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虚空幻地,苍天做主,缘浅缘深,奈何青冢;俗世似水月镜花,沧桑一梦,情淡情浓,乐悲笑痛。”他略倾身,目光落在书案上从容娴雅的字上,低低吟出,一种似敛似放的微妙、飘忽慢慢浸入心头。
曼瑶嘴角微勾,优雅搁下手中的笔,轻唤了一声。
萧凉宸拥她站起:“曼瑶写的字,赏心悦目,这两句更是别有一种精致的趣味。”
一双盈目闪过丝失落,倚着他宽厚的胸膛:“王爷盛赞,我愧不敢当,此两句并非我所题,无意中听得媛夫人吟了这两句,花了些心思,记下了。”
他并未深究这两句,只是尽情吸取着她身上的清淡幽雅,只觉适意、舒然,低声道:“本王极是喜欢你身上的淡香,天下只有你衬得起如此怡人的香,令人馥醉的香!”
唇,凉凉的,覆了下去。
她缓缓闭上双眸,他的温柔丝丝如针,刺痛着她的心,她想要撇去赤咧咧闯入心中的想法,却赶不走挥不去。
他从未迷恋过她身上的香气,今日例外,心头皆是苦涩,她用的是水罗香,殷灼颜钟爱的水罗香。她心道:你是喜欢清幽淡雅的香气,还是借着这香去怀念殷灼颜身上的味道,令你馥醉的味道?
隐隐中似有什么蛊惑着他,他想要更热烈的去占有,去吞噬缭绕的香气,以渡于自己婉畅的气息,绞缠得愈发炽烈。
疯狂,疯狂,她终于承受不住,呻吟而出。
他的身子滞了一滞,收住气息,离开肆虐着的唇,莫名的空虚席卷而来,他折身匆匆而去,只抛下一句:“好好歇息!”
曼瑶扶着椅把手坐下,笑哼了一声,可以肯定,他无意中将自己当成了殷灼颜,他着迷的是自己身上的香气,殷灼颜的妖娆香气。
一个多月,瑨王府静谧得可怕,无人敢提及那个名字,府中红色悄然遁去。
他如常,喜欢听她抚琴,闭着双眸静静聆听着,他的脸总是找不到一丝异样的表情,只是偶尔偷偷的看着他,能挖出他眼底的落寞。他从不打断,也从未喊停,她顺着他,直到一天发觉自己心神疲惫,她不再抚琴,他也不再开口让她抚琴。
他隔几天轮流去着几位夫人处所,却总在深夜回到明晴院,无人有怨言,比起殷灼颜在时他夜夜留连于云悦轩,这样的结果让她们更欣喜。习玉娇和贺语蓉更是想着法子讨他欢心,他笑,浅淡一笑,不夸、不拒。
文季遥隔四五天会悠哉的到王府陪他喝酒,两人常在翠景园幽幽喝着酒,谈及的似乎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她可以猜到,文季遥虽是他的挚友,但也必不在他面前提及往事。
曼瑶幽幽叹了口气,他愈来愈难琢磨,府中的一些下人似是习以为常,一天套得程福的一句话,知他素来如此,只是在那袭红色进了府后,他才怒,他才吼,他才多变。
于是,她发现了一个事实,令她悲哀的事实,或许如今连他自己也未明白过来的事实,一再被他忽略,被自己漠视的事实。
她不禁想,林婉是否也探知了他的心,早已探知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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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程福近前行礼。
林婉微抬眸,轻点头:“程总管,何事?”
程福摇头叹气:“夫人,这几日,小的令人去购置一些布匹,有些不妥当!”
她收了收桌案的笔墨,柔声问道:“程总管,王府历来在锦绣绸缎庄购置丝绸,有何不妥?”
程福抹了把冷汗:“夫人,锦绣绸缎庄拒出布匹,三番四次如此,小的亲自去了一趟,一再道明身份,锦绣绸缎庄的伙计说,正是因为是瑨王府的才不卖的!”
