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溯眼里盈满笑意,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啊……突然回归的幸福让我哭得停不下来,泪珠儿不住地滚滚而下。

程嘉溯先还看着我笑,到后来,只得无奈地摸摸我的脸。他还戴着氧气罩,说不了话,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奇异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我赶紧按铃通知医生,再对牵挂着他的人报喜。

医生很快赶到,把我隔离出去,给他做了一次详尽而细致的检查。郑夫人、郑先生、安然等人赶到时,检查还没有结束。

他们又惊又喜地问我:“真的?”

唯独郑夫人没能问出口,她精致的唇角颤抖着,比任何人都激动、忐忑。

我深深点头,“阿溯,醒来了!”

不久后,医生们从病房出来,也是喜气洋洋地宣布,程嘉溯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期,只需要再住院一段时间,好好养着就是了。

一群人涌入病房,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担忧,和对他醒过来的祝福。每个人都有那么多话想说,激动得脸色红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这次醒来,程嘉溯看上去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以前是璀璨生光的钻石,耀眼得让人感到疼痛,那么现在,他的光芒更加深厚内蕴,对人的态度也更加温和。

郑夫人是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人,她与程嘉溯的关系,原本可以说是非常僵硬,只比程嘉溯与程颐和好一点罢了。

她唯一的儿子,小时候还曾依赖过她,试图从她这里得到温暖的母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仿佛就被传染上了程家大宅里那种冰冷坚硬的气息,再也不会眷恋地看着他的母亲。

一错过就是将近三十年,她的儿子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希望他比程颐和更强大,却又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可能比程颐和更冷漠。因为程颐和好歹还怀念着桑榆、迷恋着桑柳,她的儿子却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痴迷。

直到此时,他对她道一声辛苦,“妈妈,让你担心了。”

藏了将近三十年的眼泪簌簌而下,昔日郑家小姐迟迟不愿接受自己已为人母的身份,如今却是做儿子的主动伸出手,温暖了他被父亲冷落几十年的母亲。

我看看爸妈,他们这些天也折腾得够呛,便轻轻拉拉他们的袖子,到外面坐了一会儿。

我妈这会儿也是满心感慨:“她看着那么骄傲,其实心里也苦。”

郑夫人再不愿意接受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她实际上也是一位母亲了,她会不由自主地牵挂着程嘉溯,却又因为不接受这份牵挂而刻意折磨自己。

实际上,我爸妈最担心的人是我。别人看不出来,他们却一定知道,如果程嘉溯遭遇不测,我定然无法独活。他们从未说出口,但担忧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现在程嘉溯醒来,对他们来说也是喜讯。爸爸按着我的肩头,似有深意地说:“以后,要好好的。”

我点点头,不敢多说什么。想随程嘉溯而去,本身就是大不孝的想法,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但在程嘉溯最危险的时候,我只想着爱人,却没有想到父母若是失去我,又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一门之隔,郑夫人与程嘉溯重拾母子之情,我和父母也相处愉快。一个多小时后,房间里的人才陆续走出来,郑夫人看我一眼:“阿溯累了,你去陪着他吧。”

语气依旧很不客气,但至少不是勒令我离开,而是允许我陪着程嘉溯——尽管她这是一条无效的命令,无论她是否允许,我都会陪着程嘉溯。

不过郑夫人罕见的让步还是让我感到微微诧异,冲她微笑一下,又和爸妈告别,嘱咐他们回家去的时候路上小心,不要担忧我,这才回到病房里。

经过医生处理,一部分仪器已经被挪走,程嘉溯再不像之前一段时间那样身陷管线当中。他脸上显出深刻的疲倦——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把疲惫很好地隐藏起来,只偶尔会泄露几分。

因为这种疲倦,他看上去慵懒而放松,连我也被他的神情带得慵倦起来,轻轻向他走去。

程嘉溯像是渴久的人望着泉水一般凝视着我,我站在他身边还不够,坐到他床上还不够,他哑着嗓子要求:“让我抱抱你。”

犹豫了不到三秒钟,我意识到自己也渴望着他的怀抱,于是痛快地踢掉鞋子,爬上不算宽大的病床,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程嘉溯闭了闭眼:“真好。”

熟悉与陌生的感觉同时涌来,熟悉的怀抱,陌生的药水气息,和突兀支棱的骨骼,无言诉说着他所经受的一切苦楚。

怀孕后我的体温比平时更高,而他的要比健康的时候低一点,因此现在是我温暖着他。他怕凸出的骨骼硌到我,小心调整自己的姿势,而我紧紧拥抱着他,不留一丝缝隙。

安静了好一会儿,程嘉溯才轻声问:“我能摸摸它么?”

