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春天的故事(1/1)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 依旧飘着雨。他诺来到刘家村时还在梦游。罗飨已经起床了, 正坐在院子的栏下,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 慢条斯理地掏里头的椒盐小鱼干吃。

他诺嗅到小鱼干的香气,总算是清醒过来。他用力睁大眼睛, 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早上好……”他诺打了一声招呼, 一丝哈欠不小心漏了出去。他赶忙捂住嘴。

罗飨依旧在悠哉地品尝着罐子里的小鱼干,没有理会他诺。

他诺扇了扇鼻翼,咽下口水,今天出门早, 他还没吃早饭呢。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罗飨,问道:“小鱼干好吃吗?”

罗飨吞下一整条小鱼干, 搓了搓手指头上的椒盐面,拧着眉头,嫌弃道:“不好吃。”

可是看你吃得很投入呢,他诺心想。他歪着头,心里掂量着如果他开口问小老板要一条小鱼干,成功的概率是多少。他悲伤地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于是转开头, 望向从天落下的绵密的雨帘,努力想点别的事情, 将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开饭之歌压下去。

真希望今天就能吃到厚蛋烧呢。

雨下了一夜, 刚刚有所回升的气温很快又掉了下来。他诺穿得不多, 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又没有食物带来的热量,很快就觉得身上冷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

罗飨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用它粗暴地揉搓了一番他诺的脸。“脏死了。”他道,语气很不好,“擦鼻涕。”

没有鼻涕。他诺小声抗议道。再说了,谁会用围巾擦鼻涕呀。尽管这样说,他诺还是接过了小老板的围巾。围巾是灰色羊绒的,刚刚从罗飨的脖子上解下来,又温暖又软和,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他诺问道:“围巾可以给我了吗?”

“谁说要给你?”

“可是上面有我的鼻涕。”

罗飨紧紧皱着眉头,起身捧着玻璃罐子回屋去了。

他诺开心地将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还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这样一来就暖和多了,他诺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怪不得水獭妈妈总是说,人类有句老话,叫做一条围巾顶一件衣服,宁可少穿一件衣,也要脖子不漏风。真是很有道理呢。

罗飨不用怎么收拾,拎上罗胖胖,很快就跟着他诺出门。他们坐上前往主城区的公交车。已经过了早高峰,车上人不多,大多数是一个人独自坐着,和别人空着一大段距离。

罗飨踩上公交车的车地板。雨水和污渍的融汇,地面显得潮湿肮脏,一涓涓细细的泥水顺着车起止的节奏来回晃荡。罗飨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诺已经多次往返这条路线,上车后轻车熟路地付了两个人的车钱。他在最后一排找到连着的两个空座位,招呼罗飨和自己坐一起。

罗飨似乎不太愿意。他将伞柄优雅地搁在自己的胳膊上,拧着眉头来回打量这一排简陋且不太干净的位置。他诺已经自觉地爬到里头靠窗的位置。公交车最后一排座位的空间有限。他诺坐进去,腿无法完全伸展。他并拢着双膝,规规矩矩地缩成一团,尽可能地将空间让给罗飨。

罗飨迟疑着没有往上坐。那个空着的位置上放着一只空矿泉水瓶,大概是被人遗弃的垃圾。

公交车重新启动。罗飨没有扶栏杆,却站得稳稳当当。他的眼神落下,淹没在昏暗的车厢之中。

见罗飨不打算坐下来,他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身旁的空座位,毫不在意地伸手拿开那只空水瓶。

“脏死了。”罗飨拔腿就想走。

他诺赶紧用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他。“我扔完垃圾就擦手。不要走嘛,我自己坐车好无聊的,我们得坐一个小时呢。”

这还是第一次坐公交的时候有人陪,他诺不想放过这样好的交流机会。

罗飨在他诺期待的目光下纠结许久,才勉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的腿根本放不下,只好侧身,将腿放在过道里。

罗飨才坐稳,他诺就起身,挣扎着要去车厢前头的垃圾篓里扔空瓶子。罗飨万分不愿意地侧身歪了歪,让他诺通过。他诺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从罗飨和前排座椅的空隙之间,艰难地挤进去。他抓着最上头的扶杆,动作有些笨拙,一抬腰,屁股直接拱了一下罗飨。

罗飨脸颊僵硬,一伸手,用力抵住他诺的屁股,将他整个塞进里头的座位。“胖死了。”他道,瞪了一眼想要开口反驳的他诺。

他诺闭上嘴,扭了扭身体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小声开口,试图和小老板说说话。罗飨一手扶着罗胖胖,一手横在胸前,不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和他诺聊天。

他诺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得到任何回应,别过头,见罗飨正闭目养神,于是闭上嘴。他将两只手搭在前排座椅的椅背上,将下巴搁上去,转头望向窗外,安静地开始发呆。

玻璃窗被雨水打湿。成串的水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玻璃变成磨砂的,窗外的景色变得虚幻起来。多彩的光斑将一掠而过的风景打碎、重组,变成一个全新的童话世界。他诺悄悄地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儿。鲜活的人类世界的气息从缝隙里漏出来,车鸣声,落雨声,汽油味,泥土味。

