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招展,趾高气昂,斗鸡似地的王姨,一见到唐寅,身上鸡毛掉满地,方才幸灾乐祸的狂劲荡然无存,唾液一口接一口往肚子里吞,对望小半响也没能挤出一个对应的字。
唐寅手在王姨眼前来回挥动,依然无法让她眼睛聚焦:「早知道王姨见到我会这么欣喜若狂,伯虎绝不会迟到今日才来潇湘院,快快上酒,今晚我要和王姨好好把酒言欢,诉诉情衷。」
却没人上前半步。
「还有喘气的吗?不会说句话。」
力万钧秦三桑,力气大,嗓门更大,惊雷一吼,震醒了呆傻的人,王姨猝醒,惊恐犹在,如哑巴,啊啊地,魔怔般揪住龟奴的襟口。
「赶……」
她想说,潇湘院不欢迎唐寅,但看看唐寅带来的人,个个配刀带剑,来势汹汹,万万触怒不得。
萧千敬辞去总捕的事传遍江宁,过去那个专丧人家门的煞星,可不是浪得虚名。
连忙改口:「请唐公子换个地方喝酒,潇湘院今非昔比,屋陋人鄙,院子里的姑娘除了皮相,就一样没能拿出手的,请他移驾夜心阁、招香楼、瑰红楼,各位爷的脚钱由潇湘院付。」
龟奴不敢去,王姨在他大腿狠捏一下,痛得他喊娘,只好硬着头皮跨了一步,王姨见状在他背后猛推,将人推到唐寅面前。
「你是什么玩意,滚一边去。」
听过青楼赶乞丐,赶穷措大,就没听过哪家青楼那么大胆,敢赶身上带着长短家伙的好汉,何况又不是来吃白食,付真金白银的爷,被老鸨扫地出门,天下还有这个理。
秦三桑出身祝家庄,何时受过这等鸟气,对付狗眼瞧人低的,打回去就对了。
一把抓住龟奴胳臂,拿他当流星锤使,秦三桑天生神力,一扯就将龟奴甩上天,存心要给王姨一个教训,相准位置,往王姨身上扔。这个距离,秦三桑百发百中,龟奴不偏不倚撞上王姨,坐在她大而不当的胸脯上。
瘦龟压肥猪,龟哎猪啼,说不出的滑稽可笑,萧千敬带头大笑,若不是中间站着一个唐寅,后头跟着一个前花魁,还真像哪个山寨的大王下山作案。
王姨吃痛,暗骂:「这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腐书生吗?根本是祖宗,是活土匪,她当初怎么瞎了眼,胡涂地引狼入室,倒贴一个花魁,毁了名声,差点连生意都垮了,现在可能连命都得赔上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更不吃,王姨舍了脸皮,以手做脚爬到唐寅脚前,磕了三响头:「唐爷爷,您老怎样才愿意离开,给句话能做到的,我绝无二话,您看老婆子不顺眼,但院子里的姑娘何辜。」
等人杀进来,潇湘院就彻底完了,谁会到出人命的青楼玩乐。
见唐寅不为所动,王姨转去求袁绒蓉。
「妈妈你多虑了,少爷今天是带友人来潇湘院喝酒,一不闹事,二有那位王先生在,寻常歹人不敢进院子一步,若遇到高强的,王先生也会引到外面去,不会轻易见血。」
袁绒蓉拉王姨起身,母女一场,纵然中间有些恩怨,她仍不愿见她被折辱。
「见血就完了,府衙还不是照样会封了我的院子。」
王姨不依。
袁绒蓉看向萧千敬,询问他是否真是如此。
「难道出了人命还不许府衙派人验尸详查吗?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刀剑无眼,淌血难免,最多我们尽量把人拖出去外面杀了。」
自以为替王姨解决难题,王姨却吓软了脚,裙底的遮羞布染湿,瘫坐在地上干嚎:「我的命好苦。」
「吵死了,住嘴,把院里最好的姑娘叫上来,爷舒坦了,包管你这院子平平安安。」
王居发话,一锤定音,唐寅和萧千敬几乎同时,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是你,最好乖乖听话,这位王先生在江湖上是这个……」
唐寅竖起大拇指。
「在梁山泊,脚跺地都能震三下,擎云债的胡丁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说没事今天就一定是太平夜。」
