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地将它一转,就能变幻出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孙贵仁对此感受尤深。
中午快要下班时,孙贵仁给一墙之隔的顾罡韬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一下。顾罡韬收拾完桌面,来到了孙贵仁面前。孙贵仁只是扫了他一眼,话就横着出来了:“请把你的工作日志取一下,有几项工作要安排。”
顾罡韬冷冷地说:“我脑子还好使,节约几张纸吧。”
孙贵仁用教训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的心太难捉摸,有时简直令人失望。”
“此话怎讲?”
孙贵仁顿了顿:“在你出事的日子,为保住你的饭碗,我上蹿下跳使出了浑身解数,没想到你竟若无其事一般。”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心想,鬼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孙贵仁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有福气,犯这么大的事,竟能平安着陆,要不是行里领导往你离休的老岳父脸上看,有你十个顾罡韬也下课了。”
顾罡韬淡淡一笑:“你这个下马威太厉害了,敲得我晕头转向。”
孙贵仁说:“好了,这些话留下以后说,现在咱们谈工作。我们搞信贷嘛,整天跟大款们在饭桌上谈事,这没什么不可以,既要有原则性还要有灵活性嘛!”
“说呀,怎么个灵活法?”
“你我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比如说,你的老同学和一位你素不相识的人同时申请了一笔贷款,同等条件,你说给谁,难道给同学批了就不遵守原则吗?”顾罡韬一声不吭,静静地望着他。
“有一个叫赵天星的是你同学?”
“是。”顾罡韬心里嘀咕,赵天星这家伙可真是八面玲珑啊。
“经常来往吗?”
“来往呀,从小到大一直没间断。”
“这就好嘛,你快人快语,我也喜欢竹筒倒豆子。我和你那位老同学一起喝过两次酒,据我观察,他虽说喝的墨水没你多,可人比你会来事。他托人找过我,既然你们插队时睡过一个炕,吃饭拉的一个风箱,贷款的事他为啥要绕个弯子找我呢?”
顾罡韬苦笑道:“正如你说的,我那老同学眼里有水,知道你权大,再说了,老同学已经出了一次事,难道为了他再犯一次错误不成?”
“那也不至于嘛,举贤不避亲,这也是古人的名言呢。”
一阵冷场。孙贵仁给顾罡韬扔过一支烟,做语重心长状:“罡韬呀,我是个很讲情分的人,考虑你们老同学的关系,还是把这份人情落在你身上合适。其实事情很简单,你那老同学和古城煤炭经销公司的冯老板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冯老板又是我的同乡,说是想加快资金周转,申请一笔贷款,你就看着往上报,我的意见是,既要按‘三查制度’办事,但也不要卡得太死,你先接触接触再说!”
电话铃响了,孙贵仁抓起话筒呜啦了一阵子,对顾罡韬说:“咋样?下午找个地方喝几杯?也算是给你压惊,方便的话,把你的爱妻也叫上?”
顾罡韬不卑不亢地说:“免了吧,我没受惊,更不需要压惊,再说我这个人喝酒也不行!”
孙贵仁讪笑道:“本事是练出来的,只要工作别出差错。干这行没办法,街道上要饭的、捡破烂的、蹬三轮的,决不会踏咱这门槛。银行就是嫌贫爱富嘛,交几个企业老板也未尝不可。不过,每逢贷款户把我拉到酒桌上我就有言在先,喝酒就是喝酒,酒桌上说的话都不算数。”
孙贵仁摘下眼镜,哈口气,撩起前襟擦起了镜片。顾罡韬顿生厌恶,没等他仰起头就拧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孙贵仁看着顾罡韬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喃喃道:“顾罡韬呀顾罡韬,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渠渠道道。”
走在回家的路上,顾罡韬内心波涛汹涌:真他妈的厚颜无耻,这分明是把我跟他往一个道上拉嘛!当副处长才几天,竟变成了这副德性。回到家里,顾罡韬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嘘嘘地喘息着。
郝唯珺下班早,正在厨房忙活,回头望望一脸不快的顾罡韬,轻轻走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那个孙贵仁又玩什么幺蛾子了?”
“这小子心术不正。”顾罡韬随即把冯炳才赵天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有他的千般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咱们一切按规矩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照你这么说,我就该缴械投降,跟着姓孙的指挥棒转?”
郝唯珺温柔地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压根儿就和他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和他较量就太不值了。实在不行,要求调换个处室,问题不就解决了?”
顾罡韬没接她的话茬,静静地想着什么。
“你说话呀!”
顾罡韬固执地说:“这条路走不得,是变相妥协,不是我顾罡韬的性格。”
“难道是我的性格?你看,我再有几个月就该生孩子了,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你整天开口工作、闭口事业的……”郝唯珺有些生气了。
郝唯珺很个性,这种个性对他们的家来说,有它的合理性。她喜欢自己的小家庭,能够把大到家用电器、小到糕点水果之类的东西,理直气壮、源源不断地从父母家里扒拉过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使他们充满温馨的小家保持着令人羡慕的格调,使自己的丈夫穿戴高雅,能为她赢得更多的荣耀。当然,在家里她也总是以“最高行政长官”自居。
顾罡韬不和她计较这些,再说他也不是为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操心的那号人。
郝唯珺动了感情,她抓住顾罡韬的手说:“瞧你,还阴云密布的,我来弹首曲子好吗?”
顾罡韬笑道:“好长时间没听你弹琴了,是该换换脑子了。”
郝唯珺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端在他跟前,微笑着走到钢琴跟前,打趣地说:“今天欣赏音乐可是要有报酬的。”
“什么报酬?”
