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苏浅璎微笑颔首,眼神却是冷漠。

“今日我们已多有打扰,如今时间也不早了,公主安心养病,我等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公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姐弟俩对峙,旁人还是莫要插足得好,以免引火烧身。

宁晔深深看她一眼,眼中神情难以言诉,最后只说了一句。

“其哲,送苏姑娘和昭华公主出府。”

“是。”

公主府里多的是下人做这些事,宁晔却交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卫,摆明了是对舜英的质疑和漠视。

孟淑贞还在暗恨凤昭华肯定是故意打翻她做的点心,根本就没意识到这屋子里僵硬凝滞的气氛。见苏浅璎和凤昭华要走,自是乐见其成。

嘴角的笑容还未扬起,便听得宁晔道:“荣国夫人也回去吧,皇姐需要静养,夫人若是心中挂怀,便在府中烧香祈福,不必日日躬亲。”

孟淑贞一怔。

可能是刚才宁晔愿意吃她的点心让她觉得宁晔对她始终是有几分旧情在的,所以看不得她被舜英折辱,故而出言维护。

心中升起满满的喜悦。

她语气里满含柔情,“是。”

说完便扶着丫鬟小春的手走了出去,神态颇有几分自得和骄傲。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姐弟两人。

舜英脸色还有些阴沉,死死的看着宁晔。

宁晔目光扫过满地的点心,嘴角噙起淡淡嘲讽。

“断魂草!呵呵~皇姐可真是舍得。”

舜英抿唇,并未试图辩驳或者否认。

“反正你也不喜欢孟淑贞,我看着她整日在我跟前晃悠也着实觉得烦。你懒得对她这样的女人动手,那就由我来,皆大欢喜,不是么?”

“是,是皆大欢喜。”

宁晔嘴角的笑越发嘲弄,“利用孟淑贞给凤昭华下毒,璎璎自会救她。可她在你府中被人下毒,孟淑贞必死无疑。可堂堂一国公主,无故遭此罪,岂是孟淑贞一条命可以相抵?白凤国追究起来,你便会大义凌然的将整个平江王府拿出来顶罪。平江王府已经没落,时隔十年,你却依旧不愿放过。”

“皇姐,你再次让我见识到了你的冷血自私。”

他一字一句说着,眼神越发冰冷厌恶,以及微微失望。

“当然,还有一个解决方案,联姻。”他嘴角扯动一抹凉意,“你给了我两难的选择,要么保住平江王府,要么娶凤昭华。皇姐,你果然不愧是我的亲姐姐。这一次,你是否又要说,这是为我好?”

舜英目光清冷。

“晔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不该如此心软。更不该以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

断魂草对宁晔来说自然不算什么,舜英知道,但关心则乱,才会恐慌异常。

宁晔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微微荒凉。

“我只是不明白,纵然干我将皇姐逼至如今这般地步,皇姐也未曾怨怼。十年了,皇姐为何就独独容不下一个再无可能翻身的平江王府呢?”

“你不一样。”

舜英回答得理所当然而问心无愧。

“那我是否该庆幸?”宁晔神色有些疲倦,“皇姐,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舜英呼吸一滞。

“晔儿…”

宁晔语气漠然,“皇姐,你好好休息吧,臣弟告辞。”

他转身走出去,背影决然。

砰——

舜英气得直接将玉枕摔在了地上。

……

“殿下!”

在门口,凤昭华叫住了宁晔。

宁晔脚步微顿,见她一个人,眼神动了动。

“今日让公主受惊,晔深感抱歉。”

凤昭华看着他,目光里划过多年前初见的情形。

那时她随皇叔出使重音,宫宴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他安静坐着,像是脱离这喧嚣尘世中遗世独立的仙人。

她为此记了数年。

今日——

凤昭华敛眉,掩下眸中情绪,淡淡微笑。

“其实我很好奇,若今日舜英公主得逞,殿下该如何选择?”

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自不必再掩藏。

只是宁晔有些意外,她竟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戳穿。

她在问他,如果今日她真的中毒,他是会选择舍弃平江王府,还是娶她。

宁晔微微笑着,眼神温凉。

“在重音,很多不必要存在的如果,晔都不会让它发生。”

言下之意就是,在重音,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这话说得很是狂傲。

凤昭华却知道,这并非信口开河。就如同方才那般急迫的情势,他依旧能在最后关头赶来阻止。

对舜英公主,宁晔总是会抱有一分仁慈。即便如此,他依旧可以杜绝所有意外的发生,更何况是其他?