林婉皱眉哦了一声,轻吸口气:“可曾打听清楚是何缘由?是否我们曾欠他们货款?”
他急摆手:“夫人,我们从未拖欠货款。小的旁敲侧击,得知是锦绣绸缎庄的大东家下的令,小的纳闷着,费了一些周折,摆了一桌请了绸缎庄的段掌柜,酒酣之际,掌柜道出了缘由!”
林婉笑笑:“既已知缘由,程总管拿主意便是!”
“夫人——”程福无可奈何的唤了一声:“小的无能为力。”
她疑惑的看着他,见他一脸凝重,迟疑问道:“绸缎庄因何不卖布匹给瑨王府?”
程福唉了一声:“夫人,绸缎庄的大东家是丞相府的二公子!”
林婉怔了一下:“二公子?!”
他肯定点点头:“掌柜的说,是二公子下了令,绸缎庄的所有货品无论贵贱,绝不卖给瑨王府!”
林婉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先前殷灼颜在王府的时候,她的衣制品都由殷潇庭一手张罗,而且都是锦绣绸缎庄特制的,想来定是因为此缘故。而如今,绸缎庄拒卖布匹给瑨王府,必定也是因她。
“程总管,此事交给我办就行,你切勿与别人提及此事,特别是王爷,可明白?”
“小的明白,谢淑夫人!”
林婉挥退程福,沉思起来,依此看来,殷潇庭定是恼怒她一事,故而与瑨王府为难,如此一来,倒是不小的问题。想着,直接唤了嫣儿出了瑨王府往暖香馆而去。
“淑夫人?!”梅香迎了上来。
她惊呼一声:“梅香,你怎么在这,是不是王妃回来了?”
“回夫人,王妃离开京都时还了奴婢自由身让奴婢投靠亲戚,后来投靠无门,是二公子收留了我!”
心中的欣喜凌空跌落,暗叹了口气,她随梅香进了大厅,与谢翎对坐,寒暄了一会,温声问道:“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地?何时回京都?”
谢翎微摇头。
林婉起了疑心,蹙眉问道:“他们真的离开洛京了吗?”
她轻笑:“怎么你也和太子殿下一样,不相信他们离开的事实。他们确实是离开了京都,去何处,何时回都未定。”
“我只是觉得奇怪!”林婉微微一笑:“二公子素来极疼爱王妃,如今王妃离开京都竟未同行。”
“她早已不再是王妃!”谢翎迅速的澄清着她的身份。
林婉杵了一下,道明来意,恳切说道:“能否请二公子手下留情?”
谢翎笑吟吟道:“他的事,我从不过问!”
她幽幽叹了口气:“王妃之事,实难评判,王爷一直有心接王妃回府,可惜,迟了些。”
“淑夫人,往事不必多作纠缠,多说无益。不过今日淑夫人特地前来,我将夫人的意思与他说说,或许他念在夫人对灼颜的诸多照顾,会少一些坚持。”
林婉点点头,心有了一些底,一再道谢,暗盼着能顺利抹平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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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季遥悠哉晃进明晴院,候在院中的万喜忙行礼。他微摆摆手,示意万喜不必多礼,淡淡问道:“他可在书房?”
“小的即刻进去禀报!”
他制止万喜,直入书房。
万喜摇头叹了口气,近来只觉得王府少了一些生气,无论站着坐着都有些不自在。
进了房,见他手捧着一卷书,绷着严肃的脸端坐在书案后,文季遥轻呼口气,对他的视若无睹丝毫不在意,踱着步子观摩起他的书房来。
摸摸桌案上的物什,随意翻翻柜上的书,把玩着台上的花瓶,见他仍无动于衷,文季遥目露哀怨,晃着脑袋,瘫于软椅上,重重叹了口气,一手揉捏着眉心,乏闷之极,瞥见身旁画筒,随手抽起一卷,边漫不经心的展开边懒懒道:“去骑马如何?要不去烟雨坊喝酒?要不——”
目光落在展开的画卷上,顿时膛目结舌,若有所思的看了萧凉宸一眼,微摇头,直接上前将画卷展在他面前,挑挑眉:“烧了吧!”
