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楼珩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卷宗放下了。
明珠站在予钧身边,也没有动作。
楼珩和予钧之间虽然是舅甥关系,一直以来却如真正的父子。即便今日的予钧已经沙场百战、功勋无数,又贵为东宫太孙,楼珩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仍然仿佛是当年那个垂首受教的少年子侄。
又相对沉默了片刻,楼珩终于亲自起身去扶予钧:“起来罢。”
“舅父。”予钧虽然起身,却仍未与楼珩目光相对。
楼珩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且看前路。”
“是。”予钧原也无可解释,此刻听出楼珩平淡语气中些许的宽和之意,心里已是微微一松,便与明珠并肩坐了。
“阿靖的伤势如今是好了大半,不过对外还是说伤势沉重。”楼珩叫人送了茶进来,才开言说起如今的诸多事宜,“另外,昨天碧水别院和天行镖局送过来的密信,想来你们在东宫也收到了,这次袭击阿靖的杀手,是渝州来的。渝州出身,并不一定是顾家指使,但若到了必要的时候,说是他们指使也无不可。”
“舅父的意思是?”明珠不由追问了一句。
楼靖遇袭之事,睿帝在朝堂上固然震怒非常,刑部和京兆衙门一直在昼夜搜捕,但从那些人的身手能力来看,分明就是久经训练的专业杀手。天行镖局和连云帮合作之下,早已将追查之事在大江南北的各地武林之中飞速展开。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固然是唇枪舌剑不休,而南北武林也早已暗流涌动,直到近日,终于有了些结论,肖红尘与萧佐的密信都是一式两份,分别送到了英国公府与东宫重华殿的案头。
结果算是在预料之中,虽然杀手的来源找到了,但是受雇之人确实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道京里的人,京里的钱。
楼珩淡淡道:“这线索虽然断了一半,朝堂上还是可以有个交代。之前你们在景心静苑遇见的那个农妇柳叶,还有现在六公子予锋暗中在秦月楼的风流,这些事情看似不大、或者不够致命,其实都要看是在什么时候拿出来用,如何用。烛影摇红、帝心人心,天下人又何曾得知什么真相公道?朝堂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公道。”
予钧颔首:“舅父的意思,我是明白。只是予锋的事情,我原本想着是时候拿出来说一说。”
楼珩扫了一眼明珠,才转向予钧:“因着如今对东宫女眷的弹劾么?”
予钧虽然感受到了楼珩问话之中的隐隐压力,然而就如当年初生情意之时一样,他没有再低头,而是回望楼珩:“是。”
楼珩见他回的直白,不由一哂:“人家既然要拿明珠做文章,这一段的弹劾就不会停止。予锋的言行再如何不堪,他也不过是个嫡出皇孙罢了,你与明珠却是东宫之主,大盛天下万里河山将来的帝后夫妇,这如何能比?现在的本章是针对你们婚后无子,但即便膝下有子嗣,同样也会有纳侧之议。”
“我并不在意这些议论。”明珠知道这其实是予钧如今最大的软肋,若是可以,予钧宁愿那些弹劾与攻击都是向着他,而不是他的妻子。从弹劾她的本章开始出现的那一日起,明珠一点也没有担心过她自己的名声与地位,她只担心他。
“可是我在意。”予钧望向明珠,成婚日子越长,他越觉得明珠与其他的官家闺秀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天差地别的不同。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也会本能地向他怀里靠的更近,御花园里看见有些虫蚁,她也会背脊一紧,似乎想要退上半步,偶尔孝瑾皇后宫里送过来两样新鲜点心或者小玩意,她的眼睛会微微亮一亮,几乎看不出地轻轻弯唇。
这些瞬间都是那样短,短的叫人几乎抓不住。在天下人的眼中,重华殿的女主人似乎一直都是那样英朗而大气,杀伐决断之间更是睥睨天下,削金断玉。
但他看的见,他也体会得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日日夜夜的挣扎与无助,摔打与磨炼,才能像外表看上去的这样无所惧怕。
“他们就是要你在意。”虽然在楼珩跟前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但明珠还是主动伸手去握了予钧的手,“若是我们当真被这些弹劾我的本章牵着鼻子走,就真的遂了他们的意。”
予钧也握紧明珠的手:“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回应。一者,你是我的妻子,我保护你是理所当然。再者,即便这是策略,那让他们觉得我中了计也是无妨。”
“咳,好了。”被长姐念叨了多年不孝未婚的英国公虽然很是赞许予钧夫妇对局势的冷静和分析,然而还是皱眉咳了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之间要记得分辨。有关重华殿女眷的弹劾,叫楚善去跟御史台分辨,记得将明家人一起带上。晋王是想独善其身,但是这个俱荣俱损的道理谁也逃不开。如今你们要顾的当务之急,还是京畿并郴州的防务与兵力。”
“是。”予钧又捏了一下明珠的手才松开,转而肃容望向楼珩,“今次城老将军的军报本章里专门提到了燕行远和燕彻父子,还有一同随行的连云之人,近日在郴州军的操练与敌情探查之中都立功频频,兵部那边已经核复了请功和升迁的本章。至于早先撤出郴州的楼家军子弟,如今舅父是如何想法?”
