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裴言躺在冰凉的地上,白色衬衣懒懒散散地解到了锁骨下面,露出青年白皙的一段肌肤,“所以说你只是想要来逛一逛监狱?”

“不宝贝,这里不是监狱,这里是一座圣教堂的后院,”亚瑟就坐在他边上,雪翠色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青年的锁骨处,挑了挑眉毛,“宝贝你没有听说过这里的这座教堂吗?好几百年后可是传说凡是在这里祈祷过的恋人都能终成眷属呢。”

“好极了,然后他们还会把我们绑在十字架上烧死,”裴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而且我一点都不想坐在这么冷的地面上。”

“你可以坐在我身上。”亚瑟眨了眨眼睛,靠近他,“试试看不穿衣服坐上来……会更暖和。”

“……”

裴言撸了一把头发,懒得再理亚瑟,视线转到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年身上。

“唐恩,”裴言尽量放低声音,少年的脸色实在是苍白得有些可怕,比之前那可爱羞涩的样子差了太多,也是,这其中毕竟有过了一个六百年,“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这么确定西泽的魂魄不在西泽身上。”

唐恩魂不守舍道:“……小鸟告诉我的。”

“……小鸟?”裴言愣了愣,说起小鸟,他的确很快想起了总是落在唐恩肩膀上那只红嘴的小海鸥,只是靠一只鸟的话未免有些荒唐。

“小鸟……是海神送给我的,”唐恩轻轻道,然后把头埋入膝盖里,声音闷闷的,“海神告诉过我,小鸟可以帮我凝聚起西泽的魂魄的,可是那天……那天小鸟说不是。”

大概是为了顺应唐恩的话,一声轻轻的叫声从头上传来,那只红嘴的小海鸥拍了拍翅膀,逆着亮眼的凌晨光芒,安然地站在最顶上的小窗上面。

它的眼珠子很黑,也很亮,彬彬有礼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然后温柔地停在唐恩的肩膀上,红字的喙轻轻敲了敲唐恩埋在膝盖里的头。

像是抚慰。

抚慰……?

裴言怔怔地看着那只海鸥,愣了愣,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什么。

“亚瑟……”

“嗯?”亚瑟抬头,“怎么了宝贝儿。”

“你在上岸那天,”裴言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明显,“那天念的那首诗是什么?”

“嗯……那天的诗?”亚瑟想了想,然后雪翠色的眼眸微微亮了亮,转而看着唐恩肩膀上那只红嘴小海鸥,“啊,想起来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亚瑟走到裴言身边,低下头也摸了摸裴言的头,“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对,”裴言怔了怔,看向唐恩,“还有后面那句……”

“后面……嗯,”亚瑟若有所思道,声音温柔得如同每一个流浪的诗人,“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遨游天际,一个却深潜海底。”裴言下意识地接道。

唐恩一开始并没有怎么注意她们的对话,那条很厉害的额白鳞种是个非常……不要脸的老流氓,他的恋人是个脾气看上去还不错的白鳞种,他们也都是男孩子,可是他们过得很好。

真羡慕啊,唐恩也会这样淡淡地艳羡着,但是这个时候,他并不太想看他们太过甜腻的样子,因为……会难过吧。

但是最后这两句诗,却忽然深深地映入了他的脑海。

他确实本质上还是条脑子缺根弦的小人鱼,所以他愣了很久很久,才错愕着张着嘴抬起头来。

——“海神,是个很坏……又小气的家伙。”

亚瑟的话还在脑海里历历在目,裴言觉得嗓子有点紧,也不知回到为什么,只是……莫名有些难受。

“唐恩,你有没有想到,那只海神送给你的海鸥……就是你的西泽先生呢。”

“西泽……”唐恩怔怔重复道,“小鸟……”

他转过头,脸色还是很苍白,却仿佛在那一瞬间活了过来。

水色的眼睛还是有点傻乎乎的,他轻轻地注视着那只小海鸥。

那种目光太轻了,小心翼翼得过于温柔,仿佛只要目光一重,面前的小海鸥就要碎成粉末了。

红喙小海鸥静静地侧着头回看着唐恩。

六百年了,唐恩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孤独一个人,只有红喙的小海鸥,在他出岸的时候落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唐恩还是会觉得很孤独……那种孤独是不会因为周围有人和他打招呼就能解决的,况且小海鸥更不会说话。

他也从来不会去太过主意小海鸥,小海鸥只是海神送他的礼物,他甚至一度以为小海鸥也只是幻境的一部分而已。

所以他才没有发现,小海鸥是一只……一直都很温柔的小鸟,梳理羽毛的样子也彬彬有礼得有些出奇,羽毛也总是被梳理得很完美……尽管它只是一只小鸟,但是是一只非常……非常注重外表的小鸟。

