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黄河滩上,几只灰黄色的野兔乍着受惊的长耳,短尾巴贴着屁股,四条腿像安了弹簧似的,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周围。一条齐腰高的黑毛细狗正发疯似的盯着兔群穷追不舍……十米,五米,三米,再有一步之遥,细狗就要扑向野兔了,却见野兔后腿用力一蹬,身子腾空而起,一个鹞子翻身就跃到细狗身后,向反方向遁逃。扑空的细狗没有气馁,前腿用力一蹬,在空中敏捷地划了道弧线,又盯住野兔穷追不舍,距离在眨眼间缩短。野兔穷途末路想故伎重演,细狗纵身跃起,脖子一甩,铁叉般的嘴巴便钳住了它的脖颈。
这是只经过训练的细狗——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四个蹄子一盘蒜。这是当地人总结出的一只好细狗的标准。它嘴里含着战利品,得意地扭摆着干瘦的屁股去向主人请功。
知青们哪见过这种场面,目睹这精彩的一幕,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明媚的秋阳把天地照得光洁透亮,望着波涛翻卷的黄河,顾罡韬扯着嗓子唱起来:“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赵天星接道:“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齐浩楠揶揄道:“我又有一个新发现,咱们姜沟村要出歌唱家了。”
顾罡韬不搭理齐浩楠,自顾自吼了一阵子,感叹道:“我师傅胡日鬼在原上吼秦腔,你们没有听过,那叫一个绝。可惜,我不会唱秦腔。”
“秦腔有啥好听的,土里吧唧跟吵架似的。我就喜欢听歌曲。”淘气说。
“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齐浩楠正色道,“乍一听土里吧唧,实际上博大精深,秦腔在这块土地上唱响上千年,怎能用一个‘土’字就把它评价了?”
淘气看看齐浩楠,不再言语。
顾罡韬接茬道:“我还有一个发现,这渭北原上,大多数农民吃饭喝的是稀糁子,裤子包不住尻蛋子,但是嘴一张就是秦腔段子。”
大伙哈哈大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淘气已被甩下一大截路,听到有人喊她,便加快脚步。前面有一片两米多宽的水洼子,淘气想省些力气从水洼上面跨过去,她看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向后倒退几步,助跑后身子腾空而起,落地时只听“呀——”地一声尖叫,溅起一片水花,人已经仰面朝天跌到了水洼边,湿软的泥沙被砸了一个窝,正和她倒下去的身影相同。
听到尖厉的叫声,几个男知青先是一愣,接着飞快地朝叫声跑过来。
最先跑到跟前的是赵天星,第一感觉是眼前的淘气像一只海豹,他一只手捂着嘴不敢笑出声,只是身子在抖动,另一只手把淘气从泥窝里拉出来。
顾罡韬、齐浩楠也跑来了,看到这般情景,顾罡韬又好气又好笑:“淘气啊淘气,你妈可真会给你起名字。”
顾罡韬随手把摞着补丁的工作服递给她。
赵天星忍着笑,关切地说:“快换上,这种地方可不兴扭扭捏捏。”
“快,还愣着干啥?”齐浩楠指着一片干枯的芦苇丛说,“去吧,那里肯定有水洼子,天然屏障,百分之百安全,赶紧洗一洗换上衣服赶路。”
淘气望着自己泥糊糊的身子,没吱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像个听话的孩子。
走了不到二十米就发现了一片水洼子。她不敢到深水里去。两脚踩着边上的一团水草。先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再伸长耳朵听听有没有异样的响声,确信绝对安全后,露出洁白的牙齿莞尔一笑,快捷地脱掉上衣,挥动着圆润的胳膊,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脖子上、胳膊上……秋阳透过芦苇梢直射下来,她的肌肤像绷紧的绸缎般润滑,尤其是一双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温暖的光泽。
在她俯身洗头的当儿,那清澈的水面上便现出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她朝水面做个鬼脸,把一头湿漉漉的乌发绾在脑后,开始穿衣服。
淘气在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给她的快乐,刚才惊恐的一幕早已抛诸脑后,也忘记了仅隔了十几米的芦苇丛外,还站着一群男知青。她快速穿好衣服,一边走一边喊:“好啦,这就好了。”
淘气换上顾罡韬的工作服,宽大得像一张袍子,刚好遮住沾满泥浆的屁股。她走出芦苇丛,冲男同学神气地跷跷腿,扬起胳膊大声嚷道:“走!开路,开路啰!”