加油添醋地王居长威风,王居竟然任由他说,一脸受用。
原是土匪祖宗。
王姨厌恶唐寅,却从没怀疑过他的能耐。
成名的早,一路上贵人不断,奇事不停,连前朝宝藏都挖得到,他说的话叫人不得不服。
在假哭的眼睛上抹一把,顶着掉粉的妆嚷嚷:「姑娘们过来见客了,妳们这些浪蹄子不是整天想见风流才子唐伯虎吗?成天埋汰我得罪了大才人,害妳们无法一睹桃花庵主的风采,现在人来了,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
谄媚地将袁绒蓉拉到身边:「顺便过来拜见妳们的袁姐姐,要不是她嫁到好人家去,江宁第一青楼哪轮到瑰红楼?」
莺莺燕燕整天待在院子里,江宁城里的风风雨雨,她们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从没真的挂在心上,进闺房的只有猴急的臭男人,没有腥风血雨。
看见唐寅全手全脚站着,一如传言中的风雅倜傥,身后又有一群武士跟随,威风凛凛,哪像被追杀,命在旦夕的衰鬼。
她们可是亲眼见到,唐寅的随从单手举起龟奴当乐子耍,有这种武功高强的人保护,凶匪进不了院子。
少了顾忌,一双双的媚眼使劲往唐寅身上抛,袁绒蓉就是她们的榜样,她那一身衣裳、首饰没有个千百贯根本置办不起来,搭上唐寅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一人先两个姑娘,等喝好了,各位有本事招几个姑娘上楼,尽管叫,就当我谢谢几位哥哥的仗义。」
照后世的说法就是无限畅睡,唐寅让他们放开玩。
敬老,众人让王贤先挑。
不愧是准备买一百只扬州瘦马的大豪客,王居眼光又辣又准,点走两名脸面最嫩,娇美如花,却又怯怯含苞的小姑娘。
萧千敬他们随意多了,来者不拒,让唐寅想不到的,萧千敬异常念旧,心心念念在招香楼的老相好,秀梅。
喝了几壶酒后,微醺地说:「秀梅是个好女人。」
叫他下牌子到招香楼接人,又不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场恶战,找她来做什么?」
结义兄弟调侃他动了真情,唐寅起哄要大家凑份子替秀梅赎身,萧千敬恼羞成怒,拔刀追着石当满大厅跑。
匪号有个蟒字,石当像蛇一样滑不溜手,但也是萧千敬没用全力,不然石当少说要挨个几拳。
气氛乐呵,酒就喝得越凶,酒是色媒,王居喝多了,姑娘又刻意勾引,尽往他的痒处搔,蹭出了虚火,王居左拥又抱准备上楼。
「你们喝着,不要出这个院子,玩到天亮也无妨。」
王居是海量,在六如居能面不改色一口气喝掉半坛的桃花醉,酒精浓度低上许多的梨花白,对他仅是助兴用。
眼神如电光,让想趁醉解决王贤的萧千敬当场打消心思。
再看向整晚仅和袁绒蓉小酌的唐寅说:「我上去乐会儿。」
「有什么幺蛾子要出尽管放马过来,我接着。」
在青楼保持清醒必有图谋,这点小把戏,王居不看在眼底。
「那前辈千万接稳了,把您磕着碰着就是晚辈的过错。」
输了嘴皮子,唐寅就是不是唐寅了,简善在这点分毫不让。
王居坏笑,搂着姑娘腰上的手,朝后拨了拨要唐寅放手去干。
一刻钟后,秦三桑、刘立阳以一个铜子做扑买,肩上各扛着一只瘦马,第一个上楼的人赢。
姑娘在他们肩上笑得跟串响铃似地,直说不跟快的人翻红浪,既慢又久的人才是真男人。
「动脑子我不行,动手的时候叫我。」
明白风雨欲来,石当却懒得想,叫他喝酒就喝酒,叫他睡女人就睡女人。
「真把我当兄弟,就把我往死里用。」
向唐寅抱拳后,去做该做的事,腰上的长鞭却不离身。
「我总觉得这个王居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见他们只是贼笑,倪守义恼羞起来,提着一坛梨花白到前院去。
人走得差不多,唐寅让姑娘们散了。
