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许多日不曾出门。一来自己心虚,生怕宁月再使幺蛾子手段。万一此事闹开,大家都好没脸。
二来苏沐下令禁足,让我在房中好好反省,甚至连小桃子也调开,不许我打听其他的。
苏沐一心认为,我用他的身子撩妹,惹了宁月,才引来这么多麻烦事,让宁月一路从北国追到江南,还扬言要嫁入苏府。
天大冤枉!我很沮丧:“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你的身子经不住诱惑,先自有了感觉,我按都按不下去。”
苏沐几乎吐血:“你还有感觉?你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吗?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睡了她?”
我是个诚实的姑娘,坦白道:“要不是韩胤突然出现,大约还真就睡了她。可是要爽也是你的身子爽,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很委屈的,白白承受心理压力。”
苏沐一口老血:“你……”
我瘪了嘴望他,放软声音叫了一声:“相公。”
苏沐吃软不吃硬,顿时没了脾气。几番深呼吸,他捂上心口,良久方道,“算了,过往之事我不追究,今后我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别再节外生枝。你知道吗?我这心……抽疼抽疼的。”
我点头如鸡啄米,恨不得指天以证心迹。不过苏少主,你动不动就捂心口,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温婉吧?
此后数日,我依着苏沐的要求老老实实地禁足于房中,半步不出,一笔一划地摹字画。我本喜静,所以倒也不觉烦闷。
到了第五日,用过午饭,摆好笔墨纸砚正要如往常般一五一十地临摹,这时听得外面隐隐有喧哗声,这具身子远不如苏沐的好使,所以听了许久也没能听出所以然。
不过临摹的兴头被搅掉大半,我扔开笔,手托腮望向窗外景色。此时已是深秋,枝头寥落,黄叶铺地,一阵风吹过,满目凄清。
心头不爽快,我便生了出门散心之意。不过既然答应苏沐,那么也不能走得太远。不如就去温婉的院子探望一下。虽然我们算不得友人,但也谈不上敌人,何况她现在怀了孩子,是个需要关爱的孕妇,也该去看一看。
敲开院门。
红梅抬头见是我,骇得腔调都变了:“少夫人,您,您来了。”
我点点头:“过来望一望你家小姐。最近胃口可好?喜欢吃酸还是吃辣?”
红梅噗通一声跪下,两眼包泪:“少夫人,请您高抬贵手,求您放过她。我家小姐身子弱,若落了孩子可就一尸两命。少夫人,我求求你。”
卧槽,这丫头脑补了什么内宅争斗。我郁闷地立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姐姐,你来了。”温婉撑着腰自房中探出身子,招招手,“不要理红梅,她最近神经质,不论看见谁都以为是来落孩子的。你别太怪她,之前她服侍的一房太太怀了身孕,后来被人下药,孩子没了大人也没了,这丫头就记在心上了。”
绕过红梅,我行入房中,见温婉一脸无所谓,遂道:“你也要长点心,设些防备。万一我心生邪念,真给你下了药呢。”
温婉漠然:“那就打掉好了。”
我不悦:“胡说!牛尚且舐犊情深,你对腹中孩儿就没一点半点的期待?”
温婉将脸转向一侧:“孽种罢了,留他何用?”
我听得其中有内容,想问却又觉得不合时宜,难道问这孩子的爹是谁?靠,她顶着二少夫人的名头,现在怀了身孕,孩子只能是苏沐的。
我若多嘴,万一被顾青捉了把柄,扣个善妒与诬陷的恶名,到时有得烦恼。
虽然我没问,但温婉却自己坦白了,“你放心,孩子不是他的。你知道这点就行,其余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她撑着额角,幽幽地叹,“我自己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许多日不见,温婉又瘦了,原本就身上无二两肉,此刻更是不堪看,只衬得一对眼睛大大的,肚子也格外凸显。我叹道:“平日饭多吃点,再瘦下去可就皮包骨头了。孩子既然有了,你喜也好,不喜也罢,都要照顾好他。这是为人母的责任。”
眼中浮出愁绪,又迅速压下去,温婉道:“先不说我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一头雾水:“什么?”
温婉将眉一挑:“你不知道吗?月姑娘在府外等你足足五日了,你就不去看人家一眼?”
“等我?五天?”我扶额,“你别乱说,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是追着苏少主来的。”
温婉笑了:“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之前的苏少主是谁,我清楚得很。”顿了顿,她又道,“自己招惹的不敢承认了?”
我以手上指:“天地良心,我真没招惹她。是她自己看上苏沐那张脸,三番两次地接近,将我骗了一次又一次,骗得我要吐血。”
温婉掩口笑起来:“这就是了,女人嘛,肯费尽心思地骗你,未尝不是一种迂回地亲近,何况她骗来骗去也没见你少什么。”
“切,她可是差点害死我。”
“你死了吗?”
“……没有。”
“这不就得了。”
想了想,又想了想,我突然意识到不对,瞪过去:“我也是女人,女人怎么想的需要你教?”
温婉:“呃……”
我飞她一记眼刀:“女人肯费尽心思三番两次骗一个男人,却又没骗他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那只能说明……”
温婉来了精神:“说明什么?”
“说明她闲得慌。”
“……”
温婉挺着肚子艰辛地站起来,推了推我:“莳萝,你去见一见吧,这件事总要有个了结。”
我心底起了疑,问:“见不见宁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如此关心?难不成顾青又指使你了?”
温婉点头:“是啊。”
卧槽,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温婉满不在意:“先生要我设法在你和少主之间制造矛盾。正好宁月来了,我就利用着挑拨一把喽。”
尼玛现在反派都能当得这么淡定!