萧凉宸缓缓抬眸,对上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的双眸,心砰然一跳,潜伏深处的感觉喷涌而出,手中的书遽然滑落。
收入他眸底的复杂,文季遥嘴角微扬:“放着碍眼,不过烧了也颇为可惜,不如卖了去,想来能换得几壶玉唇香!瑨王爷觉得如何?”
“放回去!”他冷然吐出三个字。
文季遥深吸口气,手一甩,画卷洋洋飘落在地:“留着有何用?”
“文季遥!”萧凉宸的眼募地阴冷至极,冷冷吐出他的名字。
文季遥冷哼一声:“你从未这样直呼过我的名字,如今你竟然为微不足道的一幅画这样唤我的名?我还真不信,这幅画能抵过我们十多年的情谊?我要撕了它,烧了它,不能让它把我比下去!”
他转身弯腰捡起画,尚未直身,一拳已抡过来,直直打在他的脸上,手中的画像也落了个空。
文季遥眼绽放着亮光,狠洌道:“好,好,你竟然为了一幅画打我?你是迷了心窍还是失了心魂,今日我非得让你清醒过来!”
他抡拳直冲,闷沉一声,拳直直落在萧凉宸胸口,萧凉宸冷不防遭受这一击,定不住,摔倒在地,全身隐隐作痛,他顿时红了眼,窜起身直冲向文季遥,文季遥毫不示弱,拼着副好身板,赤手空拳与他大战起来。
院中的万喜直闻得书房内噼里啪啦的声音,胆战心惊,又不敢上前,急得团团转。
“噗通”一声,萧凉宸破门摔出,文季遥随后冲出,双拳毫不容情的砸在他身上。
万喜捏了一把冷汗,腿颤抖起来,双手无措,颤声道:“文将军,不可,不可,不——”
文季遥置若罔闻,拼命砸着,狂喊:“区区一幅画真的抵得过我俩的情谊么?不过是殷灼颜的画像而已,有什么宝贵的,她不再是你的什么人,不再与你有关系,况且你一直以来只当她是玩物而已,你竟然为了她打我,你的心都在想些什么?!”
萧凉宸放弃还手,任由一拳拳闷沉的落在他身上。
文季遥仍不放过他:“堂堂大晋朝的瑨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殷灼颜算什么,她什么也不是,只会引诱男人,想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引诱我的?她的味道尝起来真的很销魂,她——”
萧凉宸一脚踹开他,将他按压在地上,一手紧紧勒上他的脖子:“她是我的女人,属于我的女人,谁都别想碰她,你也不例外,她只能是我的!”
脖子上窒紧的手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却笑了,艰难的笑了:“你说出来了,你终于说出口了,你还要逃,还想躲,还要装作从未发生过、若无其事吗?”
萧凉宸怔了一怔,看着文季遥通红的脸,黯然松开手。
文季遥顺着脖子猛咳一阵,盯着他若有所失的脸,深吸口气,不悦道:“你还想骗自己多久?”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苦涩一笑,他还想骗自己多久,还能再骗得下去么?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始终无法填补心中满溢而开的空虚感、低落感。他朝文季遥伸出手,两手紧紧交握:“谢谢!”
文季遥轻笑:“一身伤痕累累才换得你这一声谢谢,不知值不值啊?”
萧凉宸锤了他胸口一拳,惊起他痛吟一声,微摇头吩咐道:“万喜,传秦大夫!”
万喜的冷汗总算止住,忙应是。
文季遥忙摆手:“就此告辞,还是回去养伤好!”