我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的小腹上,让他的指尖触到那里,“我很想你,他……也很想你。”

他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摸,然后将手掌贴在凸起的肚腹上,含笑道:“宝贝,我是爸爸——啊!”

他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因为就在他把手完全贴上去的那一刻,宝宝狠狠给了他的手心一脚。

震惊过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喃喃道:“我真的不敢相信……”

我表示同意:“我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我的肚子里居然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他强壮又好动,怀孕伊始便不断发生的风波竟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健康。

程嘉溯不肯把手拿开,固执地停留在那里,“宝贝,再来一下。”

然而宝宝已经不肯理他了,一动不动。

程嘉溯等了好一阵,才委委屈屈地看着我。我好笑得不得了:“你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样子是做什么?”

他立刻笑出来:“潼潼,让我听一下!”

他毕竟还带着重伤,挪动很不方便,我缓缓坐起身,把肚子靠近他耳边。程嘉溯把耳朵贴在我的腹部,嘴边露出温柔的笑意。

有滚烫的液体滑落在我的衣襟上,透过衣服熨在肌肤上。我没有戳穿他,只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顺着。

初为人父的喜悦原本是非常强烈的,但程嘉溯得到我怀孕消息的时候,恰好是我们关系恶化的时候,在他还有演戏的成分,被蒙在鼓里的我却是真心实意地怨恨着他。

一再蹉跎,他第一次能够真正表达对这个孩子的爱的时候,已经是孩子可以对外部做出反应的现在。

程嘉溯伸出手臂给我枕着,我躺回去,我们都没有提及对彼此的担忧和牵挂,他听闻我饱受孕吐折磨时锥心刺骨的悔恨,以及我这些日子的煎熬……

我们很清楚对方的心情,因此,这种难得的安宁时候,不必要浪费在追溯往昔上面。我们都感到很疲倦,便抱在一起沉沉睡去,不知天荒地老。

第二天安然暗示来报到——程嘉溯一醒来,工作也就不可避免地堆了过来。作为心腹,安然可以替他处理许多事情,但他才是唐韵的主心骨。更何况,杏林那边有豺狼虎视眈眈,那是安然没法镇住的魑魅魍魉。

但程嘉溯的身体状况依旧不允许他工作太久,安然只能挑选出最为紧急和重要的事情,让他花两个小时左右处理。这两个小时便会耗费他所有精力,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于是程嘉溯对我说:“潼潼,帮我。”

如果说以前我会为了避嫌——家庭差距太大,我总是有着攀附豪门的嫌疑的——而避免参与进管理层的事务,那么现在,我不会再为此感到困扰。

因为我和程嘉溯的生命与灵魂早已紧紧纠缠在一起,不可分割。

尽管如此,程嘉溯写下授权书,把他的股份和管理权全部移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十分惊讶:我以为他最多授权我暂时处置一些紧急事务,但授权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从他签字生效的这一刻起,我在唐韵、在杏林都拥有与他同等的权力。

我的命令拥有和他一样的优先等级,这也就意味着,我相当于拥有了他的一切财产和权力。

而这份授权书,没有截止日期。

前段时间他昏迷的时候,我从安然那里得知,他在我怀孕之初就为我准备了一份基金,那份财产能够保证哪怕他在继承权争夺中落败,尸骨无存,我也能依靠基金过得衣食无忧。

后来,他多次提高基金额度,连安然都忍不住担心他过于败家,早早把自己的家财散尽。

而现在,安然面对这份授权书,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这已经不是过于败家,而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了我手上!

“潼潼,我原本想着,那份基金足够保住你的下半辈子,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而是他这个人。如果他不在了,哪怕是全世界的财富都成了我的,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你替我去战斗,去夺回我们应得的一切!”

从今以后,张梓潼不再蜷缩在程嘉溯的羽翼之下,依靠他遮风挡雨,而是会真正成为他的战友、伴侣,永不分离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