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屋中,我与他隔桌落座,夏末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碎影斑驳,和煦而温暖。我略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在冰冷面颊上的跃动。无意间瞥到菱花镜,那镜中人竟是又清减了几分。
“像是又瘦了。”我低头,轻叹一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手依然柔白,只是少了起初的那份微微的丰盈,只剩了一些筋皮,堪堪地跟骨肉连在一起。远远看着,依然还是旧时的样子,只是若仔细一看,才能看出这手已经跟随主人的心境,悄悄的变了。
冰消在一旁看着,半是怨怼半是心疼道,“九爷,你快劝劝小姐吧。这身子已经这样了,还成日这样的闷闷不乐。本就瘦,再这样自伤下去,真瘦成了一把枯柴,到时候莫说老爷不喜欢,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小姐这样的瘦的!”
我忍不住呵斥她:“冰绡!”
冰消跺跺脚:“九爷,难道你说不是吗?”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盈盈一笑道:“或胖或瘦,只要活出自己的风采,便是好的。杨妃丰腴,回眸一笑百媚生。但是飞燕却也宠冠六宫。想来各花入各眼,胖瘦也只是形体,世间爱花之人,所爱独独是花之神韵吧。”他顿顿道,“怀铄曾记得苏子瞻《菩萨蛮》中所云,或者可聊慰小嫂嫂之心: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
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
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他的声音文弱却坚定,恰如一夜春风,我心中的忧郁霎时被减去几分。晨曦抚上他的脸,柔和温煦,他转而问了问我近日的用药情况,却是眉头渐蹙。
“九爷说说,按这药方子都吃了这么久了,如何还不见好呢?”冰绡在一旁添茶,一脸焦急地抱怨。九爷沉吟着,“怀烁也是久病成医,若是小嫂嫂信得过,不如让怀烁为小嫂嫂看看药方可好?”
我嫣然一笑,只是笑意都满是苍凉。吩咐冰绡从妆台上取来方子给九爷。九爷怀铄端详了半晌,掐指寻思,摇头疑惑道,“不该啊,按理来说,这辩证是对的,几味药如当归、熟地、人参、黄耆1、白术、三七,都无不妥的。也是《傅青主女科》所列的方子。若说来,服药十余日,早应有所起色。”
我也不由皱眉,仿佛病魔如梦魇纠缠不断。
他沉吟些许道,“怀烁结识一位朋友,悬壶济世,在京城是家喻户晓的妇科郎中,医术高明,如今游历路经兴州,不如请他来为小嫂嫂看看方子。”
张郎中四十开外,进屋来先是为我把脉,再拿来那方子仔细端详,百思不得其解般自言自语:“方子并无古怪,按理来说用了这么久,也该好了。”
“除非,夫人服药吃了什么禁忌之物?”
我更是摇头,冰绡说:“我们小姐如今茶饭不思的,还能吃些什么?”
张郎中沉一口气正色道:“夫人这病,或是用错的补药,若是再拖延些时日,且不说再难生育,便是性命怕都堪忧呢!”
我惊得双腿发软,瘫坐在榻上,目光呆滞着,恐惧从脚心冰凉地上升,周身瑟瑟发抖,如今也是绝处逢生,只是我如何便立在了悬崖边,自己都不得而知。
“除去药,并未进补,便是药,也是冰绡日日端来……”说着,我心下一动,忙唤冰绡去将才煎剩的药渣拿来,让张郎中看看可有不妥。
冰绡去了一阵儿,也不见回来,我心里暗自埋怨,让张郎中在此等候喝茶,多有不敬。
我随口问了张郎中如何进补的事儿,不时望去门外,心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吩咐隋嬷嬷说:“烦劳嬷嬷去寻冰绡这丫头回来,不知又去哪里贪玩了。”
隋嬷嬷才迈出门,迎面冰绡就匆匆回来,一脸懊丧地望我一眼说:“小姐,那药渣不见了!”
“好端端的药渣如何会没了。”我颇有些惊诧,却一时没辨出什么不妥,随口问道,“不是一个时辰前才煎好的吗,如何药渣会没了?”我本想说,府里的药渣依例是要留上三至七日的,如何有人手快倒了不成?
“下面人多手杂的,也一时说不清了,就是这几日的药渣都不曾留的。”
我心下一惊,强自镇定了心神对张郎中告罪说:“可是不巧,府里的下人将药渣倒掉了。”
九爷怀铄便起身告辞,带了张郎中而去。
药渣子没了?这倒是奇事!
我暗自沉吟寻味,本是怀疑阮郎中医术不精,不能药到病除,才换个张郎中重新诊治,原想是查药,却不成想发现那原本依规矩要留存三日的药渣子竟然没了踪影。罗帕在我指尖缠来绕去,见我凝思不语,冰绡忿忿道:“小姐,难不成真是这药里有名堂?咱们告诉姑爷去!”
我徐徐摇头,唇角一抹苦涩的笑意,此事空口无凭,如何去告?
她急得说,“若没有暗鬼,如何单单的就少了咱们的药渣?可不是销赃么!”
见我不语,她又提议:“冰绡这就去请五姨太给小姐做主!”
我更是长呼一口气,低声止道:“不必,你只需留个小心,带上几个可靠的人,”
我不动声色,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冰绡机敏,连连点头,心领神会地下去。
我立在窗前,窗外瑟瑟的风卷起帘幕乱飞,冷冷的觉出初秋的肃杀。一幕幕的触目惊心,暗地里隐藏的刀光剑影,我便如这轻莹的纱幕,被风无情地刮得任意东西,身不由己。
是何人在我药里做了手脚,那药里又含了什么?兰花蕊中的春药,夺走我那孩儿的性命,如今这药渣子害我血流不止,岂不是要将我斩尽杀绝!
我紧咬了牙关,恍惚中周身积蓄了无尽的力量。虚弱的身子因为怒意而发抖,只有手指紧紧抠在窗檐上。
这一日,我都装作若无其事般闲散的样子,依旧病歪歪一蹶不振,倚在窗台深蹙蛾眉愁容不展。
到了晚间,药却依旧端上,我心下一凛,捧着那微存烫意的药碗,凝视那琥珀色的药汁,闻着那刺鼻的药味,反是犯了寻思。冰绡和九爷那边,莫不是一无所获,但这药……分明知道此药有异,却要扮作寻常模样,若无其事地端起药,轻轻晃动药碗,用衣袖遮掩面做饮药状,忽一停,吩咐小丫鬟流素说:“去,跟你尺素姐姐去讨我存的那点子青梅蜜饯来,什么劳什子补药,涩口!”
小丫鬟流素应声退去,我才乘人不备将那药泼去桌下的漱盂中,因怕人起疑,将备在案上的一盏弄弄的普洱也倒了进去。我兀自用帕子闲然地揩揩唇角的药痕,心神不宁地等待冰绡的消息。
外面脚步声细碎,我忙起身相迎,冰绡疾步进来,却落寞地摇摇头。徒劳而归?我的心一沉,不无失望。莫不是我杞人忧天,杯弓蛇影了?难不成是我的错觉?
若是药中没有事儿,方子也是妥当的,能诠释我如今病入沉疴的,便是那夜致深发狂的兽行,果然伤及我的脏腑。只是,郎中对我的病却是信心满满,看来不似疑难杂症。
冰绡轻声说:“九爷说,若是小姐实在疑心此事,每日的药便是他吩咐人亲自煎了,趁热送进水心斋来,万无一失。”
九爷果然是个心细的,我满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