“烧菜。我喜欢吃你烧的菜。”
她悠然地弹奏着,那琴声活泼跳跃,曲调委婉飘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钢琴柔美的旋律。
顾罡韬听得发呆,他的目光很难从她脸上移开。幸福原来会把一个女人烘托得如此美丽!此刻,优美的旋律把顾罡韬的思绪带到了另一个境地,他仿佛读懂了乐章里的每一个音符——那是一片布满绿色的田野、麦田和树林,波光闪闪的溪流蜿蜒穿过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绿茵。草地上一群洁白的山羊有的在悠然地吃草,有的在溪边饮水,有的低着脑袋,挺着犄角,互相抵撞,一阵清脆的鞭声把它们唤回到前面的一条土路上来。他望见一辆装满麻袋的马车正在缓慢地爬坡,不远处是几只暮归的老牛和赶牛人……
郝唯珺陶醉了。她微扬着头,随着抑扬顿挫的琴声,整个身子开合有致。随着一段昂扬的旋律,她猛然感到浑身的血液迅速膨胀,一股缓缓的暖流,一种生命的温煦透过她的纱裙,传到她的腹腔,浸入她的血肉中,这正是酣然入睡的婴儿的体温。她仿佛清晰地看见这个稚嫩的小生命受到了音乐的刺激,睁开了黑黑的眼睛,翕动着小嘴……
悠悠的琴声随着她不由自主地拥抱婴儿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兴奋无比地朝丈夫走来,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喃喃道:“亲爱的,我感觉像梦游了一次仙境。你猜我瞧见谁了,我瞧见咱们的小宝贝了,他长得真可爱。”
“还真神了,莫不是还听见他叫妈妈了?”
郝唯珺把指头翘在嘴唇上:“嘘——你仔细地听,他还叫爸爸呢。”
顾罡韬要答谢郝唯珺的演奏,做了一盘“红烧滑水”和两个凉菜。
“喂,宝贝他妈,开席了!”顾罡韬的语音刚落,郝唯珺就听见有人敲门,“是我,开门!”郝唯珺透过猫眼一看,是赵天星来了。
门打开,顾罡韬笑骂道:“咋是你个馋猫,你能闻出我做鱼?”
“几里外就闻到了。”赵天星满脸堆笑,嘶嘶地摩拳擦掌,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顾罡韬招呼他坐下,一起吃饭。
郝唯珺笑着说:“你真有口福,好事都让你给碰上了。”
赵天星开玩笑道:“别拿好话待客,快拿酒去,让我和你老公好好喝几盅!”
两杯酒下肚,顾罡韬开门见山:“哎!我说你小子拉扯不小哇,和我们处长都喝上了。”
赵天星有些吃惊:“你咋知道的?”
“你这就别问了,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赵天星苦笑道:“办企业咋离得开你们这些大财神。上星期,我资金倒腾不开,想让你给贷笔款子,我把电话都打爆了,也没找到你。刚好在酒场上结识了冯老板,他是你们孙贵仁的乡党,开始,我还以为他吹牛皮撂砖头,可人家一个电话真把他叫到场了,所以……”
“所以你们就喝上了。你没给他谈贷款的事?”
“这么好的机会咋能错过。”
“他答应了?”
“答应了,还答应得挺干脆。他说你俩关系很铁,你又是处里的业务骨干,所以才把重头戏交给你来唱。”
顾罡韬浑身一震,慢慢放下酒盅:“他真的那么信任我?”
“我看是真的,他还说你办事认真,就是缺少些灵活性。”
顾罡韬哼了一声:“咋个灵活法?他没教你两手?”
“事情是这样的,冯老板申请了一笔贷款,最近可能要报到你那儿,让你按程序考察后,快点呈报。我那笔150万的贷款,他原则上已经同意了。”
顾罡韬沉默不语,心情很低落。
赵天星注视着顾罡韬的眼睛。
“我说你俩老同学,怎么光说不动筷子?”郝唯珺斟酒劝道。
顾罡韬意味深长地说:“天星,孙贵仁说得对,我这个人办事不会理解领导意图,说钉子便是铁,缺乏灵活性。可你没站在老同学的角度想想,贷款出了问题,人家负的是领导责任,我负的是直接责任。尽管银行就是存款放贷两项业务,企业银行本就是鱼水关系,但话又说回来,银行不是我家开的。你可以抓紧申报,把担保的事落在实处,后面的事就不是在我家谈了,咱可要公事公办。”
赵天星心想,贷款的事没有被拒之门外,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剩下走程序了。他吸着烟,一脸真诚地说:“罡子,老同学做事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噢,你开始点化我了。说说,事办成了,咋样回报?”
赵天星听错了话意,慷慨地说:“哥们做事你瞧着就是了,会让你满意的!”
顾罡韬说:“说说,咋叫我满意?”
赵天星望了一眼郝唯珺,轻声道:“随行就市,事成之后你可以多拿两个点。”
“噢。”顾罡韬有意抬高嗓门说,“老同学啊,你真够意思!就拿这让我满意?你不是把老同学往沟里送嘛!”
赵天星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会?肉烂了在锅里,咱俩谁跟谁呀。”
顾罡韬知道赵天星做事很会把握机会,见缝插针是他的强项,他的目的明确,就是千方百计想贷款。赵天星并不知道这是孙贵仁下的套子,我要帮老同学的忙,那么面对冯秉才的贷款申请我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孙贵仁和冯秉才之间鬼知道有多少猫腻!可是如果顶住不办,姓孙的会随便找个理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让老同学为此耿耿于怀,同时,一双双小鞋也会随之而来。想到这儿,他差点想给赵天星明明白白交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