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瑾想起,那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大殿之上为了活命,向顺帝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中,磕头磕得满脸鲜血,顺帝不是没有犹豫的,那时就连公叔瑾的心都紧缩成了一团儿,一声声的哀求不知是出于兄弟友爱,还是出于自己被招供出来的恐惧。
因为公叔瑾知道,就算公叔宁那时背叛了他,他其实也没什么能力惩罚公叔宁的,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谴责公叔宁,毕竟,生命对谁来说都只有一次,他有什么权力去要求公叔宁如此为他付出?!
然而,没有,公叔宁没有利用这唯一的机会给自己留下活路,他不仅没攀咬公叔瑾一句,甚至都不曾往公叔瑾的方向看上一眼,就那么献上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中毒后醒来,公叔宁对公叔瑾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哥,快杀了我吧,别让父皇因此抓到你的把柄。”他依旧不改初心,愿意为了公叔瑾去死。
当时的公叔瑾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心情,他简直无法形容。
可就是这样的痛和珍惜,却并没持续多久,不过是区区数年之后,他又杀了公叔宁一次,还是为了他的一己私利,哪怕公叔宁百般地提醒清露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也没饶过公叔宁,就连公叔宁对他表示出了顺从和忠心,他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处处设防。
现在,公叔宁竟然留下遗书,让公叔瑾去杀他唯一的儿子!
公叔瑾觉得自己简直就不是人了,一边发出“呵呵”的怪异轻笑,一边泪珠儿滚滚而下。
“……臣弟虽无法亲见我朝今日之盛景,但臣弟知,皇兄做事向来谨慎周密……”看到“谨慎周密”这四个字,公叔瑾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所谓的“谨慎周密”不过就是自私到底,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罢了,想当年,他做人无下限,将嫡亲兄弟诓骗到宫中去赴死,却不知道,谁都不是傻子,公叔宁是早已知道,却依旧顺势而为。
他聪明吗?他公叔瑾如果真的算无遗策,那么为什么公叔宁不过故去了三年多,不过是流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他存了一点点小小的私心和一个处理不当,就让他面对现下如此的窘境呢?
说来说去,他也不过是个常人罢了,只不过运气特别好,遇到了这么一个肯为他付出一切,一死再死的兄弟!
信的末尾写道,“……然臣弟还要赘言,此三人成犄角之势,党羽爪牙甚众,需以雷霆之势一击尽除,方为稳妥之法,若不可行,宜暂缓或弃之,切记!切记!”
公叔瑾无力地垂下了手,他除不了,别说三方势力一下除尽,就连一方势力他都除不干净,甚至不敢去除,更不可能为了这三个只有用没有过的人,损失自己这么大的力量。
这封信并不长,工整俊秀的小楷,连两页纸都没铺满,如同公叔宁那短暂的一生,就算公叔瑾情绪如此激动,并一连看了两遍,都只用了半刻钟的功夫儿。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睿儿一直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哪怕公叔瑾流泪或是发出奇怪的声响,都没有一丝的晃动,更别提抬头看上公叔瑾一眼,或是发出询问,这样的表现从规矩的角度来讲,是再好没有了,可从情感的角度来讲,又是多么的冷情啊!
要知道,公叔瑾的心悸之症,早已不是秘密,又刚刚发作了两次,就连那些内侍们,都从公叔瑾刚打开这封信时,就满含担忧地关注着他了,禄公公更是上前两次,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想阻止公叔瑾,却不敢。
原来,被人冷淡地对待是如此伤心的一种感觉呐!公叔瑾折好了信,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公叔睿,重来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过,公叔宁不在了,公叔睿不是公叔宁,这世间,只剩下了他公叔瑾孤零零的一个人!
公叔瑾张了张嘴,责怪和劝导的话,全都无法说出口,他觉得,他就够不要脸的了,不仅没权力指责公叔睿,甚至都没脸见这个孩子。
公叔瑾到底还是发病了,他被人抬下去的时候,睿儿抬起了头,小脸儿上满是惊慌和担忧,这让公叔瑾感到了一丝安慰后,又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公叔瑾被安置到床上时,手里还死死地捏着那封信,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刚刚熬过最初的一阵不适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让睿儿回去吧!”这不仅是出于关心,还带着恐惧,他不知道,假如清露再因公叔睿的迟迟不归而多想了之后,还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这个女子的厉害,他总算是清醒地意识到了。
公叔瑾的这一次生病,病了很久,差不多有月余,但知道的人极少,他现在已经病不起了,只能强撑着,那封信看的次数多了,他除了当初的那些感受外,还能感到淡淡的威胁之意。
在这封信中,公叔宁实际上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和最客观的角度,给公叔瑾算了一笔帐,就是杀清露、秦怀恩、公叔睿代价是极为高昂的,杀得越少,反而代价越大,大到可能连公叔瑾自己的命都搭上,最可怕的是,全部杀的话,又杀不掉,相反,假如施恩的话,倒能得到加倍的回报!
帝王做到这个份儿上,公叔瑾感到挺可悲的,然而又能怎么样呢?真要说起来,哪个帝王没有顾忌?当初仁帝为了国之安稳,殚精竭虑地筹划,不知做了多少忍辱负重的事,顺帝一生谨小慎微,末了却被几个儿子弄得灰头土脸,死得那般不光彩,都是公叔瑾记忆犹新的事儿,和他们相比,公叔瑾这点子威胁,全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又怪得了谁呢?
公叔瑾还能从信中读出公叔宁的怨恨,对此,公叔瑾也泰然受之,就像公叔宁死后,他曾面对的那些负面评价一样,他觉得,他应该受的惩罚,实际上比这个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