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气氛十分古怪。

悟空和敖玉站在师父身后,城主夫妇和赵五他娘也都坐下了,只是谁也没吭声。

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围观赵五,赵五缩在他娘身后,他娘想把他挡得严严实实的,于是他挺大个人,就缩在椅子后面儿蹲着,瑟瑟发抖。

原本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急了就要磕巴的,刚才倒很是英猛地跟大圣吼了那么一嗓子,如今又紧张又害怕,一句完整的话都磕巴不出来了。

至于他娘,他娘还在哭。

泣不成声的那种哭法,手帕子打得精湿。

老城主头疼,光哭有啥用?他气哼哼的拍拍桌子,唉声叹气,被老妻瞪了一眼,只能缓和了语气无奈地道:“嫂啊,哭也不是办法,圣僧师徒在此,你把事儿说开了吧,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啊?”

这是他亲大哥的亲媳妇,他大哥早两年老死了,俗话说长嫂如母,他哥没了,他也不敢对他嫂子不敬。

只是这妖精儿子,真不是他们凡人养得了的啊!

赵五他娘老泪纵横,把儿子提溜出来,抱着就开始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咋死得那么早啊!老头子啊!你睁开眼瞅瞅啊!这个儿子也要没了啊!!!”

真是不用听就知道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庄凡让老人家哭得眼泪哗哗的淌……

泪点低,没办法。

结果他娘哭,赵五比他娘哭得还大声,没一会儿,让赵五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给嚎的,庄凡一点儿眼泪也没有了……

挺冷的天儿,庄凡愣是叫这汉子给嚎出一身汗。

庄凡拿袖子擦擦额头,回头叫徒弟:“悟空啊!”

猴子正茫然呢,他活这么大,也快一千年了,说真的,无论是妖精,还是凡人,都没见过赵五这个款式的,忒囔囔踹了,听庄凡唤他,连忙上前:“师父?”

庄凡说:“你想个法子,让这母子俩,冷静冷静,只是别吓着他们。”再哭下去都后半夜了。

猴子心说吓唬人我会,冷静冷静是个啥意思?

猴子眼珠子转转,拿金箍棒捅敖玉腰眼儿,抬脸用下巴示意:“你上!”

猴子觉得敖玉这小和尚的模样正好,给这老太太念段儿经,保不齐就消停了。

敖玉刚才吃了不少素点心,又饱又暖和,正站在他师父身后睁着眼睛打瞌睡,他师兄一棍子把他捅醒了,根本没反应过来,顺势看过去,见那母子俩坐在对面儿不是好动静儿的嚎,心领神会,一张嘴,哗!兜头给母子俩来个海水浴!

那母子俩立时不哭了!浇傻了!

庄凡一捂脸,城主老妻也呆了,老城主咳嗽一声,悄悄儿凑过去跟老妻说小话儿:“圣僧小徒弟,是西海龙三太子捏!”

城主夫人眼睛登时就亮了,心理活动特别剧烈。

庄凡回头小声儿训徒弟:“淘什么气!把水收回来!”这么冷的天,再把老人家弄风寒了,再说那是海水,估计那葡萄精泡上一会儿就得够呛。

敖玉委屈脸,心里嘟囔,哪有覆水能收的,师父竟难为人,只是他大师兄棍子就在他屁股一寸的地方放着,不听话大概当场就能吃个“竹笋炒肉”,小白龙只能委委屈屈一张嘴,大力一吸,竟把所有海水都吸了回去,那母子俩也干干爽爽了,只是大概力气用的大了点儿,桌子上的茶水也给吸了个溜干净。

赵五他娘虽然知道儿子不是人是个精怪,但也没见过儿子用过这么厉害的神通,老太太给吓得腿都软了,这才抱着赵五,抽噎着讲了赵五来历。

原来当年赵五他娘是生了个孩子,可是长到三岁,眼看就要立住了,大冬天的,一病没了,夫妻俩真是痛入骨髓。

夭折的孩子不入祖坟,可这孩子,是赵氏夫妻婚后好多年才得的独生儿子,老城主他哥又怎么舍得儿子那么被草草的埋了。

孩子没的那天下午,大冬天的,老城主他大哥大概也是伤心得气迷了,自己就背着斧子干粮进山了,硬说要给他儿子选块好木头,他媳妇在家里,守着儿子冰冷的小身子,伤心儿子,担心丈夫,眼睛都要哭瞎了。

