体也差不多了,还有眼镜。”她一手拿起一片眼镜,“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的情况都糟透了。你怎 么还以为能走到贝里克?”
这让他想起戴维咒骂他的方式,好像经过了仔细的斟酌,他父 亲给他的印象只值得用最肮脏污秽的字眼应对。
“我的确——就像你说的——糟透了。”他低下头 。裤子满布 泥点,膝盖那里磨破了,鞋子完全湿透,他后悔没有在门外脱掉鞋 子再进来。“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 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他 顿了一下,因为说这番话给他带来痛苦。“真抱歉,我的鞋子弄湿 了您的地毯。”
让哈罗德吃了一惊的是,当他抬眼再偷偷看那女人时,发现她 笑了。她主动提出屋子里还有一间房,可以给他留宿一晚。
上楼梯前,她踢了一下关着恶狗的笼门,让哈罗德跟上。他既 怕那条狗,又不想女人为自己的病痛担心,努力赶上她的脚步。事 实上,他的膝盖和手掌摔跤之后一直针刺般痛,右腿也无法承受任 何重量了。女人告诉哈罗德她的名字叫玛蒂娜,来自斯洛伐克。她 请他忍受一下“这狗窝”和嘈杂的噪音。“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个临 时的落脚点。”哈罗德努力摆出一副很习惯这种措辞的表情,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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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得很喜欢随便评判别人。 “我说太多脏话了。”她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 “这里是你家,玛蒂娜。当然怎么舒服怎么说了。” 楼下的狗仍在嚎叫,不停用爪子抓门。
“闭上你他妈的狗嘴!”她喊道。哈罗德能看见她牙齿上的 菜屑。
“我儿子想要一条狗很久了。”他说。 “那不是我的,是我父母的。”她一把推开一扇门,站到一边让他进去。
房间很空,油漆味还没散尽。墙面是全白的,床单和窗帘配了 一样的紫色,枕头上有三只同色的装饰抱枕。虽然诸多抱怨,玛蒂 娜仍然细心地打理房间里的布艺品,这让哈罗德很是感动。外面那 棵树的枝叶已经压到了窗上。她说希望哈罗德在这里待得舒服,哈 罗德赶紧回答会的,会的。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哈罗德 躺上床放松身体,感觉每一丝肌肉都在跳动。他明知自己应该检查 一下伤口,用水洗洗,但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动弹了。他连 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境况该怎么走下去。他害怕了,感觉十分孤 单。这让他想起十几岁时,父亲在家里喝酒,摔瓶子,和一个又一 个阿姨做爱,而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宁愿自己刚才没有接 受玛蒂娜的好意。兴许她已经给医生打电话了呢。他能听得到楼下 传来她的声音,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她 在和男朋友通话呢,或许她男友会坚持让她把哈罗德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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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从袋子里将奎妮的信抽出来。没有了老花镜,信上的字一个个都是重的。
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我知道我们已 经很久没见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过去。今年我做了一个手 术,切除了肿瘤,但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现 在很平静,很舒服,但还是想谢谢你多年前的友谊。请代我问候你 的夫人。我还十分想念可爱的小戴维呢。祝一切安好。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沉稳的声音,就像她站在跟前一样,但那可 怕的羞耻感又来了。他让一个这样好的女人失望了,而且没有尝试 作任何补救。
“哈罗德,哈罗德!” 他一定要去那里,到贝里克去!他要找到她! “你没事吧?”
