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打了帘儿,九爷怀铄步履姗姗地进来,看到我时,神色间一丝诧异,却稍纵即逝,旋即同我们见礼。
他依旧是一袭布衣,襟带飘飘,苍白的面色中挂着悠然的笑意。
致深边随意地问他几句话,边拉过我的葇夷,将桌案上那只玻璃翠玉镯自然地戴回我手腕上,将我手腕紧紧压在金漆榻桌上,也不看我,只同怀铄九爷说话。
“前些时让你思量的事儿可是想妥了?”致深问,声音也端了几分,不似同我先时嬉笑时的随意。
九爷怀铄忙躬身道:“大哥,小弟思虑再三,小弟还是闲云野鹤地留在府里的为好。”
致深的脸色渐渐阴沉,侧目上下打量他,眸光中冷冷的,冰箭一般,我都觉周身一凉。九爷怀铄却是有条不紊地解释说,“承蒙大哥抬举,为小弟周旋个功名,小弟感恩不尽。只是小弟这身子,怕也吃不消案牍劳形,便是这副四体不全的样子,也有损官仪。跻身万千朝臣中,也会给大哥和周府脸面抹黑,怕是不妥。”
于是一阵沉默,致深握着我的手沉吟不语。
不知为何,九爷一进来,方才我的小性也不愿再使。我也不去抽手,只望着碟子中的那金黄的蟹淡淡说:“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才松下我的手,不提前事,似是作罢了。他吩咐九爷怀铄一起落座吃口酒。九爷自然不便推辞,便坐在榻边。
我为他兄弟二人满酒,致深便将剥好的蟹黄蘸满姜醋塞去我口中,一边嘱咐说:“多吃些黄酒,不然又要胃寒腹痛了。”
我嫣然一笑,用银羹匙为他盛了毛豆放去他碟子里,应一声:“澜儿记下了。”
余光中,我见九爷怀铄眸光略含诧异地不时望我一眼,又平静地收去目光。
不知是否因为多饮了两盏酒,还是心神不宁,我只觉得周身有些发热,起身推说去外面看看酒是否热好,出了门,就在廊子下透气。清幽的庭院,廊子下挂了一对儿红子鸟,鸣声婉转。
我立了片刻才觉得心渐渐静些,忽听身后一个不大的声音徐徐地说:“大哥一片挚诚真心,不容亵渎利用。”
我一惊,回身去看,竟然是九爷立在身后不远处,他何时随我出来的?我心里惊得噗噗乱跳,却定了神色不屑地反诘:“九爷如何就见得,我是利用爷?”
他唇角勾出一抹淡然的笑意说:“怀铄的眼,洞若观火。”
“哦?九爷若是有此疑虑,不妨去告诉老爷呀?”我奚落道,心里却悸动不定,他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
“怀铄是不会告诉大哥的。”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我费解地问。
他不语,凝视我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几分痛心,几分失望,几分疑虑。但更有些令人寻味的深意,似是化作了满眼担忧,只凝神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一触,仿佛从他那眸光中看出些什么,惊心的侧眸躲避他的眸光。他却转身飘然而去。我只立在廊下,任那风吹起我的长裙飘舞,只我的眸光随了他消失在宝瓶洞门处。
水心斋外急雨不断,水流如注,汇流成溪涧般从房檐瓦当缝隙中飞逝而下,打在碧绿色水墨油纸伞伞盖上,如风拂铃铛一阵乱响,颗颗水珠飞溅而出。
思绪也如此被击碎成零散的水花,凝成眼前白雾茫茫一片,眼前模糊,千头万绪无从查起。
兰花中的药粉,致深突然发狂,我那腹中的孩子无辜蒙难;这罪魁祸首便是兰花蕊中大量的春药,偏偏四姨太不为自己辩驳,悬梁自尽。
到底是谁将那春药放入了兰花蕊中,用心如此险恶?
“小姐,廊子上风大,还是回房去吧。”冰绡问我披上件鹅黄色蜀锦披风,我却不肯回房。
举目看着眼前白濛濛遮满天幕的大雨,我低声吩咐冰绡:“你私下去查问一番,出事那日,四姨太是何时来到水心斋的,咱们房里那时更是何人当值?此前,更有何人曾靠近卧房?”