结果半夜,赵老大就回来了,破袄子里头裹着个孩子,脸蛋儿发紫,手脚冰凉,小脸儿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黑得发亮。

这男孩儿,就是赵五,比赵大家的儿子个头儿大好多,只是不会说话不会走,夫妻俩也闹不明白,这孩子衣裳都没有一件,也没吃的,这冰天雪地的,是怎么在山沟沟里活下来的。

夫妻俩一合计,偷偷葬了自己亲子,把赵五就当做了没了的那个孩子,只是这俩孩子外表差别实在太大,夫妻俩只能冒着冬日的风雪,当月就背井离乡,去投奔弟弟。

只是慢慢的,赵大夫妻也发现了,他们这个儿子,根本不是个人类小孩儿,不太吃饭,爱晒太阳,手脚一不注意就长出藤蔓和根来,反应也比别的孩子慢些,费了好大劲才学会叫爹娘。

夫妻俩初时也怕,怕儿子被人发现异常,被道士和尚除了,被人拉去烧了。好在孩子听话,爹妈说的,只要他记住了,就再不会做错,夫妻俩就耐心的一遍一遍的教,不叫他在人前显出不同来。

在夫妻俩的担忧中,孩子只是傻一些,倒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长大了,也从未曾漏过馅儿,也没显露出什么神异的事件来,就那么平平淡淡的长大了。

直到十八年前,城中一场瘟疫,赵大他弟赵城主也倒下了,还病得不清,赵大担心弟弟,在家里多念叨了几句,毕竟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大半都是托了弟弟的福。

赵大叹气的时候,背着媳妇,摸摸了儿子后脑勺,说了句:“儿啊,也不知道你们精怪,有没有啥仙丹果子,能给你三叔吃了就好病的,你三叔可不能倒下啊!多少人盼着他呢。”

赵城主内院墙上,当晚就爬出一架子葡萄来。

等到前些年,赵大身体不行了,快咽气的时候,就放心不下他儿子,怕他不在了,媳妇溺爱,看不住儿子叫他惹祸,逼着他儿子对天发誓,以后一定听他三叔的话,他三叔说啥是啥,不能违背。

赵五跪在他爹床头,哭得气噎喉堵,对天发了誓,又前后不知弄了多少葡萄汁子给他爹喂了,只是天下灵药,对凡人来讲,向来救得了病,救不了命,他爹还是去了。

赵五化形就被他爹抱家来了,大概是大冬天化形,给冻着了,真的就有点儿脑筋不灵光,心眼儿也实,他发了誓,那就一定要做到。

这也是为啥,赵老城主让跪就跪,赵五的妖气在这府里也处于被压制状态的原因了,其实压制妖气的,不是老城主的官威,而是老城主本身。

至于老城主来拜见庄凡那天带来的一缕妖气,毫无疑问,是他偷吃了那几口葡萄惹得祸了。

这些过往,有些老太太讲了,有些是庄凡心里猜测的,听完也不由得心中一叹,自古以来,父母对子女之爱,就是厚之又厚,重之又重,就算不是自己生的,养了二三十年,临死放不下的,也还是孩子。

麻蛋的,他好想家,好想爸妈!他要是真死了,他爸妈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庄凡坐那眼泪又开始哗哗的掉,不一会儿就把眼睛哭得通红,惹得敖玉不安的拽了拽他的袖角,庄凡回头冲徒弟勉强安慰的一笑,却不知他满脸的泪,笑起来,更加让人觉得心酸。

敖玉扭头求助地看了一眼他大师兄,他大师兄眉头皱的,结了好大一个结。

老太太旧事讲完了,猴子道:“虽然赵五未曾伤人,但是人妖殊途,他是不能再在这城里住下去了。况且他年年以肉身精华喂你们,也不利于他修行,几百年之后,倘若他还不能开了灵窍,更近一步,便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猴子对那老妇道:“你好歹养了他一场,就想让他跟凡人似的活一辈子,百年之后跟你们一样死了?你们死了且能转世投胎,”他抬下巴一直蹲地上缩缩着的赵五“他这样的,连个完整的魂魄都没修炼出来,一旦死了,就真的万事皆休了!”