他动了一下。这不是奎妮,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玛蒂娜。哈 罗德发现分辨过去和现实越来越难了。
“我可以进来吗?”她喊道。 哈罗德试着站起来,还没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正好看到他奇怪的姿势,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她站在门框下,手 里捧着一盆水,两条毛巾搭在手臂上。她还带了一个塑料急救箱。 “让我看看你的脚。”她向帆船鞋的方向点了点头。
“可不敢劳驾您帮我洗脚。”哈罗德这下完全站起来了。
“我 不是来 这里洗 脚的 ,但你走 起路 来很不 对头, 我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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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没事,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把水盆架在胯骨上分担一点重量,说:“那你是怎样处理伤口的?” “贴一点胶布。”
玛蒂娜笑了,但不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可笑。“如果你要走到 他妈贝里克那么远,我们就要好好侍弄好你这双腿,哈罗德。”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这段艰辛的旅程说得好像是两人共同的责任 一样。哈罗德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但他只是点点头,往后坐下。
玛蒂娜跪下,扎起马尾辫,小心地将其中一条毛巾在地毯上张 开,抚平皱褶。唯一的声音来自过路的车子和窗外的雨,雨水狠狠 地打在树枝上,树枝又撞到窗户玻璃上。天色昏暗了,但玛蒂娜没 有点灯,只是伸手掬成杯状,等着。
哈罗德脱下鞋袜,忍痛弯身撕掉新近贴上去的膏药。他能感 觉到她在仔细检查。当他将双脚并排放在一起,第一次以陌生人的 角度去观察时,忍不住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境 况:双脚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白色,几乎发灰;袜沿在脚腕箍出一圈 粉色的痕迹;脚趾、脚跟、脚背上都有水泡,有些在流血,有些已 经化脓;大脚趾的趾甲像马蹄一样粗糙,近鞋头的位置还有一道蓝 紫色的淤血;脚跟上起了厚厚一层硬皮,有些地方裂开了,也在流 血;还有一股味道,他赶紧屏住气。
“您看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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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哪,”她说,“裤腿卷起来。”
裤子拂过右小腿时一阵灼热,哈罗德哆嗦了一下。他还从来没 让陌生人碰过他的皮肤呢。哈罗德想起结婚那晚自己站在镜子前, 看着自己的胸膛皱眉,担心莫琳会失望。
玛蒂娜还在等:“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受过训 练。”
哈罗德下意识地将右腿收到左腿后面藏起来:“您是说,您是 个护士?”
她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医生。现在女人也可以当医生。我在 斯洛伐克一家医院实习过,就是在那里遇到我男朋友的。哈罗德, 把你的脚给我。我不会逼你回家的,我保证。”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她温柔地抬起他的脚踝,哈罗德能感觉到 她手心的温暖与柔软。看到右脚踝上的淤青,她一震,停下来凑过 去看清楚一点。手指在受伤的肌肉上按过,哈罗德马上感觉到火烧 一样的痛楚从右腿传来。
“疼吗?” 他必须收紧臀部才能勉强忍住脸部因疼痛而扭曲:“还好。” 她举起他的腿,观察小腿下方:“淤青一直延伸到你膝盖后面了。”
“不疼的。”他又说。 “如果你这样走下去,会越来越坏的。这些水泡也需要好好处理一下。大的那些我会刺穿让它流干。然后我要把你的腿包起来。 你要学着怎样自己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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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用针头把第一个脓包刺穿,没有一丝畏缩。她将脓液 挤出来,小心翼翼地保留挂在伤口上的表皮。哈罗德任她将左脚放 进温水里,这是一个极其私密的举动,几乎只发生在她和这只脚之 间,与他余下的其他部分无关。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以免不小心看 到不该看的东西,这实在是非常英式的做法,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一直都有点太“英式”了,这里的英式是乏善可陈的意思。 他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别人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说,有有趣的问题可 问。他不爱发问,生怕冒犯他人。他每天都系领带,有时也会纳闷 自己是不是太执着于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规则。如果他 受到过足够的教育,读完预科,升上大学,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 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丢给他一件大衣,就把大门指给他,让他离 开了。大衣也不是新的,有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内衬袋子里还有 一张公共汽车票。
“想到他要走就蛮伤心的。”希拉阿姨这样说,虽然她并没有 哭。在所有阿姨里,他最喜欢这个阿姨。她弯下腰亲了亲他,身上 传来阵阵香气,哈罗德赶紧走开几步,以免作出拥抱她这种傻气的 举动。
童年时代的结束让他如释重负。虽然他做了所有父亲没有完成 的事——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赡养家庭、深爱他们,即使只是刚 刚做到——但有时他发现早年的沉默其实一路跟着他,进了他们的 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帘后、墙纸内。历史就是历史,你无法逃 离你的出身。就算你戴上领带也不会改变。
戴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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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娜抬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干毛巾将脚印干,而不是擦干,挤出抗生素药膏一点点涂在伤口上。她喉 咙下的锁骨心处泛起几点深深的红色,五官因高度专注而微微皱起 来。“你应该穿两双袜子才是,一双不够的。怎么连步行鞋都不穿 呢?”她低着头问道。
“本来想在埃克赛特买一双的,但反正也走了那么久了,就改 变主意了。那时看看脚上这一双,好像也挺好,就没买新的。”
玛蒂娜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他想自己说的话至少把她逗笑 了,两人之间好像又近了一点。她告诉哈罗德她男朋友也喜欢徒步 行走,两人还计划今年夏天到野外度假呢。“或许你可以借他的旧 鞋子穿,他刚买了一双新的。旧的还在我衣柜里。”哈罗德赶紧坚 持帆船鞋就很好了,他对它们已经培养了一种忠诚感。
“如果真的起了很严重的水泡,我男朋友会用胶布贴起来继续 走。”她用纸巾擦干手,动作利落,叫人看着就放心。
“我猜你肯定是个好医生。”哈罗德说。 她翻了一下白眼:“在英国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清洁工。你以为你的脚恶心?去看看我要洗的厕所吧。”两人都笑了。“你孩子 后来养狗了吗?”