自从昨晚赵天星告诉她要去河滩挖田鼠洞的秘密,淘气惟恐大伙把她甩下,鸡刚一打鸣她便下厨了。这种新奇的活动,唤起了她极大的热情,感觉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一路上,她胳膊上夹着布口袋,紧跟在胡日鬼身后,伸长脖子听他讲挖鼠洞的故事。听到激动处,会情不自禁地蹦跳两下,几次把口袋都掉在了地上。
说笑间已来到了黄河滩的深处。远方,河对岸中条山的腰间弥漫着岚气,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水墨画。一轮鲜红的太阳悬挂在东南天空,簇簇金色的光芒把一望无际的河滩映照得色彩斑斓。
顾罡韬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的笑引起了赵天星的好奇。“你是咋了,大白天你梦见谁了?”
“大孬。触景生情,我想起了他第一次来黄河滩偷花生的故事。”那家伙掖着个大口袋,黑漆漆一人下到这河滩,竟连一个花生皮也没弄到。
“那狗日的瓷得像砖,肯定是没踏上点儿。”
“哪呀,他猫着腰,摸了几里地也没摸着一个。”
赵天星一下子明白了,“花生是长在地底下的,他在叶子上摸个球呀!”顾罡韬笑得前仰后合,那小子就是差根弦。
又走了三四里路,胡日鬼叫大伙散开寻找目标。知青们都学着他的样子,猫着腰搜索着可疑的穴洞。
顾罡韬说:“喂,哥儿们,听说运气好的挖到一个田鼠洞,能搞到好几百斤粮食呢!”
“照你说,咱拿的口袋不够用?”淘气兴奋地说。
“那就是你后勤部长的事了。”齐浩楠望了一眼赵天星,“万一不够用你给他下道命令,扒下他的裤子,两头一扎也能装它个百八十斤。”
赵天星佯装没听见,步子迈得更大了。
田鼠是一种聪明的小动物,一个大鼠洞,纵横交错,上下好几层,分别藏着大豆、绿豆、花生,按不同品种堆放,都是上等精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已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大家仍在猫着腰寻找。为了不留遗憾,每瞅见一个小洞,就挖上几锨。再把耳朵贴上去听听动静,盼着奇迹能够快快出现。
“有情况!”听到赵天星大呼小叫,大伙刷地一下围过去,果然是一个塌陷的洞口,地上堆了好大一堆沙土。顾罡韬俯身绕着洞口看了一圈,轻声道:“没错,是有文章。”
齐浩楠猫着腰蹲在地上,惊愕地瞪大双眼:“不是有文章,是有大文章!”
淘气伸长脖子,弯腰站在土堆上,大气不出地盯着洞口,顾罡韬嫌她碍事,一把将她拉开:“你是狗看星星,快闪开!”
淘气被抓痛了,跳起来乍着拳头还击。突然“呀”地一声尖叫,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地上弹起,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田鼠从洞穴里窜出,正失魂落魄地逃命。
听到吵嚷声,胡日鬼疾步跑来,蹙着眉头绕洞口一圈,肯定地说:“有名堂!挖!使劲挖!”