凤昭华微微的笑起来,眼底划过了然的失落和释然。

“宁晔。”

她抬头看着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便是连一个干脆的拒绝,都不肯给我么?”

有些事情,既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那又何必再伪装矜持有口难言?

宁晔第一次正视凤昭华。

“公主想要如何干脆?晔定不负公主所托。”

凤昭华失笑,神情苦涩却并无怨念。

“我非死缠烂打之人,也不喜欢强求。我只是…想听你亲口拒绝我,那样我才会彻底死心。”

她仰头,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情势所逼,再别无选择的前提下,你可否会娶我?”

这话问得已是很大胆了。

宁晔深深看她一眼,“不会!”

他不看凤昭华,神情未有任何变化,道:“公主既是心情之人,就该懂得,有些事是不由自主的。我不想勉强自己退而求其次,公主也不是个会委曲求全之人。”

凤昭华脸色有一瞬的苍白,而后垂眸,慢慢的笑了。

“对。”

她抿唇,道:“我不希望成为你眼中的残次品,也不会委屈自己。所以,感谢你斩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她退后两步,屈膝一礼。

“昭华告辞。”

她转身离去,背影骄傲。直到上马车,车帘落下,神情也没有半分的受挫和幽怨。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她不会纵容自己因他今日有目的的相救而心存侥幸,也不许自己沉沦在他对别人的柔情里越陷越深。

她是凤昭华,是白凤国的公主。

她不会如同一般女子那般,一生活在儿女情长之中,慢慢衍生成为一个深闺怨妇。

这样的结局很好。

他没有因为时局需要而对她若即若离,也不曾因有了心上人还与她暧昧。

她不曾看错他,也不曾错付真心。

她只是,来得太晚,太晚…

眼中有酸涩的泪水不断落下,她并未拭去。

她已不曾轰轰烈烈的爱过,又岂会残忍的让自己将眼泪都留在心里。

她放任自己撕心裂肺的痛那么一次。

这一生,只有这一次。

哭完了,她还是白凤国最高贵的公主。一个,心中再也容不下儿女私情的公主。

……

苏浅璎的马车并未走远,以她的功力,自然将二人的对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

就算没有政治因素和个人私利,宁晔和凤昭华,仍旧不适合做夫妻。

他们两个人太像了。

都善于伪装和隐忍,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如出一辙。

太过相像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面镜子,日日相对就仿佛在顾影自怜,没有发展的空间。

如果摒除国界,她倒是觉得,这两个人适合做知己朋友。

但是,曾经深爱过,又怎会心如止水?

凤昭华那般骄傲的女子,这一生怕是再不愿再踏足重音了吧。

正想着,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你在同情她,还是在同情我?”

苏浅璎一怔,侧头望过去。宁晔的马车和她平行,正撩起车窗的帘子与她说话。

她扬眉。

“我在同情自己。不过就是来探个病,却险些又被暗算。果然,我与你那皇姐八字相克,日后我还是离她远点比较好,省得哪日被他算计得命都没了,那才叫冤。”

宁晔笑一笑,忽然道:“璎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额…

太子殿下,这当街表白,可不是您的风格啊。

她神情淡定,一本正经道:“能准确测量并且衡量自己喜欢一个人的程度,那叫欣赏,不叫爱。”

宁晔又是一笑,目光里划过难言的情绪。

“因为你从来都活得理所当然的问心无愧。”

苏浅璎眨眨眼。

什么意思?

宁晔看着她,眼神从遥远的世界渡过岁月长河,流连至她的脸上。

“无论是我,玉初,还是我皇姐,以及凤昭华。身在皇室的人,一声注定身不由己。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坦然和问心无愧。就如同我,我无法问心无愧的面对平江王府的没落,也无法理所当然的觉得你欠了我的,就该还。”

他眼神有些飘忽。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与你在一起,都会让我倍感轻松和愉悦。所以璎璎,你让我如何放手?”