一种尖锐的疼痛击中他。她停下手抬起头,以为自己按到了 受伤的部位。哈罗德绷直身体,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能再次开口说 话。“没有。我也希望他养一只小狗,但没有。二十年前我辜负了 他,恐怕让他非常失望。”
玛蒂娜往后一靠,仿佛要调整一下角度:“你的儿子和奎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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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辜负了他们俩?” 她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问起戴维的人。哈罗德很想说点其他东西,又不知从何说起。此刻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裤脚卷 到膝盖上,他突然非常想念儿子。“还不够好。永远不会好了。” 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哈罗德眨眨眼,努力忍回去。
玛蒂娜撕开一个小棉球,清洗他手掌上的伤口。消毒水像针一 样刺痛了伤口,但是他没动。他让她细细地将双手清洗干净。
玛蒂娜主动借出电话,但信号很差。哈罗德试着解释自己在哪 里,莫琳好像听不明白。“你跟谁在一起?”她不停地问。哈罗德 不想提起脚伤或摔跤,跟她说一切顺利。时间过得飞快。
他吃了一颗温和的止痛药,但还是睡不好。窗外的车声不停地 将他惊醒,被雨打到窗玻璃上的枝叶啪啪作响。他过一会儿就检查 一下右腿,希望情况有好转,轻轻调换姿势,又不敢往腿上添加任 何重量。他脑子里想着戴维房间里蓝色的窗帘,想着房间里的衣柜 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还有莫琳睡的客房,里面充满了她的气味。终 于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醒来,哈罗德先伸了伸左手左腿,再动动右手右 腿,逐个关节活动,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眼都湿了。雨声停 了,阳光穿过枝叶射进窗来,在白墙上映下流波一样的树影。他伸 了个懒腰,马上又睡着了,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
玛蒂娜检查完哈罗德的腿,说已经好一点了,但最好还是不要 马上开始走路。她给伤口换过药,问他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她父母 的狗会很喜欢有个玩伴。她还要工作,那条狗太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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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有个阿姨,也养了一条狗,”他说,“没人的时候它会咬我。”玛蒂娜笑了,哈罗德也笑起来,虽然那是他小时候感觉 孤独的缘由之一,也让他吃了几回不轻不重的痛。“在我十三岁生 日前几天,我妈离家出走了。她跟着我父亲过得非常不开心,他酗 酒,而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到处旅游。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她离 开以后,有一阵子情况更坏了,隔壁的邻居也发现了。他们很喜欢 来安慰他,我父亲突然又风光起来,还带许多阿姨回家。就这样变 成大众情人了。”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么坦白地谈起过自己的过去。 但愿听起来不要太可怜。
玛蒂娜嘴唇一动,弯出一个笑容:“阿姨?是有亲戚关系的阿 姨吗?”
“不是真的阿姨。他在酒吧里认识她们,聊几句,就一起回家 里来。家里每个月都换一种香水味,晾衣绳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内衣 裤。我曾经躺在草地上望过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
她笑得更厉害了。哈罗德注意到玛蒂娜开心的时候整张脸的轮 廓都柔软起来,脸颊也会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一缕头发没有扎进 马尾,哈罗德很高兴她没有将它梳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哈罗德看到的是莫琳年轻时的脸庞,她仰头看 着他,开朗的、明净的、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等待他接下来说的 话。能重新获得她注意的感觉是如此快乐,哈罗德很想再说点什么 逗她多笑一点,却想不出来了。
她问:“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妈妈?”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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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试过找她?”