猴子眼睛毒些,一眼就看出了赵五傻乎乎的根本原由。

老太太这下子可真的大惊失色,抱着赵五又哭,老城主也沮丧的一锤桌子,又连忙向悟空道:“大师,那这孩子,现在离了我们去山里修炼,可还晚不晚?”

悟空一摇头:“晚了些,若没个好师父教导他,自己蹲山里晒太阳,到死他也就是这样了,不过好在跟凡人比起来,寿命长着呢,何必悲伤?”

老城主心说你也说了,凡人死了能投胎啊,他这侄子死了就真的万事皆空了,乃哀求道:“大师,我这侄子,真是性情纯良的好孩子啊!你救他一救啊,救他一救,啊?”

猴子就去看他师父,庄凡擦把眼泪,嗓子有点儿哑,对老城主道:“老大人,贫僧修佛,我大徒弟当初学的是道,我小徒弟天生龙身,妖精如何修炼,我师徒真的不懂。不过,贫僧到有一个法子,我说来你听听。”

老城主连忙鞠躬施礼:“圣僧请讲!”

庄凡才道:“老城主如若信得过,就把侄子交给我大徒弟,叫他带了去南海紫竹林观世音菩萨那里,求菩萨收留他,你看如何?”

老城主倒吸一口冷气,没成想他侄子竟有这泼天的福气,刚想点头答应,被庄凡拦住了,庄凡轻声道:“老大人还是问问孩子母亲吧。”

这去了南海,再回来可就天难地难了,这跟把儿子丢了又有啥区别,理智上明白和感情上能答应,那是两回事。

果然老太太舍不得儿子,把赵五紧紧搂在怀里,哀哀的道:“没有别的法子嘛?啊?没有别的法子嘛?”

老城主就劝:“嫂啊,为了孩子好,咱能撒手,就撒手吧!”

城主老妻也来劝:“嫂子,小五这回去了菩萨身边,也许咱们来生,还能见他,还有缘分。要是你不放手,以后生生世世,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老太太叫说得痛哭一场,最后还是放赵五随悟空去了。

老城主夫人携了嫂子回后屋安慰不提。

庄凡估摸着,猴子这回去办事儿,得说上半天话,从菩萨那里回来,人间大约就得明天或者后天了,于是便与老城主告辞,相约悟空回来之后再见,自己带着敖玉回了客栈。

老城主怎能叫圣僧走夜路,自是叫管家安排了马车送圣僧师徒,庄凡推辞不得,这一路颠的,屁股都快碎了。

敖玉倒是在车上放心大胆地又睡个四脚朝天,睡得实了又显了原形,下车的时候,叫他师父揣袖子里就带屋去了。

上车俩,下车一个,把还不知道敖玉真身的车夫给吓够呛,回家就猫被子里瑟瑟发抖去了。

赵五除了会结果子,啥灵通也没有,也不会飞,悟空拎着他后脖领子,一个跟头就上了筋斗云,把赵五吓得,一路惨嚎,到了紫竹林门外,都翻白眼儿了。

猴子把他一丢,满脸嫌弃:“切,真不济!”

龙女正在门口烤龙虾吃,嘴里塞得满满的,见悟空来了,就叹口气:“不就拿敖玉点儿海鲜,你这师兄还真疼师弟,都追到这儿来了。”

猴子笑嘻嘻凑过来:“放心去拿,放心去拿,敖玉弄得满院子腥气,龙女全拿了才好。”又伸手从架子上拿了龙虾去啃,嚼了几口道:“没俺师傅做的好吃啊!”

龙女呸他:“胡吹大气!吃海物还能有比得上龙的?”

俩人正斗嘴,菩萨在里面听见了,不耐烦道:“作甚那猴子又来,一刻钟跑三趟,又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