苏浅璎沉默半晌,道:“我听明白了,你是把我当做了解压器。”

宁晔失笑。

“璎璎,拒绝我的话你说过不止一次,我也不是不能承受。所以,你不必伪装‘善解人意’来避免我的难难堪和落魄。”

苏浅璎摸摸鼻子,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我何时伪装善解人意了?别那么自作多情好不好?我只是想换种更高明的方式拒绝而已。你瞧,你听懂了,就说明我有进步。作为朋友,你该夸奖我的机智,而不是戳穿我让我下不来台。”

宁晔又是一声低笑。

“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否会因为今日之事与我永远划清界限?如此看来,我的确是多虑了。最起码,你还当我是朋友,不是么?”

苏浅璎正色道:“准确的说,是恩人。我这人虽然满身缺点,但最起码我懂得知恩图报。你三次在我性命垂危之时出手相救,我记恩。当然,你若当我是朋友,我也不会矫情的拿什么男女有别来搪塞你。因为朋友两个字,本身就具备一定的距离。”

她双手一摊,“呐,是你拒绝了我的‘善解人意’,那我就只能知趣的坦诚相告了。你不会因此记仇吧?”

“不会。”

宁晔笑得很温和,眼神瞥向某个方向。

“他来接你了。”

话音刚落,苏浅璎就觉得坐垫沉了沉,回头便不出意料的对上玉初的眼睛。

“阿初。”

“嗯。”

玉初看一眼窗外的宁晔,宁晔对他有礼的点点头。

“明日中秋晚宴,晔会派人来驿馆接两位入宫赴宴。”

“有劳。”

玉初神情冷淡,惜字如金。

宁晔笑着放下了车帘,马车立即就往太子府的方向驶去。

玉初这才看向苏浅璎。

“今日在公主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公主府走水以后,宁晔就将玉初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给拔除了,他无法第一时间得到准确的消息。

苏浅璎大概讲精华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微微蹙眉。

“其实我不太明白,按理说舜英早就大势已去,平江王府也没落很多年了,宁晔既没有赶尽杀绝,这其中固然有对孟少泽的感念之情,却也是肯定平江王府再也翻不起浪来才是,否则他不会这么的无动于衷。舜英为何要在沉寂那么多年以后,突然对平江王府下手?”

玉初也蹙了蹙眉。

这的确不太合理。

然而他只是道:“舜英本就是个心思难测之人,很多事,她只是凭自己高兴也就那么做了,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或许吧。”

苏浅璎叹息一声,靠在他身上。

“阿初,我突然觉得我真幸运。”

“嗯?”

苏浅璎伸手抱住他的腰,“这世上那么多人爱而不得,那么多人有缘无分,那么多的劳燕分飞。幸亏你没有因等待我的时间太长而失去耐心,幸亏我及时醒悟,幸亏,我没有错失你。否则,我一定会抱憾终身。”

玉初揽着她,道:“怎的突然变得如此伤春悲秋了?”

苏浅璎便与他说起了凤昭华和宁晔。

玉初听完后,只评价了一句。

“昭华公主,是个极聪明之人。”

苏浅璎明白他的意思。

对自己都那般冷血的人,能不聪明么?

“阿初,你之前答应她去白凤国,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玉初顿一顿,低头看着她。

“我以为,这个问题,你会在我们离开重音的时候才问。”

苏浅璎苦笑。

“虽然我对政治的敏锐度不及你们这些从小就身处皇权的人,也不至于看不懂如今四国之间的暗潮汹涌。”

她叹息一声。

“从符焰谷覆灭开始,我就知道,四国平衡的局面终将打破。师父未曾插手,是因为他已无能为力。而且维持四国和平是因为不希望天下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可若勉强镇压,只会让各国积怨,也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开战。到那时候,一样改变不了血流成河的局面。”

“从前我游走江湖,也看过许多的刀光剑影,血腥厮杀,以为那便已经是残酷的极致。可在我亲临战场后,亲眼目睹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场景,真的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的无动于衷。”

“白凤国与天熙联姻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导火索。而因为我的关系,你自是不会与宁晔交好的。到时候,其余两国联盟发兵,无论是玉照还是重音,都无法独善其身。所以,唯一解决这个局面的途径,就是破坏两国联姻。”

她说到此,顿了顿。

“今日舜英安排了这么一出,其实也有这个目的在的吧?昭华若死了,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白凤国和天熙发兵,你便是为了维护我,也会暂时与重音联盟。可若她没死,舜英刚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要么就是铲除平江王府,要么就逼宁晔娶了昭华。这样一来,玉照国,就成为了最孤立的那一个。”

不得不说,舜英真的是心机深沉如海。

明知道她精通毒物,照样堂而皇之的当着她的面下毒。振奋从容与大胆,世上少有人及。

苏浅璎有些着恼怒。

“看来我今日去得真不是时候,舜英居然没有发病,而且思路还那么清晰,想要再次算计我。她这是不甘心被你报复么?”

