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微风吹动着杨树,发出唰唰啦啦的响声,仿佛下雨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即将成熟的小麦的清香。
齐浩楠匆匆吃完晚饭,踏着暮色,像猫一样闪进了姜沟小学。
辛弦的房门虚掩着,她正在批改作业。齐浩楠轻手轻脚溜进来。
“嗬,还在用功啊?”
辛弦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笑着说:“坐,吃过饭了吧?”
“晚饭有啥吃的,一碗米汤两个红苕就打发了。”
“很清苦啊。”辛弦缓缓站起来,注视着齐浩楠,“淘气大概有两天没下厨房了吧?”
齐浩楠心中暗自紧张,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但是淘气使性子又不是他齐浩楠造成的,要是因为这事跟辛弦闹出误会,他可是比窦娥还冤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学校学工学农,如今又学习做醋啦?”
“少给我贫嘴,揣着明白装糊涂!”辛弦猛地拧过身子,一双大眼睛死死盯住齐浩楠。
齐浩楠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就算我有责任,也是间接的,我从来也没向她许诺过什么,她要胡思乱想,要使性子,和我有啥关系!”
辛弦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也没向你许诺过什么,你为啥没事总爱朝这儿跑?快回去吧,省得她知道了再受刺激。”
齐浩楠也有些来气:“我第一次发现,你……你说话这么占地方!”
“占地方?”辛弦笑道,“不要激动啊,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事绝不是无中生有。不过嘛,我还是有判断力的,虽说你没有犯原则性错误,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是感情问题怎么能用‘直接’或‘间接’来了断?如果凡事都这么简单草率,我们今后的关系该怎么处?彼此心里疙疙瘩瘩的多别扭!”
“那——”
“那什么,本来简单的事情,硬是把它复杂化,就这本事今后还想干大事?”
齐浩楠的脸被辛弦刺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我这真是没事找事啊!不打扰你改作业了。”
碰了一鼻子灰,齐浩楠灰头土脸地走出房门。
看着齐浩楠转身就走,辛弦颇感意外,她想喊住他,告诉他有些事情其实是可以沟通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就听到齐浩楠的脚步声渐远渐轻渐无。
辛弦慢慢站起身,独自朝田野里走去,望着晚霞映照下黄绿相间的原野,不禁潸然泪下。
齐浩楠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虚弱,他全身酸痛,腿脚发软,似乎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齐浩楠眯起眼睛,原来是顾罡韬正儿八经地坐在车辕上。看到齐浩楠,他挥舞长鞭,“吁”地一声,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
齐浩楠神情惨淡地问:“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顾罡韬打量着老朋友,反问道:“你去哪儿了?咋像个贼娃子,还是个没弄成事让人打了一顿的贼娃子!”
齐浩楠挤出一丝苦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伙计,伤脸蹾尻子的事情真不好受,今天这马屁没拍好。”
“咋了?让踢了一蹄子?”顾罡韬大笑起来。笑声使齐浩楠惊诧,脸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又略带执拗的神情。
饲养室到了,顾罡韬跳下车,揉一揉酸麻的双腿,把鞭子甩给早在那儿等候的胡日鬼:“师傅,牲口你慢慢卸吧,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胡日鬼接过鞭子,朝他一挥手。两人径直朝南岭地头的疙瘩槐走去。
顾罡韬一边放松身子骨,一边像个老前辈似的教诲齐浩楠:“伙计,这爱情就像个火炉,挨得太近,烤得人受不了,离得远了,又感觉不来热乎。真是不好把握呢!”
齐浩楠苦笑道:“很形象,是不好把握啊!”
顾罡韬倒抄着手,神气活现地说:“不过也没什么,有些看似复杂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常言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还说热恋中的男人智商等于零,这话就像是对你说的。”
“行了行了,还嫌我不惨,要是咱俩打个颠倒,你咋办?”
顾罡韬拍拍胸脯道:“以不变应万变。她要给你装糊涂,你就要装得比她还糊涂,她要给你玩深沉,你干脆就躲在洞里不出来。”
“她要是给你玩战术呢?”
“就陪她玩呀!你不是说你看过《孙子兵法》吗?”
齐浩楠急了:“那孙子兵法屁也不顶,这是谈恋爱,不是打仗,哎,你该不是看我的笑话吧?”
顾罡韬大笑,挥拳在他胸前擂了一下:“浩楠呀,浩楠,你干脆收摊吧!还没接招,你就先输了,大大的饭桶。她要是摊到我身上,早把她摆平了!你整天口口声声要干大事,连这点儿胆子都没有。我看你只能做梦娶媳妇喽!”
“爱情方面,你是年轻的老革命,也没想着给哥们儿支几招。”
顾罡韬摇摇头:“爱情不是数学公式,咋能一概而论?”
“弦子看似温文尔雅,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说话却总是带刺。你说这是为啥?”