温婉又道:“明人面前何必说暗话。若你听少主安排老老实实地呆在房中,我自然插手不得。谁知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挑出点事儿先生定要责备。”
我杵着不动:“既然你都说明了,那我肯定不去。”
温婉眯起眼睛笑:“由得你吗?”话音未落,她一股脑儿拔掉头上钗环,又将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往我面前一跪,护着肚子悲声哭道,“少夫人,我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求你饶过他。温婉愿为奴为婢,温婉发誓再也不见少主,温婉不敢跟您争宠,呜呜呜。”
我:“……”
门外的红梅更是夸张,滚在地上一连声嚎啕起来:“来人呐,杀人啦!少夫人要落二少夫人的孩子,救命啊——”
我:“……”
温婉收了泪,眨巴着眼睛望我:“你去还是不去?”
我:“……去!”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这群演技帝心机婊们搅在了一起,平白吃亏。
寻根究底,这一切都要怪苏沐。若不是苏沐那张脸太过妖孽,怎会招来宁月,若不是苏府内部不和平,怎么会来温婉?靠!
回想始终,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怕是早就有预见,所以当初才强烈反对。如果听师父的话……算了,多想无益,走人生路是不能回头的。
拣小道,避开府中的人,我从后门偷溜出去,再一点点绕向正门,藏身于一株大柳树后,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府门前的光景。
门前围了许多人,不仅有苏府诸人,而且连山脚下的左邻右舍都到了,指指点点,对立于门口的宁月评头论足。
她背对府门,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正专心等着什么。白幕篱垂至脚踝遮得若隐若现,白纱衣绰绰约约。一阵清风吹来,一瞬拂开幕篱,倾国容颜犹如惊鸿一瞥。
人群中顿起一阵骚动,甚至有人惊叫一声当场晕厥,左右只得忙将他抬去安置。我不禁感叹,果然苏沐和宁月才是一路人,每到一处都能引起轰动,令观者如堵。
我望了望她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尼玛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不叹倒还好,一叹之后。宁月耳尖似有所闻,目光倏地转来。我吓了一跳,忙紧紧实实地躲向树后,不敢再看半眼。
默了片刻,宁月轻启声,音似柔水触上心尖:“你来了。”
此声一出,立刻又有人鼻血长流倒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清楚。你曾经告诉我,要找生活的意义就不要依靠祖辈,自己白手起家,体验了其中艰辛,才会对挣来的每一分每一厘都觉弥足珍贵。”宁月缓缓道,“如果我听你的话,愿放下那一切从零开始,你可会,可会……再看我一眼?”
我本来隐在柳树之后,大气不敢喘,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哎呀,看一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转身便要探头看去……
不料,我刚一动弹,忽觉林中冷气扑来逼人心魂,定睛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苏沐竟也自后门绕来,立于重重林木间,冷冷地盯着我。
我心一虚,忙将目光收回,缩起身子,规规矩矩地贴着树,不敢胡乱张望。
苏沐的目光很冷,夹着痛心。
我十分内疚,因为明明答应了老实呆在房中,现在却又偷跑出来。人无信不立,以后还如何让他相信我?
宁月声中带了哭腔:“当真连我看一眼都不肯?”
卧槽,我肯啊,重要的是不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中有苏黄雀盯着,我这只螳螂没那么大的胆子。
顿了良久,宁月笑了笑,笑声中有苦涩:“我有什么立场怪你?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兄长曾骂我贱,韩胤也这么说,后来你也这样斥责我。当时我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我还真配得上那个字。失去了才知珍惜,失去才知世上有个人肯真心待你,肯把你捧在手心,是多么难得。当时,我却觉得他蠢,蠢得分不清真情假意,却觉得他可笑,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笨的人?”
她哭出了声,“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笨的人?所以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救我,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被骗了一次两次,还能再被我骗第三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信我拙劣的谎言和表演,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明知我是敌人,却还要固执地留下我,照顾我,再也不会有一个人……”
“兄长曾告诉我,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寻找一样东西,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一个人或一件事甚至一种虚无的念想,找到它,守着它,就能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曾经,我不相信,因为我自己就是天,就是地,不需要依靠任何而存活;曾经,我想相信,不然人生漫漫如何才能捱过着许多年;现在,我相信了,然而却再也没有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我以为他总能在原地等着,在一转身就可触及到的地方,所以我戏着,玩着,一点都不着急。可是,为什么突然就不一样了呢,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她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欲绝,“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一定带他走,走到天的尽头,永远都不回来。”
我听得心中凄然,下意识地转身出去。
倏地,一阵冷风裹着黄叶飞卷而至。我回头,见苏沐定定地看我,眼里闪着坚定的决绝的光,仿佛只要我一步踏出,他就同我一刀两断。
我再不敢动,心中却大不悦,苏少主也真是的,你跟女人争什么?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如罂粟像□□,万不可触摸,一旦碰了此生便将沉沦,再难摆脱。
我停下的刹那,宁月已止了声。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所以连哭也是浅尝辄止,她只会用哭来迷惑人心,不会用眼泪博人同情。
余光瞥向外,但见她一把抹去眼泪,两指并入口中,尽力一吹。口哨声尖锐响起,一匹枣红色骏马飞踏奔上山,劈开人群停在她面前。
翻身上马,像一只轻盈的蝶,她背对了我,将幕篱拂开,望向极远之处,一字一顿道:“公子,我心悦你。”语毕,扬鞭打马沿山路冲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