若要伸冤,擒住那向兰花蕊中投药的毒手才是关键。
冰绡含糊道:“小姐,冰绡这便去查。只是,与其如此的周折,还不如请五姨太做主寻回那个向四姨太床下绣鞋里藏药栽赃的丫鬟小环,有了人证,禀明老爷,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笑了摇摇头道:“你们姑爷才懒得去费心思追究是谁害了他冷置的小妾。倒是,那下春药害他出丑并在人前颜面尽失的贼,他才会恨入骨髓的。更何况,还白白搭上他儿子的性命。”我冷笑,牙缝了挤出这些话,眼前却豁然开朗,仿佛一条条思绪格外清晰了。旁枝末节我自不须得去顾,致深他不在乎四姨太的生死,怕也未必关心是谁给我下了当归夺我性命,又是谁的黑手猝然从身后推我入池塘。我苦笑,怕是一切都要靠自己。
冰绡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五姨太已遣了凌霄来请我过蘅芳苑去小坐吃桂花饼。我心领神会,想是五姨太慧巧打探出什么消息了,起身吩咐尺素和焰绮带路前去。
雨大,我的半条石榴裙都被打湿。来到蘅芳苑,已是裙摆湿漉漉贴去腿上。行路都觉得不甚方便,更兼有冰冷的潮湿。
五姨太慧巧迎我进房,吩咐丫鬟取来她的一条浅碧色绫裙为我换上,便拉我去内室更衣梳妆,并不许丫鬟们跟来。
梳妆台前坐稳,她才悄声对我道:“小环,寻到了。她被卖去了沧州,如今我已派人暗中将她赎身,算来过了三五日就能回到兴州了。”
我一喜,总是多了个人证,忙起身服礼谢她。
慧巧又说:“先不必这么喜,还有一桩无头案子,如今总算水落石出了。”
“哦?”我更是吃惊。
“妹妹药渣中那大量的当归。”她才提个话头,我也是周身一颤,往日的旧伤疤被揭起,疼痛不堪。
“当归又如何了?”我问。
“老爷身边的小厮狗儿,那夜去后院马厩去喂马,撞见了一婆子鬼鬼祟祟的从后园角门跑来,恰同狗儿撞个满怀。那婆子怀里的包裹散落一地,竟然落了一地的药材。狗儿一看,是六姨太的乳娘金嬷嬷。金嬷嬷笑骂他‘疯猴子’,还塞了几枚大钱给他买酒吃,喜气洋洋地炫耀说,六姨太娘家舅爷送来的吃的用的穿的,还是皇上赏的。狗儿就不曾留意。后来听说了当归的事儿,就才偷偷递说给了我房里的牡丹听。你知道的,狗儿一直的对牡丹有意的。牡丹就说给了我。算来日子,恰是你掉了孩子的第二日傍晚的事儿。若说是娘家阔绰,送些名贵之药本也寻常,只是这当归周府也颇多,不缺的,便是上好的,那日我吩咐人去各房查看当归存量,比对同你药渣里所用当归的成色时,六姨太并未报出她新得的那批当归存祸。况且,你药渣里的当归果然是名贵,和府里的库存当归并非一个产地,郎中验看过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块疑团开释,却更是如巨石压胸般难过。
“妹妹,便只是这两件事儿,就多半能扳倒六姨太了。”她欣喜道。
我摇摇头,总觉得不妥,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姐姐,还是待妹妹还是查出在那兰花蕊中下毒之人,若能人赃并获了告与致深,他才会震怒。怕是旁枝末节的事儿,他才懒得去管。”我平静地说,心里仿佛也狠了几分。我既已经棋输一招了,又焉能不如履薄冰?
不多时,冰绡的声音响在外面:“我们小姐可在这里?”
我忙起身,对外吩咐:“冰绡,进来吧。”
冰绡开门进来请安,我迫不及待地问:“可问出些究竟?”
冰绡点头,却见了五姨太在旁,有些不安,显得迟疑。
“五姐姐是自己人,你但讲无妨。”我吩咐道。仿佛如今是联手抗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