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葳去了医院,她感冒了,严重感冒。
“阿嚏——”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回她没来得及用纸巾捂住,飞沫似乎溅到了对面长椅上等候的一位男士的大衣上,留下了一点可疑的、亮晶晶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于葳大感窘迫起来,她攥着手中的纸巾想要给这位无辜受灾的男士擦一擦,然而这个低着头、似乎连一点眼神都欠奉的男士却微微一动,轻巧地避开了她。
于葳只能又说了两次抱歉,她挂了号,乖巧地等待在科室外面。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里面可能是个絮叨的老太太,于葳一面努力遏制自己泛滥成河的鼻涕,一面在百无聊赖之下偷眼打量对面这个一直不曾有其他动作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冷静沉稳,但似乎又充斥着疲惫,因为他这样低着头、将大半个身体陷进椅子中的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如果仔细打量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他大衣里的袖子出现了毛边,像是穿了许久的样子。
“这医院、医院给做的胸透,”两个男子大阔步地从楼梯上下来,声音又低沉又粗糙:“也说没有问题啊。”
是两个衣着脏兮兮的农民工,亦或是农村人,于葳暂时看不出来。其中一个脸上皱纹横生,眼下一片乌青,手上捏着几张单子,很是愤怒的样子。
“俺这肩膀已经抬不起来了,”这个农民似乎口气非常差:“肺都压着疼,喘口气都费劲,还说没问题?”
另一个就安慰他,他们急匆匆穿过长廊,自然不会注意长廊里等候的一男一女。
于葳却微微发着抖,她刚才那一眼,已经让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因为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影子飘忽在那个人的肩上。
她是可以看见一些东西的,比如说,鬼魂。
但是这一次见到的鬼魂,似乎不像以往的、通常的模样——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脸,瘦小僵硬的身体如同轻烟淡雾一般,你不能和他们对视,因为只要超过了两秒钟,它们也许就感觉到你能察觉它们的存在,那没有瞳孔的眼睛,惨白的眼白,常常是于葳的梦魇。
这一次于葳看到的是影子,却不是具有人体轮廓的鬼魂。但是那一团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游走着,叫嚣着,蠢蠢欲动。
她很害怕,脸色苍白,手中的皮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对面的男人终于动了,他微微俯下身去,捡起皮包递了过来:“你的皮包。”
“谢谢,”于葳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尽力平衡着自己的失措:“谢谢。”
恰在此时,内科门诊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大妈,站在门上还跟医生攀扯了许多,又过了三五分钟,才算真正离开了。于葳走了进去,很快又拿着单子走了出来,当然,缴费。
要输液,连着七天输液,还有乱七八糟一堆药物,于葳排在了缴费的队伍里,当然队伍也并不长。有一阵冷风从正对着的大门口冲了进来,于葳不自觉地缩了一缩,她盯着被风掀起来的门帘,默默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这门帘又被掀起来了,一对农村中年男女,抱着一名婴儿,说是发烧,就奔着门诊而去了。不一会儿刚才为于葳看病的医生就急匆匆冲了出来,一边吩咐急救,一边问跟在他身后的这对中年男女:“孩子发烧几天了?”
男的似乎有些木讷,顿了一下才道:“几天、十几天了吧。”
“有去看过医生吗?”门诊医生道。
“没有,”女的嗓门有些尖利,听着刺耳:“就按咱老家土方,抓了些草药吃。”
医生轻轻压了一下女人怀抱着的孩子的舌苔,顿时皱紧了眉头。他似乎嘟哝了几句,神色是想要责备这一对父母的,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说。他领着人匆匆去往了急救室。
男人女人从她身边经过,于葳发现他们似乎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如释重负一般的神色。她扬起头,看到了这孩子裹在襁褓之中的脸颊——一张黑色的小脸,气若游丝,两侧耳朵到颈部的淋巴肿大地像是夹了两个核桃一般。
“医保卡,医保卡——”窗子里的女人不耐烦地吼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丢了魂吗?”