他捂着胸口,略微踉跄的出了明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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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将军,你这是——”林婉惊呼一声。
他抹抹嘴角的一丝血,笑笑:“正巧碰到老虎发威了!”
“嫣儿,赶紧传秦大夫!”
文季遥见她满脸担忧,心头略过阵温柔,扬眉一笑:“那只老虎也伤得不轻,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林婉迟疑了一下:“文将军——”
文季遥揉着脸迈着大步而去,边咒骂道:萧凉宸,你下手可真狠!
林婉望着他的英伟背影,犹豫了一下,直奔明晴院。
萧凉宸负手而立,一身凛然之气彰显,石晏候在一旁,静等着他的指令,暗想:终于决定,要去寻她了么?
良久,他启唇缓缓道:“让常笑即刻派人去找她,踏平万里江川,不论天边地角,把她给本王绑回来!见到姜澈,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石晏打了个寒颤,拱手领命,急步出了明晴院,门口的林婉瞟了一眼院中的他,返身跟上石晏:“石晏,令人用心寻找,但请留姜澈一命,不可擅动杀手!”
石晏犹豫片刻,回道:“淑夫人放心,属下明白!”
林婉的心起了忐忑,他真的决定了,将她留在身边,只是,对她来说,又如何呢?昔日缠绵散尽,今朝重拾温柔,又要,被剥夺么?
他依旧执着;而太子,又岂会甘于再次错失她;姜澈,也,绝不会再让她伤一次。仿似预见,天下将不太平。轻轻叹了口气,是他醒悟得太晚?还是她走得太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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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抬首朝竹林深处看去,冷冷道:“踏平万里江川,不论天边地角?!在他眼里,江山还不及一个女子来得重要么?”
“这是王爷的意思!”石晏轻道。
“好!”常笑深吸口气,痛快的应了一声:“既然是他所想,我亲自去寻便是!”
石晏急拉住迈步要走的他,疑惑的皱起眉:“你要杀她?”
他眯起冷冽的眼,讥诮:“我怎会杀了她?她是王爷所好,我怎敢以下犯上?”
“不,你动杀心了!”石晏摇摇头,紧拉着他的衣袖,见他绷着脸并不否认,漠然放开他,叹了口气:“你我跟随王爷多年,深知他的性情,杀掉他钟情的女子,你真的觉得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么?而后他又会毫无牵挂、没有任何羁绊的去争夺至高权力么?”
“至少他不会分心!自殷灼颜入府后,王爷的心思越来越多用于她身上,若再将殷灼颜找回,必会成为王爷的绊脚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现在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石晏并不反驳他,淡淡道:“知道吗?我从未见王爷在别人面前如此放松、毫无戒备,殷灼颜是第一个,在殷灼颜面前,他从来没有掩饰太多的情绪,如果说真有什么隐藏着的话,我想那会是他不敢面对、害怕面对的情!”
他顿了一顿,瞟了常笑一眼:“你若想对殷灼颜动手,我不会阻止你,也阻止不了你,但我希望你动手前不妨想想,天下胜于殷灼颜的女子不少,王爷为何偏偏对她动情?”
竹林清风徐徐,轻掀起他黑色的衣摆,紧闭的双眼募然睁开,他一拳捶在绿竹上,唰唰身响起,他重重吐了口气:“好,我会派人去找殷灼颜!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殷灼颜真的阻挡了他的路,我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石晏扯扯嘴角,迈步就走,忽又停住脚步,转身说道:“王爷向来最为器重你,但殷灼颜亦是入了王爷的眼,别在王爷面前泄露你的想法,别让他左右为难!”
是,他警告过自己的,别动她的心思,他不惧身份的暴露,一再的护着她,甚至放过来历不明的无影,还需要去澄清什么吗?常笑落寞一笑,若妄图逼他在自己和殷灼颜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自己丝毫没有胜算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