楼珩将一份名单递给予钧:“这是早先撤离郴州的楼家军,以及咱们英国公府的旁支并丛属当中的可靠之人。如今既然程千里还在郴州,他们就先到郴州。内阁近日在议论换防之事,年底之前,郴州军要与冀州军交换两成的驻兵,凉州军和渝州军则交换四分之一的兵力。即便不能做到‘兵无常将、将无常兵’,也不能让渝州顾氏这样继续盘踞东南。”
“是。但顾家现在也在加强动作。”楼珩归朝之后提出了数件实政要务,予钧手中的政务也是日渐繁重,萧佐和肖红尘联袂负责的外围情报搜集工作就又有一部分回到了明珠手中打理,因而论及顾家、泰郡王、昌亲王等人的动作,面上在重华殿少有外出的明珠反而消息最为灵通全面,“今年春闱之后兵部虽然不设武举科场,但重选将门子弟的事情让顾家很热切,好像还选了四个旁支子弟会随着顾乘风的兄长、顾长风一同到进京,除了要扶持太子之外,也是要做太子妃和四公子的臂膀。目前看来,青江之事或者是眼前的局面,明面上虽然是太子爷与昌亲王争锋,背地里推动最多的还是顾家以及泰郡王。”
楼珩沉吟片刻,提了一句:“现在京中联姻的关系错综复杂,韶华郡君的立场也很要紧,多留意罢。”
“是。我们会留意。”予钧也有些许的踌躇,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道,“还有一宗,便是慕容家,渭阳夫人那边。”
楼珩神色不动:“如何?”
“如今昌亲王和慕容家之间似乎也有些裂痕,从年前开始先是昌亲王夫妇不睦,后来又传出昌亲王妃与渭阳夫人姐妹失和。此消彼长之间,泰郡王夫妇跟昌亲王更亲近了。”明珠主动接口,毕竟这个局面里多少也有些她的功劳,“而渭阳夫人与其兄长、如今的现任誉国公慕容辽之间分歧更大。现在已经有风声说,誉国公府是不准备继续支持渭阳夫人了。”
“知道了。”楼珩点了点头,似乎是并没有很在意。但是也没有像对待其他的消息或政务一样,详细分说几句甚至再度追问,只是平静颔首之后,就将面前的卷宗重新展开,“若没别的事情,你们再看看长姐便回宫吧。”
予钧心下雪亮,这看似平静温和的口气,其实楼珩只怕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此刻万万不可多说,于是应声起身:“是,我们告退了。”
“予钧。”
在予钧和明珠转身出门前的一瞬,楼珩还是又开言叫了一句。然而却并不如他们所料、再问慕容家的什么详情。
楼珩只是眉目平静,和声说道:“你走到如今,已是很好。舅父当年,并不如你。不必太过自责,生而为人,谁也不能算无遗策,否则国公府儿郎当年何必殒身郴州。今后的路,只管前行便是。”
“是。”予钧垂首躬身,瞬间竟有温意冲到眼底。
楼珩素来待他和楼靖都如严父一样,少有这样温和口气。可是他知道,楼珩对他管教之间倾注的心血、扶持之间舍弃的家业,皆是竭尽阖家阖族之力,且并不是为了他一朝身登尊位能叫楼家荣华不尽,而是因为他是楼珺的儿子,是他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