玉初的眼神,有些冷。

“她是记不住教训。”

苏浅璎立即抬头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玉初摸着她的头,轻声道:“纵然我知道她奈何不得你,但是上次的警告她既不放在眼里,那我又何必再手软?放心吧,这一切都交给我。等宁晔登基大典过后,我们就走。”

苏浅璎虽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但那必定是针对舜英的。

她本就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母。

舜英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她,她又何必再手软?

“嗯。”

……

当夜,苏浅璎正准备睡下,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谁?”

“璎璎,是我。”

是凤昭华的声音。

苏浅璎眼神微动,走过去,打开了门。

夜色朦胧,廊前宫灯摇曳。她站在门口,挡住了光,凤昭华的脸色在昏暗的阴影下看不清,只感受得到她微微的落寞和萧瑟。

她仰头对着苏浅璎一笑。

“晚上我想和你睡,可以么?”

苏浅璎一愣,“当然可以。”

她侧开身子让凤昭华进来。

今日离开的时候,凤昭华哭过了,苏浅璎看得真切,此时她也并未用妆容掩盖。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睛,就这样暴露在苏浅璎面前。

苏浅璎默默的给她倒了杯茶。

“我只喝凉茶,也不知道你是否习惯。”

“谢谢。”

凤昭华捧着茶杯,道:“再凉,也凉不过心。”

苏浅璎沉默,心中感觉复杂。

来这个世界十多年,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自然也结识过不少朋友。但为避免自己身份暴露,她不曾与任何人深交,而且总是来去匆匆。

后来有锁烟跟在身边,虽然是以丫鬟的身份,她却也视其为好友。

剩下的,便只有凤昭华了。

想起她们迟早都是对立的双方,苏浅璎心中便难掩萧索和低落。

凤昭华喝了口凉茶,抬头对上苏浅璎复杂的眼,笑着道:“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她微微垂眸,“我从小在冷宫长大,见多了人情冷暖,勾心斗角,以为这世上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我心软动容。却没想到,我还是犯了身为女人都会犯的通病,逃不过一个‘情’字。”

苏浅璎抿唇,道:“乾坤交替,阴阳相和,这本就是自然规律。只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额,为何要勉强自己去逃避?昭华,你并没有错。”

“是,我没错,错的是…”

她默了默,转头看向漆黑的窗外,眼神淡淡忧伤。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也不爱我的人。”

苏浅璎呼吸一滞。

“昭华…”她有点艰涩道:“你是不是…恨我?”

“为何要恨你?”

凤昭华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神清明,未有半分掩饰和说谎的痕迹。

“如果没有你的存在,他才会喜欢我,那同样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不会如此委屈自己,我亦不会。从前我羡慕你,羡慕你能得到我一直奢望却得不到的东西。可是…”

她笑容呆了几分苦涩。

“既然那本就是奢望,自然也不可能会属于我。我若想不透,再与他人为难,苦的,还是自己。”

白玉茶杯被她握在手中,她雪白的手指几乎与茶杯同色。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他心里住着一个我无法撼动的人。我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同时我也明白,当我知道的那一天,也就等于将自己打入了无间地狱。我不想那么早的面临绝望,所以一直自欺欺人的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拒绝。”

最后四个字,她语气轻柔,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茶杯很轻,很小巧。她却用双手捧着,紧紧的,严丝合缝的捧着。里仿佛要将自己手心的温暖传递到茶杯上,然后再由杯身再来暖自己的手。

曲线救国的…折磨自己。

苏浅璎看着,却并未阻止。

她需要用另一种痛,来转移这一刻的撕心裂肺。

“今天,他总算给我判了死刑。”

凤昭华微微的笑起来。

她本就长得极美,笑起来的时候也如同一道绝美的风景线,曲水流觞,潺潺温柔。

“我很庆幸,真的,璎璎。因为我一遭就知道,那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从未抱着占为己有的想法。我很庆幸当初懵懂时期理智的克制了自己,不至于今时今日让自己陷入狼狈境地。”

“那些年,总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不曾有人与我唱过。如今这出戏即将谢幕,自然也该我一个人,退场。做不到云淡风轻,最起码我能做到不脱离带水,藕断丝连。”

“这样,很好,不是么?”

