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着雨走到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景一站在疗养院的门口,抬头望着天,她觉得,连老天爷都欺负她。
她从邵深那儿离开的时候太匆忙,包没有带,手机什么的都没有带,身上没一分钱,而她又固执地不愿意再回去拿包,所以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一直的走,她以为自己会迷路,她想如果迷路了那就永远都不要再找到出路,这样一辈子困在一个没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挺好。
可她到底还是走到了疗养院,而此时,天空中,灿阳高照。
雨被风吹走了,可走了的,还有风自己。
景一被浇得浑身湿透,纵然是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可是毕竟已是深秋,温度很低,她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可是这样一个鬼样子,怎么能直接回病房?
她得做两手准备,一是能够找到一身干衣服,二是如果实在找不到衣服,她得编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用这个理由来骗阿爸和阿妈,解释她为什么这副模样。
衣服到底是没有找到,纵然是跟医院的几个护士混了个大脸熟,可是巧的是,今天那几个护士都调休。
想好了理由,景一就湿哒哒地上了楼。
人还没有走到病房的门口,她听到病房里,是的就是她阿妈的病房里,房门虚掩着,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事后很多年,景一回忆起这一幕,依然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叔叔,阿姨,你们不必拘谨,景一在我家做保姆的事情想必你们知道吧?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们两个也谈得来,她就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这不我一不忙就过来看两位了。”
顿了下,白晓雪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邵深,叔叔阿姨你们两位应该见过了吧,是我未婚夫,景一就是在他那儿做保姆的。我时常跟邵深说景一这孩子家庭条件不好,要他多照顾照顾她,没想到我未婚夫一向不懂人情世故也有些寡淡薄情的人,居然会按我说的做了。”
“邵深?白小姐,你说的是邵医生吧?”景父开口问。
白晓雪点点头,“他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顿了一下,颇有些多此一举的又添了一句,“不过在你们没进来之前,还不是。”
景父和景母虽然并不是那种见过多少大世面的人,但是却也不失无知之人。
白晓雪这话中的意思,颇有几分的耐人寻味,让人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白晓雪在病房里呆了多长时间,景一不知道,只觉得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一颗心又紧紧地悬在嗓子眼。
后来,听到白晓雪起身告辞的声音,景一慌乱间推开旁边的病房门,躲了进去。
景父送白晓雪离开,目送着白晓雪进了电梯,这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病房。
景一等外面没有了动静,她这才拉开门,从病房里走出来。
站在走廊里,不一会儿,她的脚底下就湿了一片。
而在她前面约一米远的地方,那是她那会儿站着的地方,地上也是一滩水。
看着那滩水,她不知道,刚刚阿爸出来,有没有留意到。
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景一这才打算走进病房,这时候,一直沉默静寂的病房里,却传出了父母的对话声。
“阿震,刚才那个白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不明白呢?”是阿妈的声音,景一伸出去打算推门的手,噌地就缩了回去,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会制造出什么动静来。
阿爸说:“哪有什么意思,你们女人就爱胡思乱想,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什么都行,不过阿震,你难道真的没有觉得那个白小姐的话怪怪的吗?”
“没有,跟你说了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好了,我去做饭了,你自己看会儿电视。”
“你这人,每次跟你说个话你都爱搭不理的,我跟你说,不是我们女人爱胡思乱想,而是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一一肯定在外面做了什么事,瞒着我们!不信她今天晚上过来,我们问问她。”
景一心头一颤,与此同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她本能地张开嘴巴,却连嘴巴都被捂上了。
转过身她才发现,身后的人是白晓雪。
白晓雪见她已经看到了自己,也就松开了手。
景一当然不会再叫了,只是心里很疑惑,为什么白晓雪走了又回来,难道说她刚才根本就知道她在门外?
白晓雪显然并不喜欢在这里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她指了指电梯的方向,景一明了,她的意思是,她们出去谈谈。
虽然很不想谈,也知道谈不出什么结果,但景一还是点了点头。
白晓雪先行离开,经过一个垃圾桶的时候,她停下来,优雅地摘掉手上原本戴着的手套,微蹙着黛眉,面色嫌弃地像是手里捏着一团污秽似的,将手套丢进了垃圾桶内。
景一怔了怔,一开始有些不明白这看起来崭新的手套怎么丢掉了,怪可惜的,可随后她便回过神,原来如此,因为这手套拍过她的肩膀,捂过她的嘴,脏了。
再一次如同巴掌,戳在了景一的脸上,她的脸又烫又疼。
但这疼痛,却让她清醒了许多。
有些东西,是她望而不及的,连想都不能想。
心口猛地一疼,景一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用力地按着胸口,这里放佛被利刃狠狠地刺入,鲜血淋漓般疼痛。
白晓雪已经打开了电梯门,走了进去。
她抬头望了一眼电梯口,咬着牙跟上去,却在人到电梯口的时候,看到门缓缓合上,透过门缝,她看到了白晓雪那张漂亮却带着冰冷和嫌恶的脸,她冷笑着看着她,放佛在说,你不配跟我乘坐同一趟电梯,我嫌恶心。
她原本还要伸手去阻拦电梯的手无力地垂下,浑身的力气放佛被抽空了一样,就连骨头也被抽去,身体软绵绵的无所依靠,摇摇欲坠。
“小心!”
