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一言九鼎,冷狄的要求并不过分,可刘琦蕴也没辙,他沉默好半晌,才将张道全身死之事告知了这年轻人,并劝他不要太过伤心。
冷狄伤心吗?
其实不然。
虽然没再被请回过大牢,但在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冷狄也有仔细观察过外面的情况:大概从一周之前开始,兵卒们押着牢犯进进出出就已经看不到张道全的身影了。而且就他对张老先生身体状况的了解,不说百分之百……冷狄至少也有七成的把握相信他早就撑不了多时,此间听刘琦蕴一说,说实话他并不感觉意外。
但悲伤之情还是得流露一二的。
冷狄闻言目光一浊,颤声道,“可怜张老先生终是没能挺过来啊!”
等了半晌,刘琦蕴这才挥手止住了悲不自胜的年轻人,他神情略微尴尬地再次开口道。
“张某之事,已成定局,即便本将军想成全尔等……当下也是回天无力。”
这人在账中来回踱了几步,话锋一转,突然又说道。
“如今天下不堪,内有藩镇拥兵自重,外有贼人落草为寇,就算你二人离了这崎阳前哨,无公验随护……怕是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不如干脆就留在本将军这崎阳军中好了,我刘某人定然不会亏待二位。”
说到这儿,刘琦蕴转过身形,目光如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问道,“二位公子……意下如何?”
冷狄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一扫脸上阴霾,恭恭敬敬地刚准备回上一句“既然将军如此看得起草民,那某和某家小主便恭敬不如……”
可惜话都还没说出口,一旁始终沉默着的赵英杰突然闷声开口将话头抢了过去,他学着那年轻副将的模样也朝刘琦蕴一拱手,朗声道。
“承蒙将军好意,不过我等毕竟为外邦人士,本无意掺和到贵国事务中来,若此,将军可否先容我主仆二人细细商讨一番再做答复?”
刘琦蕴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不过这番情绪到底转瞬即逝,他望了一眼这位曾在城门外大显身手的年轻人,稍一思忖,便爽朗笑道。
“无妨,无妨,到底也是从军大事,尔等理应商议商议。”说完他便往凭几中一坐,扭头对副将恒常英吩咐道,“二位公子这些天的起居饮食,你可要好生伺候着。”
“诺!”
……
回到房间之后,冷狄并没打算说什么,倒是赵英杰关了门,立马绕到他跟前,有些愠怒地质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狄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嘴上却回道。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无非是想再押着我往坠机地点走……对吧?”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赵英杰直到这会子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或者说,在冷狄眼里,这个尽职尽责的人民警察……依旧没有、也不愿割舍掉“上一世”。
“就算回到原地点……你又能做什么呢?穿越回去吗?”冷狄笑了,但笑容中却是没有哪怕一丝笑意。
“就算做不了什么也得做!”
赵英杰是那种认死理的人,既然是在那地方出的事故,那么肯定有痕迹可寻,肯定有办法补救,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冷狄眼中满是怜悯,没再回答。
“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赵英杰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他一把揪起冷狄的衣领,愤愤然说道,“你肯定是知道坠机地点有猫腻,所以才会拿已经去世的张老先生来当幌子,而不是提出让那将军放我们过关的要求,刚才如果不是我抢先回答说我们需要商议,你是不是就打算答应那人留在这地方了?是不是?!”
迎着赵英杰灼热的目光,冷狄神情淡然,他看了他好久,久到连赵英杰都觉得手腕有些发麻。
“啧!”
就在赵英杰甩开手的时候,冷狄终于说话了。
“故交因我们而死,这是事实。”
“……什么?”赵英杰一愣。
“你们当初……是怎么找到李乾坤大本营的?”冷狄顿了顿,突然又改口提起了千余年后的往事。
“哈?”
赵英杰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未等反应,冷狄又言。
“李乾坤纵横金三角一带长达数十年,可以说得上是非常狡猾了,这样你们都能锁定他,我猜……应该是之前坐在直升机副驾驶舱上那位大叔的功劳吧?”
“那又如何?”
冷狄推测的不错,从接触到追踪,再到最后制定围剿抓捕计划……所有这一切都是张队的功劳,李乾坤再狡诈,最后还是没能逃出张超然的手掌心。
毕竟张队除了心思缜密之外,也确实是个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一级作战专家。
在赵英杰眼里,张队几乎将自己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奉献给了缉毒事业,别说一个李乾坤,就算再出现什么王乾坤周乾坤,只要有张队坐镇,这些魑魅魍魉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
“所以你只是个满腔热血的前线战士而已……对吧?”冷狄眼中神色淡漠,悠悠然反问道。
“祖国需要我在什么位置,我就在什么位置,能奋战在前线,对我来说,就是非常光荣的使命!”
