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狄啊，你看。”

日影夕斜，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稻香，远处的大山峰峦叠嶂，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田埂上，拉着自己宝贝孙子的小手喃喃说道。

“奶奶，看什么呢？”七岁的小狄举目四顾，除了一望无垠的稻田，并未看到什么新鲜的事物，这让他有些不解。

“小狄啊，你知道秋天意味着什么吗？”老人弯下腰，摸摸孙子的额头，咯咯一笑。

“嗯……嗯……丰收的庄稼？”

老人摇摇头，指着好远好远的地方慈祥地说道，“你看啊，骤冷的空气，满地的落叶，枝头枯黄的绿意……这些所有的所有，都在无时无刻上演着那些人们看不见的别离啊。”

“奶奶，为什么人们要别离呢？”

“傻孩子，因为秋天啊……是这个世间万物都在向你告别的季节呢。”

……

醒时茫然四顾，四壁清然，不知自何处起的风，惝恍徘徊，已是三天之后。

睁开双眼，冷狄发现赵英杰正窝在不远处昏昏欲睡，自己与他相隔的空地上这会子正架着堆快熄灭的柴火堆，看样子已是入夜时分。

虽说近在咫尺的火堆依旧火苗攒动，但周遭还是冷得让人牙床发颤，好在一觉醒来，冷狄发现除了周身酸痛难耐之外，倒也没有骨断筋折或是缺失了点什么。

挣扎了一下，他慢慢坐将起身，借着微弱的火光，冷狄意识到自己这会子正和那姓赵的委身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山洞里，周围油绿满壁的青苔和肆意生长着的蕨类植物都在向他传递着一个振奋人心的事实——

他没有死。

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坠下来的了？

五百米？

一千米？

死里逃生的倦意涌上冷狄的心头，他想了想之前跳下飞机时的地理位置，没猜错的话，自己现在应该还在老挝境内的深山老林里。

老挝和中国接壤，只要越过这片丛林抵达国境线，那一切都可俩说。

对了，身旁还有个大麻烦。

大难不死确实让人欣喜，但想起赵英杰，冷狄的心绪顿时又沉到了谷底，他出于本能地朝那人的方向卯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英杰也已是醒了。

他这会子没动也没说话，如修罗夜叉一般，眯着双眼，正死死盯着大梦初醒的冷狄。

看着悠悠转醒的制毒师，赵英杰不断在内心深处劝阻自己，他是真怕自己什么时候一个压不住，跳起来一枪就把眼前这卑鄙小人给崩了。

虽然好几次，赵英杰已经将乌黑的枪管顶到了冷狄的脑门上；虽然好几次，赵英杰都设想过那一发之后带来的无以伦比的畅快感……

可赵英杰终归还是忍住了，忍住了无数次想杀了这家伙的冲动。

自己毕竟是庄严威武的人民警察，再愤怒，他也决不能做出滥用私刑这种事，他决不能让胸前的国徽因为自己的缘故蒙上阴霾，自己的祖国文明昌盛，遵循倡导的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法治方针，若因一己私欲干出有违章程的事情，那自己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赵英杰终归还是忍住了，不仅如此，行走林间的这三天里，他还喂他喝水，替他包扎。

他一定、也必须要他活着，要他活着回到祖国，要他当着被他祸害过的那些人接受公审，接受裁决。

这就是冷狄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发现赵英杰正窝在角落里冷眼望着自己，冷狄没说什么，倒是赵英杰冷哼一声，亮了亮攥在怀里那柄54式手枪，示意冷狄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就这么来回几眼间，冷狄对当下处境已经有了些了解，看来自直升机上坠落之后，赵英杰并没有怎么为难自己。

想来也是，毕竟自己是大罪之人，平心而论，比起死在这阴冷的荒野林间，接受人民的审判更有教育和警示意义。

苦笑一声，望着手上明晃晃的手铐，想起罪犯二字，冷狄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自己在直升机上说的那番话，或许在这些庄严威武的人民警察眼里……就是奸狡诡辩吧。

冷狄喜欢化学，甚至都快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舅舅冷如刚当初也确实是和他那样承诺的。

“金三角那边有最先进的化学实验室，很多国内都搞不到的东西那边都有，你跟着我过去，保准赚翻。”

赚翻什么的……冷狄其实没多大兴趣，但如果能接触到一些连国内都禁触的化工原料，那对他来说简直有如天赐，没考虑太多，二十出头的冷狄就这么跟着自己的舅舅……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在进入李乾坤的实验室之前，冷狄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出发前舅舅也曾表示，自己需要效力的是个民间科研小组，但冷狄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个自称李教授的家伙像是个搞学术的，之后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担忧怀疑是有的，只是冷狄万万没想到，将自己软禁起来的李乾坤，竟是想要自己为他制毒。

后来？

后来的事那可就简单多了，冷狄反抗过，可惜除了饱受拳脚之外毫无他用，他也想过死扛到底，毕竟自己是技术工，仗着有本事，不怕李乾坤把自己给打死，但在某次舅舅送货出了岔子之后，李乾坤居然把冷如刚的人头直接丢到关押他的小黑屋里，从那时候开始，冷狄的观念就彻底改变了。

人为什么活着？

舍生取义？

冷狄没那么伟大，他有梦想，他有抱负，但归根结底，他也就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是啊，人为什么活着呢？

无非……就是为自己活着。

至此，那个彬彬有礼的化学天才不见了，那个全家视为骄傲的乖孙不见了，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二十一岁的冷狄望着自己亲人的头颅，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完成了艰难却又简单的……三观转变。

半年之后，整个金三角乃至中国境内，都知道了“博士”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冷狄，这个看似柔弱白皙的年轻人，一跃成为以李乾坤为首的跨国贩毒集团中……居功至伟的人物。

可笑？

有一点。

讽刺？

也有那么一点。

但这一切，冷狄都不在乎，三年，整整三年，他唯一想着的，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对他而言，比任何仁义道德都实在。

而此时此刻冷狄心里想着的，也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