一道男声乍然响起,然后有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泪眼朦胧间,浑浑噩噩间,景一放佛看到了一张有着几分熟悉的脸,只是,她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丝声音。
刘成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景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景一摇摇头,想说,我没事,我就靠一会儿,靠一会儿就好了。
在这一刻,她虽有父母尚在,却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有些肩膀纵然是一辈子的依靠却有时候不能去靠。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闭了眼睛,靠在刘成的肩头,沉默着。
刘成并没有打扰她,放佛是明白了她想要说的话,原本搂着她的手,变成了轻轻的拥抱,动作很轻很轻,拥抱着她,就放佛拥抱着世间他最珍贵的宝贝。
过了好大一会儿,景一这才调整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人也恢复了正常。
她从刘成的怀里出来,朝后退了两步,两人之间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她弯起嘴唇笑了笑说:“刚才真的谢谢你。”
刘成也笑了,数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但是人看起来还算有精神,只是仔细看去,却不难看出,两鬓居然有了白发,很明显的白发,却并不仅仅只是一根两根。
景一看到了这些白发,一瞬间,她有些愕然,她清楚地记得距离上次她见到刘成也不过数日,那时候的他一头黑发,朝气蓬勃,他说他三十二岁,别人肯定以为他是故意的,因为男人四十一枝花,毕竟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那张脸,却又似乎不是那张脸,放佛这数日不见,便苍老了十多岁。
“你……”欲言又止,景一心里清楚,不管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邵深,都不是她所能招惹的。
“谢谢你。”再次道了谢,景一转身,正好电梯里有人下来,她就走了进去。
“景一!”刘成叫了她一声,想要跟进去,大概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拒绝,最终又摆了摆手,“那我们下次再见。”
景一点头,以后都不要再见。
……
景一走出电梯后,就看到电梯外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男人也看到了她,并且显然就是在等她的。
“白小姐在等你,请跟我来。”
在疗养院外的一家装修风格很特别的咖啡馆里,景一看到了白晓雪。
“景小姐喝杯咖啡吧,我请客。”白晓雪招了下手,交代了两杯白咖啡。
景一没说什么,她将湿漉漉的外套脱掉,晾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坐下后才问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水,虽然咖啡馆里挺暖和的,但她还是需要一杯热水暖一暖,只是她很清楚,一杯水纵然是暖热了掌心,却暖不了身体,可她却连一杯热水有时候都没有。
“景小姐,想必我今天跟你父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想你知道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你跟邵深的关系的原因,而我更清楚,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在咖啡端上来之后,白晓雪不紧不慢的开口,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可是这微笑,却像是一把刀,残忍而又血腥地剐割在对面人的脸上,身上,很疼很疼,却疼得人连叫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白晓雪又说:“景小姐,我知道你缺钱,你跟邵深在一起不过也是为了钱,但是他跟我不一样,你想要拿到他的钱是以什么为代价呢?而我,只有一个条件,离开他,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父母好,一百万,离开他。”
景一捧着热水杯,冒着热气的水,可是她的掌心依然没有被暖热。
她没有吭声,垂眸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热气却氤氲了她的双眼。
不过就是各取所需而已,可是白晓雪却说得那么的理直气壮,而她却又那么的羞耻,连说不可以的资格都没有。
一百万?
不属于自己的钱,不是自己依靠双手踏踏实实挣来的,早晚还是要还回去的。
邵深的,白晓雪的,都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都是在用钱来羞辱她,在用钱将她的尊严踩在泥土里,并且还狠狠地跺上几脚。
“白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你已经见过邵深的爷爷了,有些话不需要我再说了吧?签了这份保证书,一百万立马就转到你的账户内。”
一份保证书放在了景一面前的桌上,她只是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冷笑。
他们这些有钱人都是这样的做事风格吗?邵深如此,白晓雪亦如此。
可是,一份保证书,真的就能够保证一份高枕无忧吗?
连这她都觉得可笑,何况那些人呢?