她莞尔,眉眼弯弯,眼神如雾如水,温润而让人心疼。

苏浅璎叹息一声,走过去。

“我知道你不需要任何安慰,只需要一个倾听者,我很乐意做这个观众。但是,这出戏我只看到了结果,所以,别指望我给你鼓掌喝彩哦。”

凤昭华扑哧一声就笑了,眼中却有泪光闪闪。

“璎璎。”

她声音有着压抑不住的低哑。

“谢谢你。认识你,亦是我的庆幸。”

苏浅璎走过去,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没有居高临下,坐着的也没有仰望不及。

“如果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嫌你吵闹的。”

凤昭华吸了吸鼻子,有些鼻音道:“拜托,我现在很脆弱,不指望你安慰我,也别这么打击我行不?”

“我什么时候打击你了?”

苏浅璎振振有词,“我本来都要睡觉了,你却跑来找我倾诉你的情史。要知道,我这个人是很讨厌麻烦的。我睡觉的时候,是坚决不许别人打扰的。所以,我对你已是特例,不要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安慰有时候只会适得其反,结果很可能是,安慰的那个人跟着一起哭哭啼啼伤春悲秋。

倒不如换种方式。

果然,凤昭华忍不住道:“你这是身为朋友能说得出来的话么?”

“那我不管。”

苏浅璎道:“反正你也不需要我安慰,也不需要我同情,总不至于让我陪着你一起哭吧?虽然美人哭叫梨花带雨,不哭叫泫然欲泣。可前提是,要有人欣赏才行。你说说,我们两个女人,互相对着哭,谁会欣赏?”

凤昭华再也忍不住了。

“我真是佩服你,什么歪理在你口中都能变得理所当然,金玉良言。”

“呐,既然知道是金玉良言,就该好好听着,要知道,我很少施教的。”

“是,多谢姥姥教导,晚辈感激不尽。”

凤昭华忍着笑,学者她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苏浅璎瞪着她,闷闷道:“你什么不好学,学那个花孔雀做什么?”

“花孔雀?”

凤昭华愕然看着她,似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苏浅璎则是一脸的严肃。

“难道不对么?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爱臭美,明明一把年纪了非要装成英俊小生在外欺骗良家妇女,自恋得天怒人怨。我叫他花孔雀算是客气的,要不是看在他长得还不错的份儿上,就该叫山鸡了。”

凤昭华已经捂着肚子笑起来了,她笑得眼泪飞溅,笑得肆无忌惮。

这一生,从未这般放肆的哭过,从不曾这般放肆的笑过。

她最爱的男子让她痛过。

她最好的朋友,却用一杯凉茶,暖了她十六年来凉透的心。

入睡之前,凤昭华对苏浅璎说了一番话。

“璎璎,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你我最后是否会因为家国立场而刀剑相向,我永远都视你为知己好友。如果我比你先死,你可否帮我一个忙?将我的骨灰,洒向西北高阔的天,让我随着北雁南飞,无拘无束,再不用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腔之中。每一天,都在垂死挣扎。”

“好。”

苏浅璎睁着双眼看着天青色的床帐,勾了勾嘴角。

“不过我觉得,很可能我比你先死。到那时候,如果有机会,你每年清明节的时候,给我多烧点纸钱就行了。我可不想因为没钱,而吃别人的残羹冷炙。”

凤昭华眉眼温润。

“好。”

在苏浅璎的认知里,凤昭华从来都不是个悲观的人。纵然失恋,也不至于会将她打倒。然而今晚,她说的话,像是一个有预见的遗言。

西北的天空…是重音。

她是希望,死后的自己,不再受家国使命的束缚,那样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的追随自己的心上人而去么?

如果一个人所有的勇气,终止于那些不可推卸的责任,该有多么无奈和苍凉?

她明明是一个花季少女,十六年华,如同即将绽放的花苞。未曾迎来她的春天,却已遭受到寒风的摧残而过早的凋谢。

如斯…凄凉。

苏浅璎看着身边沉睡的凤昭华,却是再也没有睡意。

人生那般多的意外和不得已,能够有珍惜眼前光景的机会,该是如何的幸运?