听到这话,大伙儿劲头更足了。顺着七歪八扭的洞穴没挖多久,又有几只田鼠夺命般窜出,知青们顾不上收拾它们,挖得更来劲了。沙土地非常松软,没用半小时就掏出一个齐腰深的坑。洞穴突然塌陷了,露出一个脸盆大的窟窿,赵天星高兴得合不拢嘴,纵身跳进洞里,双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拨去沙土。“哇!还真有名堂!”亮灿灿的豆粒果然露出来了,他掬了一捧豆粒,像历尽艰辛抓到了一支全眉全箭的蛐蛐,瞪着眼睛只知道傻笑。
顾罡韬像个忘乎所以的孩子,在地上翻起了跟头。齐浩楠特别能沉住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洞口喊道:“挖,给我狠狠地挖,看看高家庄的地道里到底能盛多少水!”
淘气更是一副滑稽相,穿着长袍马褂,扭呀转呀跳起了藏族舞。
太阳偏西的时候,驴车已经装满了粮食口袋。顾罡韬和齐浩楠点燃香烟,看到赵天星左肩扛了一只口袋,右手和淘气抬着另一只口袋,一歪一扭地走过来。
“你俩站那儿照相呢?还不赶快!”淘气大呼小叫起来,齐浩楠赶紧迎上去,抓起一只口袋就扔到了肩上。
“停下,停下!”淘气再次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是一只破口袋,只见她一边喊叫,一边赶紧用手捂住破口,豆粒还是顺着她的指缝淌了出来。
顾罡韬看三个人急死忙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看你看,这后勤部长是咋当的?漏这么大个窟窿竟没检查出来!”
淘气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你俩是鳖瞅蛋呢?”这句话是她从雨花嘴里听来的。
齐浩楠愤愤地说:“你俩的事为啥要把我捎上?”
顾罡韬眼珠子一转:“哪来的鳖瞅蛋?都瞅你呢!”
淘气脸涨得通红:“你就绕着圈地骂人,等见了你媳妇,不告你的状才鬼呢!”
顾罡韬立刻软了:“好厉害的沙老太婆,还真有杀手锏。”
足足用了一个小时,驴车才走出了软不塌塌的河滩。开始上原了,大家都铆足了劲,拉的拉,推的推,等盘上原顶,一个个都累得瘫软在地上。
齐浩楠抹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咱们歇一会儿吧,让驴也喘喘气、透透风。”他心疼地在驴背上摸了一把,“瞧,都出汗了。这家伙要是会说人话,早就骂娘了。”
“唉哟,我浑身痒痒,坏了,小动物爬到背上了。”赵天星龇牙咧嘴,弓腰走到顾罡韬跟前,“哥儿们,小兔崽子又偷袭高家庄了,帮个忙,给哥们儿狠狠挠几下。”
顾罡韬挤眉弄眼,怪声怪气道:“咋不让淘大侠给你抓几把,她的手劲,感觉不一样!”
“行啊,可惜我没带粪耙子。”淘气幸灾乐祸地笑道,“有事没事朝饲养室里钻,不染上虱子才怪呢!”
顾罡韬把手伸进赵天星的背后挠痒。赵天星屁股撅得老高,舒服得半合着眼说:“这狗日的玩意儿比苏修还坏,专往人够不着的地方钻,昨天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他就欺负老子,不早不迟,刚拉到半坡,就窜到我的老二上,我的妈呀,痒得人真想躺到地上打滚。”
顾罡韬也添油加醋地附和着:“是呀,真没眼色!来的不是时候,咬的更不是地方。”
齐浩楠从车辕上解下浑身湿漉漉的驴,刚一松套,它就迫不及待地打了个滚。淘气斜视了一眼赵天星,摇摇头说:“有些人就跟它一样,懒得出奇。”大伙一阵大笑。
淘气说罢,从齐浩楠手上接过驴缰绳,用树枝轻轻拍打着驴屁股,嘴里“吁吁哦哦”地嚷着,牵着往地里走去。赵天星望着淘气的背影浮想联翩。嬉闹说笑间,她活泼的面容更加光彩夺目,弯弯柳眉微微皱起时令人无限爱怜,而那一对丰满的乳房,如果能够轻轻地触摸一下,想一想都叫人头晕。
赵天星正在出神,一声刺耳的驴叫将他惊醒。循声抬头,远远望见淘气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赵天星赶快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淘气懊恼地垂着头,弄得浑身是土,满脸涨红。齐浩楠也跑过来,止住笑问:“淘大侠,没摔疼吧?”