不过,白晓雪的话倒是让她想起来她那儿还有一百万别人给的钱,虽然说那一百万是她付出了女人宝贵的第一次这样的血的代价换来的,可是那也是她的耻辱。
但是她却不打算还给邵深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她付出的是桢洁,邵深付出的是金钱,他们是公平的买卖,所以那一百万就是她的。
景一喝了口水,抬起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声音是她一贯的语调,“白小姐,我想你没有必要浪费一百万。”
白晓雪微挑眉梢,端起咖啡杯轻抿了一口,“愿闻其详。”
“我已经被邵深赶出来了,所以,我跟他已经结束了,虽然我很想挣你那一百万,但我觉得吧,做人还是不要那么贪心的好,否则得不偿失,白小姐觉得呢?”
白晓雪是真的没想到景一居然会被邵深赶出来了,短暂的诧异之后,她的嘴角边闪过一抹得意,眼底的鄙夷却益发的浓郁。
景一喝完了一杯白开水,白晓雪至此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没什么事,那么我先告辞了,再见,白小姐。”
景一站起身,白晓雪抬头看着她,语调轻快地摆了下手,“拜拜,希望下次见面,我们可以好好的喝杯咖啡,今天请你喝咖啡你都没喝。”
景一扫了一眼桌上已经不再冒着热气,凉掉的咖啡,淡淡地笑了,“我倒是希望跟白小姐再也不见,难道白小姐不是这么希望的吗?”
白晓雪微微一愣,等回过神的时候,景一已经走远,她望着这个背影清瘦的女孩,许久都没有收回视线。
她的心里其实十分的清楚,如果这个女孩不主动的退出,她想要将她从邵深的身边赶走,十分的艰难。
邵深这个人很难有看上的女人,被他看上的女人,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没有人敢轻易动。
而她,也不是没有办法除掉这个女人,只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不值得,她不是傻子,不会做那种没有头脑的事情。
既然现在的情况发生了逆转,正如她所愿,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所以何必伤了和气?
……
景一从咖啡馆出来后,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风一吹,冷飕飕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想着一会儿回到病房里,要用阿爸的手机给邵深打个电话,让他找人将她的东西送到医院这边来,她是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永远都不会再去。
站在疗养院的门外,让太阳将自己的衣服外面的一层晒得看起来是干了,景一这才走进医院。
刘成在电梯口站着,似乎是在等她。
“景一。”刘成叫住他,“我们聊聊。”
景一很累,身体累,心累,她不想跟刘成说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想,他们这些男人,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广木上的那点事,她没忘记,刘成差点襁爆了她。
邵深虽然城府极深,手段卑鄙,但至少在男女情事上他并没有强迫她。
所以对刘成,她是打心眼里的厌恶。
“我跟一个差点襁爆了我的人,没什么好聊的。”
刘成,“……”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呆呆地就站在了那里,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那件事,他知道自己做的极其的混蛋,他也很后悔,甚至还惩罚了自己,可是,那都是因为他喜欢她,他爱她。
爱,来得很突然又很猛烈,他猝不及防,又无力招架。
他知道自己是心急了,可是他真的害怕她被人抢走。
电梯下来,景一走了进去,按了楼层键和闭合键。
景父和景母正在吃午饭,墙壁上的电视依旧播放的是白晓雪主演的那部电视剧,景一推门进来的时候,景父和景母都抬头朝她看过来。
“阿爸,阿妈,我回来了。”
景父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宝宝,你吃午饭了没有?阿爸去给你盛饭,今天阿爸做了阳春面,你阿妈都说很好吃,你也尝尝。”
景一笑着点头,“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要知道在我们家,就某人做的面食最……那个啥了,我就不说了,怕打击某人的积极性。”
“你这臭孩子,有你吃的就不错了,你再晚回来十分钟,我跟你阿妈就给吃完了。”景父笑米米地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景父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桌上,炫耀道:“阳春面配两小菜,生活还不赖吧?”
景一看着桌上的两道菜,一道是西芹百合炒腰果,一道是丝瓜炒豆腐,都是阿爸的拿手菜,她只是看着都忍不住的要流口水了。
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就夹了两筷子的菜塞进嘴里,将整张嘴里都塞得满满,转都转不过来,呜呜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好吃,真的真的超级无比的好吃!
景父和景母均是看着她,一脸无奈的笑,他们这个女儿啊,从小都每个女孩子的样子,真是白长了个女儿身。
景母说道:“好了,一一,女孩子吃饭要有个吃相,坐下来,慢慢吃,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找男朋友。”
景一一副毫不在意的豪爽模样,咽了嘴里的东西后拍着胸口,信心满满地说:“阿妈,您的担心多余啦,您女儿我长得貌美如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怎么可能找不到男朋友呢?您说的这简直就是笑话!”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道声音,低沉,爽朗,带着温柔的笑意,“对啊叔叔阿姨,我们一一怎么可能找不到男朋友呢,只有她看不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