赵英杰愤愤然道,倒也不是他逞强,在他心里、在所有奋斗在一线的干警心里,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这也是他们忠贞不移的信仰、是他们誓死捍卫的理念,而那些胆敢轻视甚至是藐视这些信仰理念的混蛋,最后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冷狄看他严肃的样子不禁咯咯一笑,整了整衣襟,轻声道。
“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才决定救你这一次,也算是……嗯……还我把你一起拉下飞机的那笔债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救我?”赵英杰这会子早已是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懂这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问你,”重新坐回凭几上,冷狄想了想,说道,“你觉得现在我们的身份……在这些古人眼里,算什么?”
“算……”
赵英杰话到嘴边突然顿住,这问题看似简单,可呼之欲出的回答却又似如鲠在喉,猛一细想,似乎……还真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在你我看来,记得一点历史进程知识……还真是没什么,不过在他们眼中就不是这样了。”
冷狄摩挲着鼻尖,坦然说道,“如果当时一进去,我就提出放我们通关的要求……那我们大概能走出这崎阳五里就差不多了……不对,大概连那军帐都走不出来吧。”
“你、你是说……?”赵英杰闻言顿时反应过来。
“没错。”冷狄见他终于开窍,欣慰地点点头,“才进去的时候你应该也发现里面气氛不对了,那虎将情绪不稳,身旁那年轻人也是一副扣刃欲发的模样;你再想,如今大唐基业不稳,天下不堪,我们身怀这种,呃……神鬼之术,若是走出去和其他藩镇节度使勾结、或者说直接投了起义军……对那忠于大唐王朝的将军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大麻烦?”
“就是大麻烦,而且还是天大的麻烦。”冷狄咯咯一笑,极不厚道地表示,“丝毫不亚于如刘邦得张良、刘备得孔明、朱元璋得刘基也~”
冷狄这话说得有些厚颜无耻了,不过赵英杰还是明白了其中的严重性,他虽然知道自己和这毒贩无非就是有些历史知识、无非就是能断言历史走向,说实话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儿,但问题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就算这会子他俩怀揣一本高中历史自称诸葛孔明在世……那也不是没可能的。
而正是基于这一点,但凡对这乱世有点想法的人,都会想得到他俩……或者说,毁掉他俩。
冷狄的推测绝对正确。
想通这一点,赵英杰顿时一身冷汗,他见识过杀人不眨眼的犯罪分子,同时也非常清楚,这些古人若是对谁起了杀心……那千百年后那套刑法……就这会子,还真是完全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的。
时逢乱世,人命如草。
看赵英杰懂了,冷狄也没再阴阳怪气的跳着说事,他叹了口气,幽幽道。
“所以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再放我们离开这地方了,走不了的前提下,如果由我们主动提出留下来……那必然也会遭人起疑,这样一来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
“所以你才拿老先生说事,然后逼那将军自己说出留下我们的想法?”
“就是这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留在这地方浑浑噩噩任人宰割?”赵英杰细细一想,顿时有些不痛快。
“浑浑噩噩?”冷狄闻言愣了愣,旋即马上笑着摇头道,“我倒是想浑浑噩噩过这乱世,可惜天不遂人愿呢……”
“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人自己把我们留下来……还会对我们不利?”
赵英杰拧着眉头问道,问罢他还紧了紧腰上的枪袋,八发子弹,如果真起了冲突,一发、啊不,两发送给那刘大将军,毙了他绝对是能震慑三军、从而杀出条血路的。
冷狄瞅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摇摇头,对赵英杰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商议之后留下来的话,刘将军肯定会如同他说的那样,绝不会亏待我们……不过说起这个,你倒是坏心办了件好事,当时我若直接答应了,难免会给这些疑心病留下过于仓促的感觉,要求宽限几天用来商议……反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是我疏忽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赵英杰有些不高兴,“既然这些官兵不会为难我们,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啊。”
唐朝没有后朝那种十分舒适的椅子供人坐卧,除了坐床板,就是坐凭几,这东西就和小号的木凳子差不多,冷狄坐了一会感觉实在不是很受用,这分钟听赵英杰还在问,只好起身揉了揉酸麻的下肢,漫不经心地回他道。
“黄巢他们打完曹州之后,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不是。”
“打过来……打过来哪?”赵英杰一下没反应过来。
“沂州啊。”冷狄笑笑,重新坐回到凭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