袁绒蓉替两人倒满一碗酒:「少爷,奴婢出去看看小黑子来了没有?」
施了一礼后,抱着琴往院门走。
「王居我非杀不可。」
萧千敬发下豪语要杀天下第七人。
「吃人肉的人那么多,你杀的完吗?喝酒。」
两人碰了一碗,一干而净。
「扬州以斗富闻名,一场宴席菜肴百道,道道讲究不重复,除了龙肝凤髓,天底下能做吃食的东西,熊掌、鹿胎,就没有他们弄不出来的,翁知府有一回去扬州赴宴,苏家送了一名正值妙龄,却貌不惊人的女子给翁知府,苏家美婢数百,随便一人都胜过这个女子,翁知府问这女子有何过人之处?苏家人叫女子除去了衣裳,解开抹胸,露出圆如中秋月,润如白玉壁,有着浓浓少女香气的胸脯,美虽美,却没有令人难以自持的程度,真要燕好,翁知府宁可要,在宴席上替他斟酒,与江敏儿有七分相似的处子。不等翁知府开口,苏家人一击掌,那名侍女穿着一身轻纱走了进来,而女子被下人带走,虽然纳闷,但温香软玉在怀,翁知府很快就忘了。隔天再宴,满桌佳肴多出一道名为香人酥峰的新菜,侍女特别为翁知府挟了一片,入口速溶,口齿留香,再吃其他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翁知府问苏家人这道口感像驼峰,美味却超过百倍千倍的佳肴是怎么做的,苏家人这才揭晓真相,香人酥峰用的是少女馨胸,要选胸脯绝美的女子,七七四十九天里,女人滴水、颗粒不进,仅饮用牛羊乳饮子为食,时日届满再以快刀刑之,再用上汤煨煮六个时辰方可上桌。翁知府听完大呼妙不可言,回来逢人便炫耀,评为人间第一味。」
「令人作恶。」
唐寅直接否定。
「女子是爹妈送进苏家,菜人是她点头答应的,之后他们家多了一顷良田,而她得到一千贯钱的嫁妆,嫁给苏家长工。」
萧千敬去调查了女子。
「更恶心了。」
唐寅依旧不以为然。
「你说过,待过人吃人的地方。」
唐寅说得是后世,萧千敬却以为唐寅说的是杭州。
「我觉得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是人都不该被吃。」
萧千敬有感而发。
「认同。」
刚开始与萧千敬交好的目的,是因为他在公门,认识个总捕,能为唐寅除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随着交往渐深,发现两人脾胃相当契合,唐寅喜欢这个粗中带细的老油条。
「吃了不该吃的人该死,吃了天下人的人不该有活路。」
萧千敬将腰刀往桌上一拍。
「你应该吃颗馄饨的,这样你至少还有一招的机会。」
这是送死。
「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
萧千敬抽刀,将刀鞘往地上一扔,像是抛开生死,孓然一身只剩一把刀。
「如果你没死,我借你一笔钱,把秀梅弄回家去,这么好的女人只该给你一个人祸害。」
在江宁的朋友不多,唐寅有点舍不得,换个方式给他生存的力量。
「秀梅真的是个好女人。」
深怕唐寅不知道似地,萧千敬重重再说一次。
「你先走,我要再喝一点,不够醉,我怕走不上去。」
要杀一个无比强大,不可战胜的敌人,需要很大的勇气,不然就是想办法让自己蠢到以为真的能杀掉对方。
喝酒是个好法子,醉到酩酊时,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匹夫之勇,血溅五步,唐寅肯定流血的一定是萧千敬,和他那四个同生共死的兄弟。
「不管有多痛?流了多少血?吞下去,活下去。」
说完,唐寅迈开步伐往院子走,倪守义提着剑迎面走来:「直娘贼,要死怎么不拉着我一起死,是不是兄弟?」
这话是说给萧千敬听的。
与唐寅擦肩而过,他说的是:「袁姑娘都跟我说了,你放胆地干,在琴声停之前,王狗绝对走不出这个门坎。」
以言起誓,以命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