“韭菜花、萝卜花没刺,你为啥不去摘呢?玫瑰花带刺,说明有个性,不扎你几下,流几滴血,就想嗅到它的芳香,岂不太便宜你了?”
“我看你那位就不是这么回事,说话像柔柔的风,眼神像轻轻的雾,再严厉的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带着甜甜的味道。”
“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顾罡韬弹了个响指,“那只能说是我调教得好,方法得当。”
齐浩楠大惑不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你那位一样?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
顾罡韬故作深沉地说:“归纳起来,其实就六个字。”
“哪六个字?”
“瞅准、拿稳、跟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咱哥儿俩关系不一般,我才给你过真招,这可是谈恋爱的真经,不信你试试,出不了三天,你就会变被动为主动。当然,万万不可给人留下愣头青的印象,暗地里该关心的还得关心。照我的话去做,绝对错不了。”
齐浩楠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情场高手。我问你,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搞砸了咋办?”
顾罡韬摇摇头说:“这话从你齐浩楠嘴里出来,真让我失望。你是头雄狮,她是只羚羊,不信你摆平不了她。就凭你这神气,今后拿啥去保护人家?果真这样窝囊,人家不嫁给你倒是件幸事。”
“要是把她摆平了,你帮我分析分析,今后会是咋样个局面?”
“还用说嘛,肯定是铁了心跟你呗!”顾罡韬微笑道,“这跟打仗一个道理,一旦敌人的防线被攻破,你胜利的旗帜想插到哪儿就插到哪儿。”
齐浩楠转忧为喜:“罡子,我咋越活越笨呢?搞对象还要找场外指导。”
和辛弦闹别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齐浩楠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常常在傍晚时分,拿上他心爱的笛子溜到村外散步。
他站在田埂边,吹着竹笛,每一首曲子都带着忧伤的颤音,他想让悠悠的笛声飘进辛弦的耳朵,让她明白他火一样的爱情。
再说淘气心里有了疙瘩,一连几天都没有下厨做饭。她整日蜷缩在被筒里,两眼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无论怎样清理思绪,也无法将笼罩在心里的阴霾驱走。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沉沉的天更增添了她胸中的苦闷。
“淘气!”她听出是辛弦的声音,悄悄把头缩进被筒里。
辛弦俯身问道:“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看病?”
淘气缓缓将被子撩起,懒洋洋地坐起来。辛弦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直看得她眼睛里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辛弦莞尔一笑:“几天不见,眼睛都陷进坑里了。”
淘气摸摸脸,无精打采地说:“人都跌到深坑里爬不出来了。”
辛弦听出她的话外音,换了种口气说:“都怪那坏蛋,把咱俩的心搅得一塌糊涂。”
淘气怅然地望着屋顶:“弦子,我并不糊涂,这事不怪你。”
辛弦笑道:“我也不是找你澄清是非的。”
淘气伸了个懒腰:“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眼泪是自己吓出来的。”
辛弦安慰道:“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的滋味只有我懂。”
淘气深深叹息一声:“弦子,人来到世上,为什么非要钻到爱情的圈套里呢?”
辛弦没吱声,这不是她能够回答的问题。
“弦子,我永远都不想跟男人有瓜葛了。”淘气像是自问自答。
两个女孩相对而坐,炕沿上的油灯照亮了两人的脸。辛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日子长着呢,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花落有主的!”
淘气摇摇头说:“弦子,你不是拿我开心吧?”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最佳的办法只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装——糊——涂。”
“装糊涂?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呀。”淘气呆呆地望着窗外。
辛弦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抚摸着淘气的肩膀说:“我真不知道你的心事这么重。”
“不知道更好。弦子,我陷得太深,看我整天和他们打闹说笑。”淘气叹息一声,“谁又知道我的心呐?特别是他……既然无缘,我何必自寻烦恼?”
一星期前的那个傍晚,淘气决定把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做个了断,是还是不是,她要齐浩楠一句话。
晚饭后,淘气用略带命令的口气约齐浩楠出去走走。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她要先走一步,淘气连碗都没顾上洗,就到了村外。
说来也让人纳闷,为什么上中学的时候她从未发现齐浩楠哪一点儿让她着迷呢?直到结束了学生生涯,在这穷山沟里,她才发觉自己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没有道理。
现在,淘气要把没有道理的事情梳理个一清二楚。
有一天在队里干活,淘气和浩楠一起拉架子车,他还说:“陶部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我都关心的事,不过话老在嘴里打转转,就是说不出口。”
听见这话,淘气害羞地笑了,胸膛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乱跳,以为盼望已久的幸福就要降临了。她还脸红红地说,你看啥时合适就啥时候说吧。随后又听浩楠说,现在正拉车呢,本来气都不够用,严肃的事情就要正儿八经地谈谈。随后他脑袋一低,屁股撅得老高,拉着架子车就一声不吭了。
淘气坐在田埂上,回忆着那些当时使她欣喜若狂的话,却突然从中领会到了另一种含义,一种可怕的含义:或许他另有所爱的消息才是他打算告诉她的事呢!