一点点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脸颊上,凉丝丝的。他诺轻轻动了动鼻头,用心嗅着春天的气息。

春雨贵如油。希望这场雨下得再久一些。等雨过后,植物会长得更加茂盛,大家都有了吃的。花开了,蜜蜂忙忙碌碌,将种子带到世界各处。等到了秋季,他们就能有甜美的果子可以品尝了。

他诺咂咂嘴,又觉得肚子空虚起来。

“吵死了。”原本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罗飨忽然开口说道。

他诺一愣,道:“我没在说话。”

罗飨慢慢地睁开眼,斜乜着他诺,道:“你肚子的声音吵死了。”

他诺红了脸颊,收回扶着椅背的两只手,放回大腿上,合拢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早上起得太早了,没有吃早饭。”他解释道。

“张嘴。”罗飨命令道。

他诺下意识地遵从指令。一颗硬硬的东西落在他的舌尖上。他诺用舌头一卷,认真舔了舔。是糖果!糖果很快就变得柔软香甜,是一种陌生的味道,却很好吃。

“这是什么?”他诺惊喜地问道。

“猪油糖。”①

猪油为糖果增添了爽滑香浓的口感。他诺很喜欢。两三颗猪油糖下肚,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饿了。

两人沉默地坐到站。罗飨率先下了车,迈开大步,往“猫的定食”小店走去。雨还在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撑伞,只是将罗胖胖拎在手上,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漫天的雨丝。他诺举着一把圆伞,一路小跑跟上。

宋实先生已经在昨天谈话的地方等着了。他撑着一把网格图纹的直柄伞,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看见他诺,笑着打了声招呼。相较昨天而言,宋实先生的脸色好了不少,大概是睡了一觉后,也想开了。不管成不成功,他都得继续努力工作,以期有朝一日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并期待着这一天能够更早地到来。

“早上好!”他诺扬起伞面,露出一张笑脸来。他拉了拉罗飨的袖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他今天来帮我的忙。”

宋实先生误会了。“这就是你的那位朋友吗?”他显得有些诧异,显然是没有想到那个听起来很像瞎编的故事居然真的有主角。他抬起手中的保温饭盒,道:“正好,我提前做好西红柿厚蛋烧,你朋友今天可以拿回去送人了。预祝你们一切顺利啊。”

他诺昨天和罗飨分享故事时,特地省略到这一段撒谎的过程,因此罗飨并没有听懂宋实先生话里的故事。他盯着对方递过来的饭盒,皱眉。

他诺赶紧替他接过饭盒,惊慌地打着圆场。“不是的,这个是我另一个朋友。他今天只是单纯来帮忙的。”

听见“朋友”两个字,罗飨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他抬起鼻子,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很快就确定方向,没有任何犹豫,迈腿朝着梧桐街的方向走去。

他诺赶紧捧着饭盒跟上。

宋实先生有些诧异,他愣了片刻,在后头喊道:“我还没有告诉你们那群乌鸦的位置呢!”

“不用啦,我们能找到——”他诺回头,气喘吁吁地喊道,“等我们的好消息哦!”他摇了摇手,和宋实先生道别。

宋实先生只好回应地挥手。

罗飨的步子很大,才几步路就能把他诺甩到后头。他诺走得不太稳。两只手都抱着东西令他撑伞的姿势极为不舒服。他用脖子夹住伞柄,伞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伞面砸到他头上,拱起一个鼓鼓的圆弧形。

一路都没遇上其他人类。他诺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梧桐街从外表上看来是一条安静而美丽的街道。它是一条百年老街,两岸种满了挺拔漂亮的法国梧桐。飘着雨的春日,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哪怕今天是工作日,也不应当这么冷清才是。

但很快的,他诺就知道了原因。

他和罗飨才踏入梧桐街的主干道,迎接他们的就是震耳欲聋的沙哑鸣叫声和羽翼的扑哧声。

他诺抬头。

那是一群小嘴乌鸦。

小嘴乌鸦已经在毛春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盘踞在城市的上空,栖息在高高的梧桐树枝头,经常集体出动觅食,和城市的夜色融为一体。乌鸦群聚的现象在冬天食物匮乏的季节里尤为严重。人类经常能抬头看见成片的乌鸦铺天盖地地掠过,像一个巨大的影子。

并非所有鸟类都拥有云雀那样动人的嗓音。事实上,大部分鸟类的鸣叫声连歌声都算不上。而小嘴乌鸦就是其中最为聒噪的一种。他诺相信,他们的叫声可以逼疯无数人类,让最为淡定的人类也露出烦躁不已的表情。

而比小嘴乌鸦的叫声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大概就是他们的“空投炸/弹”了。小嘴乌鸦通常会集体出没,选择高大的建筑物或是景观树作为他们的栖息所,因为高处可以帮助他们藏匿身形,躲避人类的攻击。