淘气气得直跺脚:“都怪你,好好的把它解下来干啥?”
齐浩楠哭笑不得:“你以为你是谁?它又不知道你是部长大人。”
顾罡韬笑得差点儿上不来气,指着撒欢的驴说:“没看前头有勾魂的,你就成人之美嘛,真没眼色!”
大伙把目光投向两头撒欢的驴,朦胧的田野里,它们忽而扬蹄奔跑,忽而情意绵绵地迈着碎步,像一对久别的情人在追逐戏耍。
看着看着,淘气突然眼睛一亮,大呼小叫起来:“快看!快看!咱那头驴真懒,还想让人家背它!”
齐浩楠知道她在冒傻气,不敢笑出声,用手戳戳赵天星:“驴背驴咱还真弄不懂是咋回事,天星经多识广,你给陶部长做一个科学的解释。”
赵天星也不吃亏,随口回敬道:“俺是粗人,这事还得要人民教师来解释呢!”说完赶紧跑开一大截子。
遇见这种事也只有淘气冒傻气。公牛骑过母牛生牛犊,种马骑过母马生马驹,天下人都知道,偏偏淘气不知,还大惊小怪。每到春秋两季,方圆十几里的饲养员就会牵着发情的母牛、草驴或母马到公社配种站来,配种员笑盈盈地站在凉棚下喝茶,然后把母畜牵到一个棚栏式的木架里去,常有一些不谙男女之事的少年,红着脸膛悄悄瞄上几眼。
“快看,快看。驴还会耍魔术,一直都是四条腿,从哪里又伸出条腿?太好玩了,咋不挨地?不是象鼻子吧?”淘气还在继续冒着傻气。
顾罡韬憋住笑,朝齐浩楠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赵天星诡秘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据我分析,这条腿嘛,可能是那四条腿的领导。既然是领导,就没人管它,所以想出来就出来,想进去就进去。”齐浩楠和顾罡韬对视着,顾罡韬终于憋不住,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笑声,在他的感染下,赵天星手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越笑越带劲,差点儿摔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给苍凉的田野投去最后的光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黄土醇香。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挨近远方的山峦,暗影紧跟着太阳的步伐在逐渐扩大,原野上空气清新,一片澄澈,远处烟气氤氲,显出一层层色泽各异的层次,只见照射在近处景物上的光泽一点点向远处延伸;一层橘黄色的光泽投射在一层深蓝色之上,而在它们后面更远的景致,则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色之中。牲口颠踬着,车子摇晃着,驴儿和车轮碾着寂寞的土路。知青们凝望着晚霞,在驴儿有节奏的蹄声中唱起了广为传唱的《知青之歌》:
娘呀娘!莫悲伤,
儿今已把农民当。
愿风儿拂去您思儿的泪,
抚平您脸颊的沧桑。
待大地吐绿时,
儿来看望您——慈祥的娘!
娘啊娘!莫牵挂,
儿已长成黑铁塔,
让麦浪伴您入睡。
消融您满腹的郁闷;
待开镰收割后,
儿再来探望您——幸福的娘!
娘啊娘!莫凄凉,
儿在梦中把您想,
让秋叶变成手中的羽扇,
拂去您脸颊的寂凉,
待五谷丰登时,
儿再来拥抱您——疼我的娘!
娘啊娘,莫愁肠!
儿站在堐畔把娘望。
愿雁儿带去儿的问候,
绽开念儿的愁容,
待冰雪消融时,
儿再来拥抱您——伟大的娘。
曲调婉转悲伤,歌声伴随着阵阵微风,伴随着驴儿“得得”的蹄声,飘向暮色四合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