她抿唇,微微的笑了起来。

**

凤昭华果然非寻常女子,失恋的打击对她来说只是暂时的。第二天醒来,她依旧如同平常那般温婉和云淡风轻,甚至在去参加宫宴的路上碰上宁晔,也没有昨日里面对他时的诸多情绪,而是谦和矜持,又不失落落大方的微笑。

“宁太子。”

她穿着代表自己身份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亭亭玉立的站在距离宁晔三步之外的地方,微笑着打招呼。头上插着的玫瑰晶并蒂海棠修翅玉鸾步摇在今夜圆月的折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衬着唇边完美的笑,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宁晔亦若无其事的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苏浅璎远远的看着,心中不无感叹。

凤昭华这份气度,可是自己万万不及的。

“她若是没有身在皇室,该多好啊。”

玉初却道:“不为情爱所牵绊眷念的女人,必是野心十足。”

“嗯?”

苏浅璎反应过来,歪头看着他淡漠的目光,挑眉道:“你的意思说,我没野心咯?”

玉初回道:“你最大的野心,不就是我么?”

苏浅璎噎了一下。

身后慕容锁烟已经忍不住捂唇轻笑。

苏浅璎不甘示弱,道:“我以为燕绥那厮已经够自恋,没想到比起你,那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玉初含笑道:“近墨者黑,还是近朱者赤。都由你选择。”

苏浅璎翻白眼。

“你挖坑给我跳是吧?我偏不选,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娇态可爱的模样,让身后慕容锁烟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浅璎回头瞪着她。

“不许笑。”

“哦。”

慕容锁烟立即不笑了,眼神里笑意却止都止不住。

“好了,走吧。”

玉初眼神宠溺,牵着她的手往天波殿的方向而去。半路苏浅璎想要出恭,玉初安心她迷路,便让慕容锁烟跟着她。却在回来的途中,看见两个人。

宁晔和荣国夫人孟淑贞。

他们在一个看似很久都没有人居住的宫殿前,旁边种着两颗合欢树。

宁晔背对着孟淑贞,神情在夜色里无法分辨。

苏浅璎赶紧拉着慕容锁烟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躲起来。

听人墙角这种事不好,她本想走。但此时周围无人,两人一走,宁晔就会发现,戳穿了更不好。只有等他们说完了,先走,她们再行离去。

“殿下。”

孟淑贞的声音温柔而娇媚,即便是隔了一段距离,苏浅璎也能感受得到她含情脉脉的目光。

“昨日在公主府,幸得殿下为淑贞解围,淑贞,感激不尽。”

得,连妾身都不称了,直接改为淑贞。

啧啧,看来昨日宁晔用于威胁警告舜英的举动,让这位娇滴滴的大美人误会了啊。

宁晔语气依旧冷淡得不近人情。

“皇姐脾气不好,近来又病痛缠身,越发急躁。恐扰了贵客,本宫自该替皇姐赔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和你没关系,不要自作多情我是在帮你。

可陷入感情漩涡的女人,哪里听得懂他的暗示?

孟淑贞自发的将那‘贵客’代入了自己,眼神越发温柔,语气也越发娇柔。

“你我自小相识,不分彼此,何谈…”

“荣国夫人。”

宁晔看起来已被她的自以为是耗光了耐心。

“本宫早已与你说得清楚明了,若你这些日子受皇姐影响,脑子也跟着糊涂了,那么就回去多抄抄佛经烧烧香,或可神智清明些,也省得日后乱说话,给自己徒惹麻烦。”

孟淑贞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又变得如此冷漠。

“小晔…”

宁晔回头,眼神极冷。

孟淑贞吓得退后几步,仓皇的改口。

“殿下。”

宁晔收了目光,转身就走。

“殿下!”

孟淑贞哪里甘心?徒步向前,想要叫住他。然而宁晔步子快得她根本就追不上,她娇生惯养,跑了几步就累了,停在原地气喘吁吁,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公主的病并非偶然,而是人为。”

宁晔疾走的脚步猛然一顿。

孟淑贞眼神一亮,继续说道:“是苏浅璎,昨日公主亲口说的,是苏浅璎给公主下的毒。这等蛇蝎心肠的女子,简直丧心病狂,殿下可切勿被她美丽的外表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