于葳搓了搓手,将缴费的清单收了起来,领了药去输液室,不一会儿就有个夹着本子的护士过来,吹着口香糖给她扎了皮带,但是第一针扎错了位置,吸管里很快倒流进了血液。
“你的静脉,”这护士撇了撇嘴:“还真不太好找呢。”
万幸她第二针是扎对了地方,于葳自己将速度调快了一点,定了个闹钟,便盖上了大衣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
她以为自己只是缓解一下疲惫,然而她做了一个深梦。这个梦并不愉快,她又一次看见了她的父母,用那样憎恶且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你的眼睛,”她的母亲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你的眼睛!”
于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惊醒她的并不是对面老大爷的鼾声,而是走廊里嘶声力竭的咒骂、质问和哭闹。
“你还俺孩子!”这样尖锐的叫声就是来自那个方才抱着孩子的女人:“俺的娃儿死了!”
于葳听到了嘈杂的声音,里面有劝说,有解释,有赔情,但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高声宣泄着他们的悲痛,整个医院变得人声鼎沸。于葳叫了几遍,才将门口看热闹的护士喊了进来。一瓶子吊完了,于葳也不确定这是一瓶子盐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眼前这个护士似乎换了一个新的口香糖,刚才那个是蓝莓口味的,这个,应该是橙子味儿的。
“外头怎么回事儿?”于葳站了起来。
“医闹,啧啧,”这护士道:“刚才送进急救室的小孩死掉了,他爸妈自然不依了。”
于葳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看到了空旷的大厅挤满了人,而当中那一对父母像是暴怒的狮子一般推搡着那个将他们的孩子送入急救室的医生,随着动作的愈发剧烈,言辞也愈发不堪。
这医生竭力分辨着,但是堙没在人群里,但是于葳似乎听到了几句:“这孩子……是耽误了……不是……”
“你赔!”男人吼出来:“赔!这是人命,怎么也得二十万!”
于葳皱起了眉头来,从她身边匆匆经过了几个人来,看样子很有话语权,但是这几个人的好声好气也无法安慰这一对男女,他们闹得越发不可开交了。
她从人群中穿行出去,直到下了台阶,才感到嗡嗡发颤的耳朵得到了平静。医院离她的住所有十五分钟的车程,等到到了家里,才发现围巾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冰碴。
将淘洗干净的黑米倒进电饭煲里,她就一头栽到沙发上不想动弹了,眼前这个小小的,只有二室一厅的房子就是她全部的身家,也是她唯一感到平静的地方,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多出了一间卧室,其实是没用的,她也用不到那个卧室。
因为感冒的缘故,她不自觉地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吵醒她的不再是医院里的喧嚷,而是手机铃声。她一看时间才发现她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如今竟然已经快要到晚上十点了。
锅里的稀饭被煮成了米饭,她急匆匆倒出来,顺手接了电话,是她的同事兼好友孙慈打过来的,告诉她明天的工作会议内容,并且提醒她要带上哪几种文件以备考核。
于葳就是一个公司的普通职员,她的公司最爱做的就是开会,开各种工作会议。
于葳挂了电话,将孙慈说的几样文件抽了出来,卷进了皮包里——然而她很快发现,她似乎,丢失了她的医保卡,这东西是裹在缴费清单里面,被她随手扔进了包里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皮包没有拉严实,这两样东西并不在她的包里。
于葳深深叹了口气,她将盛出来的稀饭又倒回了锅里,因为知道等一会儿回来,是肯定还要加热的。
裹着大衣她立刻出了门,十点钟的公交车与她擦身而过,她不可能再等到十点半了,拦了一辆出租车便上了车。
这车上的电台里,正在绘声绘色讲述一个鬼故事。
“……就在这时,九儿就听到那司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抓着九儿的那只手已经无力的垂下。九儿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后座的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应该是那只女鬼,正坐在那司机的身上,一双手深深的嵌在了那出租车司机的胸口之上,鲜血随之流淌而出,而那司机双目圆瞪,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哇,”这个司机兴奋道:“这个故事真他么精彩!”
“午夜电台?”于葳道:“这个台,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都会讲鬼故事,”司机兴致勃勃道:“我还专门打了热线电话,让他们多放一点出租车上的鬼故事,我干了二十多年了,老司机了是不是?还是没点什么惊悚故事,多没劲!总盼着有一天,也能遇着点什么,遇着点什么呢?”
“一辈子不遇到,是最大的幸事。”于葳道:“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和向命运妥协——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