唉,淘气此时的心境,就像这飘浮着淡淡雾霭的田野一样朦胧不清。她又一次急切地向村子的方向望去,得到的又是一次失望。
太阳已经隐入地平线以下,天边的晚霞渐渐消退,成了淡粉色,浅蓝的天空变成淡淡的青绿色,暮色降临了。
齐浩楠的身影仍未出现,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然而,当她眯着眼睛竭力向远处望去的时候,耳边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两人相对站在疙瘩槐下,淘气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齐浩楠,目光很复杂,齐浩楠也因内心的矛盾而不由自主避开她的目光。
人活着必须有希望,他不忍心灭绝她的希望,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是有事找我?还是要给我上政治课?”
淘气白了他一眼:“我没你肚里盛的墨水多、城府深,心里明明波涛汹涌,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也许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咱俩的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可能是有点儿贱,可我还是想听到你一句话,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淘气,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说,这种机会可不多。”
淘气眼中闪着泪花:“爱和恨的分界本来就很模糊,就像你说的,我俩从来没有敲明撂响地谈过。我连恨你的理由都不充分。”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说这些?”齐浩楠看着淘气,那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淘气似乎已经猜到齐浩楠的想法:“浩楠,你怎么这样冷漠!难道连和我叙叙旧的心情都没有?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当年在学校的那个齐浩楠,而不是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你。”
齐浩楠苦笑道:“对不起,我这些日子看书看呆了,话都不会说了,你别刺我。”
齐浩楠不停地摆弄着手指,淘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淘气,天星对你一直穷追不舍,你俩关系进展得咋样?”
淘气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正想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来了。天星也不是阶级敌人,没什么大毛病,可我一直对他没感觉,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知道,你我单独见面并不容易。”
齐浩楠无所谓地说:“整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咋能不容易?”
听见这话,淘气眼里立刻溢满了泪水,她抓起一个土块狠狠砸向疙瘩槐:“齐浩楠,你为什么要招惹人家,等人家喜欢上了你,你又冷冰冰地往后退,就不怕退到崖下把你摔死!还有罡子,你和他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他肯定在你跟前没添好话,我非找时间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不可!”
齐浩楠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说:“淘气,你可别冤枉罡子。看你凶得跟狼一样,别这样,女孩子应该温柔些。”
淘气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道:“我温柔不温柔关你啥事?”
“是,是不关我事。”齐浩楠终于用这种方式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话,“我今天专门给你机会,你就美美地出口气吧。我齐浩楠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啥时候给人说过软话。”
“哼,本性终于露出来了!算了,咱们别互相指责了,以前的事说多了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希望今后咱们还是朋友,行吗?”
“那有啥说的,不成朋友难道还能成敌人?”
淘气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会一直睁着眼睛,看你将来的媳妇是什么人。要是弦子,就不说了,咋说人家要比我优秀;要是冒出来个陌生面孔,我可要找你算总账!”
齐浩楠笑得很开心:“又不是到集镇上买猪娃说换就换。淘气呀,你这个人说是钉子便是铁,在很多男人眼里,这是天大的优点,但我今天壮着胆子说,你对我不合适,我不是找一个能抱娃收鸡蛋,吆鸡关后门的那号人。也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闯荡。闯荡塌火了,我可以尝试再换一种生活方式。总之,我过不了安宁日子。如果咱俩真的走到一起,你能适应吗?你不蹦起来骂我才怪呢!”
淘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骂你不大可能,但我肯定不适应,我只想平平常常地过日子。”
“你过日子肯定没说的,是把好手,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把男人收拾得利利索索,这些我都坚信无疑。”
“照这么说,你是明察秋毫,把我早早甩了是为了拯救我?我还应该给你弄块猪头肉,请你喝两盅才对?”
“那就免了吧,也许你现在心里有疙瘩,今后你就知道了,我真的是为你好。”
“去你的!”淘气擂了他一拳,终于破涕为笑,多日来压在她心头的阴霾似乎在一瞬间都消失了。
齐浩楠终归是齐浩楠,他总能逗得淘气笑出声来,他刚才的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也没有错,不过,淘气还是有些伤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难得和齐浩楠在一起,这些日子来她第一次这样轻松地笑。
快走进村口了,淘气扶着一棵小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凝望着齐浩楠。朦胧月色中,齐浩楠发现她的确很美,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
“浩楠,求你一件事。”淘气低声说。
“哦,你说。”
“我,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这……合适吗?”
“不勉强你,你要不想就算了。”
齐浩楠轻轻揽过淘气的身子,她的身体像触电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慢慢抬起头,迎着齐浩楠送上滚烫的嘴唇……
齐浩楠有些惊慌:“你不怕人看见?”
“我不管,你吻我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齐浩楠迎住她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淘气,真的对不起。”
淘气突然泪流满面,她推开齐浩楠,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