“有时我也希望我找过她。我想告诉她我很好,万一她担心 呢?但她天生不是做母亲的料。莫琳就正好相反,她从一开始就知 道怎么去爱戴维。”
他沉默了,玛蒂娜也不说话。交代了这一切,哈罗德觉得很 安心。从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可以在车里说任何东 西,深知她会把你的话安全地存在脑海里的某个位置,而且不会妄 加评判,或者在以后提起来对付他。他想这就是友谊吧,他突然很 后悔回避了这段友谊这么多年。
下午玛蒂娜去做清洁工时,哈罗德用胶布把老花镜粘好,把后 门推开,在小小的花园里清出一小片空间来。那条狗饶有兴致地盯 着他,不再乱吠。哈罗德找到她父母的园艺工具,修了修草坪的边 缘,又把树篱的乱枝剪掉。腿脚走起路来还是很僵硬,又记不起鞋 子放到哪里了,于是他光着脚到处走,脚下温暖的灰尘像天鹅绒一 样,融化了心中的紧张。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把老是打到窗上的枝 叶剪一下,但好像太高了,到处都找不到梯子。
玛蒂娜回来时带了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他的帆船鞋,重新钉 了个底,还擦干净了。她甚至给它们换了新鞋带。
“在公立医院你可得不到这样的服务。”她说完就走开了,不 让他有机会谢谢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哈罗德提出一定要交一点寄宿费。 她对他说明天早上见,但哈罗德摇摇头,告诉她天一亮他就要起程 了,以弥补耽搁下来的时间。那条狗蹲在哈罗德脚边,头枕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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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上。“很抱歉没机会见见你的男朋友。”他说。
玛蒂娜皱皱眉:“他不会回来了。” 哈罗德吃了一惊。突然他需要重新审视对玛蒂娜的印象,还有她的生活,这意外的消息太残酷了。“我不明白,”他说,“他去 哪里了?”
“我不知道。”玛蒂娜的脸沉下来,推开了盘子,里面的食物 还没有吃完。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打赌你一定觉得我是他妈的疯了。”
哈罗德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但没有 谁让他感觉特别奇怪。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似再平凡不过 的生活,实际上却藏着这么多的黑暗与磨难。“我并没认为你发 疯。”他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阵子,好像从来不知道手 是用来握的。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来到英国,这样他可以更好地打拼事业。才来了几 个月,就出现了一个女人,带着两箱行李和一个孩子。她说是他的 孩子。”玛蒂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的婚戒紧紧压在哈罗德的手 指上。“我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孩子。 他回来时我还以为他会轰他们出去,我知道他有多爱我。但是他没 有。他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间,我发现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说我要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离开了。”玛蒂娜的皮肤 苍白得可以看见她眼皮上的血管。“他丢下了所有东西,他的狗, 他的园艺工具,连新买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爱徒步的。每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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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就想,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出现。” 有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沉默。哈罗德又一次吃惊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间不复从前。 “也许他会回来呢。”
“他不会了。” “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他从来都没回来过。”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感冒了,虽然根本无法自欺欺人。
“但是看看你,你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呢。”他担心她又要指出他不 可能成功,但她说的是:“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你那种信念就好 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哈罗德知道她是沉浸在过去中了。他还 知道自己的所谓信念,实际上不堪一击。
哈罗 德收拾 了碗碟 ,走 进厨房 打开热 水,将 所有 脏盘子都 洗了。他把剩下的饭菜喂了狗,想着玛蒂娜在等一个永远都不可 能回来的男人。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将看不见的污渍洗得干干净 净。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更了解她了,而且很想 跟她说话。
稍后,他正在房间里整理塑料袋,走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 声,有人敲了敲门,是玛蒂娜。她递给他两双徒步专用的袜子和一 卷蓝色胶布,又给他背上一个空的登山包,再塞了个指南针到他手 里。这些东西曾经一度属于她男朋友。他正想说自己不能接受更多 了,她突然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印下柔软的一吻,“好好去吧,哈 罗德,”她说,“不用交什么租金。你是我的客人。”手中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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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非常温暖,沉甸甸的。
正如哈罗德前一晚所说,天刚亮他就出发了。他在枕头底下 塞了一张明信片,感谢玛蒂娜的照顾;又留下了那套杯垫,因为 也许玛蒂娜比奎妮更需要它们。东方的夜空已经破晓,露出一道 苍白的光,越来越高,最后布满整个天空。走下楼梯时他拍了拍 那条狗的头。
哈罗德轻轻关上前门,不想吵醒玛蒂娜,但她其实已经站在浴 室窗前,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应该跑出去说服他 放弃,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疯狂梦想。他的鞋子会再 次走坏,他的腿也根本未痊愈。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记得哈罗德谈 起旅程时脸上的光彩。她将脸颊贴到窗户上,看着老人家一步步走 出她的视线,直到她又只剩下一个人,一条狗和一双新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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