小鸟是很温柔的,多数时候都会静静地看着他,说来也巧……好像,每一次他上岸的时候,小鸟都会落在他的肩膀上。

好像是……欢迎一样。

如果小鸟不是海神的一部分,唐恩忽然想着,心脏疼得有些木了。

如果小鸟不是海神的一部分……是不是小鸟一直一直都看着海,所以每次他一出岸,小鸟就会落在他的肩膀上呢。

可是小鸟……为什么要一直一直看着海啊。

他昂着头,静静地看着它。

他有些难过地想……不,他很难过很难过地想。

为什么小鸟要一直……一直看着海呢。

他轻轻地看着停落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它那么小一只,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而他也的确经常忽视它。

可是只要一想到……小鸟是西泽,他的眼泪就不自觉落下来。

西泽先生……是一个很高傲的青年呢,因为高傲,所以一不开心就会有些小别扭。

被这个世界宠爱到大的西泽啊。

如果小鸟真的是西泽,那……这么多年来,西泽一定很委屈啊。

刀片默默地在他心头割着。

“西泽……”唐恩停了很久很久,声音涩得发慌,尝试了好多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西泽……是你吗。”

小海鸥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乌黑如黑曜石的两只眼睛静静地看着唐恩,没有任何动作。

唐恩觉得自己的心脏又悬了起来,一时间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绝望。

可是又忽然……他怔怔张着眼睛,甚至不敢闭上一秒。

小海鸥漆黑的眼珠下,忽然溢出了细小的泪珠。

细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微微打湿了它眼角的绒毛。

小鸟……会哭吗。

唐恩伸出一只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边上,小海鸥动了动头,看着唐恩白皙的手掌,低下头又用红喙轻轻碰了碰唐恩的手掌。

“西泽……”唐恩声音哽咽着,轻轻地喊,“……西泽。”

那呼唤似乎像是什么咒语,小海鸥张了张翅膀,然后落在了地上。

没有什么多么绚烂夺目的光,唐恩低下头,看着小海鸥的身形慢慢透明,然后一个……等待了很多很多年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

从透明无形的样子,慢慢凝聚出了形体。

唐恩擦了擦眼泪,他还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对方修长的腿,可是他已经不用抬头了,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以一个不紧不慢的速度慢慢流逝着。

——“用你的魂魄,换他的魂魄。”

他轻轻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天真秀气的脸庞上眼角的红色还没有褪去,可是他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来,来作为和西泽最后的告别。

“好久不见……西泽。”

然而他一抬头眼瞳便是一缩,那个从来都是俊美孤高的青年垂着眉目,一片水光,那长长的水渍沿着他英挺的下巴落下来,正好落在唐恩的嘴唇上。

西泽的眼泪……也很凉,也不甜。

“笨蛋……”西泽轻轻开口,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哪怕现在这么沙哑,在唐恩眼中还是那么……那么好听。

他将身下的少年搂入怀里,似乎一回到人形就和那个彬彬有礼的小海鸥告别了,他很用力地将金发少年搂入怀里。

“我就知道你聪明不起来的……”青年哽咽着,鼻子抵在少年的柔软的发丝上,轻轻嗅着少年的味道,“一定会找不到我的……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一直在等你,所以我知道……还是会等到的。”

那个莫名其妙的神说:只有他认定你是西泽,你才能出现。

你不能表达,也不能否认,只能等他孤注一掷地信任你,认定你就是西泽才可以。

第一年的时候,他想,没关系,唐恩不聪明,想不到是正常的。

他听着对方的思念,依然很甜腻。

第十年的时候,他想,没关系,反正十年都等过了,再慢慢来,唐恩不聪明。

他听着对方的思念,有些无可奈何。

第一百年的时候,他想……算了,就算一直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反正,已经等了一百年了。

他听着对方的思念,只能默默报以最温柔的回应。

唐恩之前还觉得自己的眼泪大概是要哭干了,可是闻到西泽身上的味道时,他才意识到原来那还远远不够。

“对不起啊西泽……”唐恩低低说到,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和他的声音一样,“我真的是……太笨了。”

“……嗯,就算这样说,我还是很生气。”西泽伸出一只手,擦干少年眼角的水渍,虽然他自己的脸上还湿润得过分,他努力笑了笑,是很温柔的笑,和以前的西泽不一样,“所以现在开始,一切都要听我的。”

唐恩点了点头,感受着脸上青年手指的温度。

可是来不及了西泽,唐恩在心里想着,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一直一直听你的,可是现在……我就要再死一次了。

这次真的是要,完完整整地消失了。

对不起,过了这么这么久……才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