更重要的是,高处可以帮助他们远离流浪猫的追捕。要知道,这座城市是有名的猫之城。如果避开这群贪得无厌又敏捷残暴的捕食者,是所有城市鸟类必修的命题。

很显然,这群小嘴乌鸦最喜欢毛春城主城区的梧桐街。等到冬天,梧桐叶落下,小嘴乌鸦们三五成群,落在梧桐的枝头上,代替了原本树叶的位置。在天晴的日子里,他们会站在枝头,引吭高歌,肆意地清空身体。滴滴答答的白色粪便快速落下,准确砸在路面上,像是一颗颗小型炸/弹。

梧桐街很快便会被白色的粪便淹没,这些粪便干燥后会被另一层覆盖,循环往复,形成厚厚的一层腻子。往来的行人稍不注意便会中招,湿润的粪便落在厚重的冬日外衣上,怎么看都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此,尽管冬日的梧桐街风景独到,苍白的梧桐树颇有韵味,这里仍旧成为最不受人类喜爱的街道之一。

而春雨太浅,雨水的到来并不能冲刷干净地上的污泥,反而让原本已经凝固的粪便再次稀软,形成流淌的污泥塘。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升腾而起,弥漫在空气之中,凝结在水汽之中,飘忽不散。

当他诺意识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湿软的“泥土”是什么时,他浑身寒毛竖起,不禁打了一个颤儿。他尚且如此,看起来极为爱干净的罗飨的脸色可想而知。

他诺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小老板。

罗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脸色比平时还要黑,看起来就像一团即将冒火的炭。他停下脚步,轻轻将小白伞的伞尖抵在地上,然后转动伞柄。

他诺只听见一声模糊的琤琤声,好似很远,又像近在耳前。他诺有片刻的晃神。

等他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天空不再下雨了。他诺伸出手掌,掌心朝上,是干燥的。他奇怪地收起伞,抬头望向上空。万缕银丝往下涌来,却在半空之中凭空消失,没有一滴能够挨近他们。他们就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结界包裹起来。

他诺困惑地看了一眼小老板。

罗飨依旧维持着扶伞的姿势,一动未动。

不一会儿,上方传来扑棱翅膀的巨大动静,不知从何处,忽然涌现出无数只鸟。天空被黑色的羽毛覆盖,亮光被吞噬,很快便消失。在一片黑色之中,有无数只白色的眼睛亮了起来,锐利得像针。

是小嘴乌鸦!

他们口中叫嚷着,用刺耳的鸣叫声敲打着战斗的鼓点。扑翅声越来越近,似乎马上要贴上他诺的脸。他诺吓得赶忙捂住耳朵。

就在这时,罗飨手中的小白伞忽然开始发光。它通体泛光,闪着柔和的白色光泽,看似微弱,却像一把剪灯之刀,刹那间将夜幕挑破。

小嘴乌鸦们瞬间散去。天空重新亮起来。

他诺哎呀叫了一声,赶忙低头捂住眼睛,使劲揉了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心里有些害怕,偷偷地凑到小老板身边,离他更近了些。

罗飨并不介意他诺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他们上空的那群乌鸦身上。

小嘴乌鸦们队形散了,却并未离去。多数乌鸦回到梧桐树上的栖息所,少部分战斗力强的乌鸦们仍旧盘旋在他诺和罗飨的上空。

双方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罗飨一语未发。

为首的小嘴乌鸦个头很大,几乎是其他乌鸦的一倍。他飞在黑色队伍的最前头,有着鹰隼一般的双眼。他啊啊叫唤着,声音响彻天穹,似乎是在叫嚣,但对手始终沉默以对的冷静姿态似乎令他感到有些挫败。

一刻钟过去后,领头的小嘴乌鸦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要和我们小嘴乌鸦过不去?”他的话语很客气,只是听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他显然很恼火,憋着劲儿想给这两个胆大包天、擅闯他们领地的侵犯者一些教训。

相较而言,罗飨要平和很多。他的话很简短,一下子就将他诺他们来的目的说明白了。“一分钟,要么认输,要么我打到你们认输。”

他诺瞪大眼睛,心道,我们来的目的是这个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怒的啊啊声。小嘴乌鸦首领扇动着一双强健有力的翅膀,小嘴乌鸦们再次群聚而起,像一张黑色的大网,从上往下扑来。他诺甚至能感受到黑色翅膀带来的风,他不禁抱住头,狠狠闭上眼睛。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想象中被鸟喙叼啄撕扯的疼痛并不存在。

似乎只是轻轻的一阵风过,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诺才敢伸直脖子。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小老板。罗飨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胜券在握的模样。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树。他诺稍微放下心来,低头一看,满地的羽毛,不少羽毛根上沾着鲜红的血液。

他诺在心里期盼着,罗飨还能有点理智。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宋实先生说乌鸦是一群很记仇的生物,他们最喜欢的就是……

白色炸/弹轰击!

说时迟那时快,乌鸦们的粪便像巨大的雨点砸落。他诺下意识地扑到罗飨背上,试图抱住他往旁边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