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 因为她起初太过心急和浮躁了,得失之心太重, 满眼具是一府之地, 而刻意忽略了更重要的事体。

可现在姨娘好端端的, 日子也越过越有味,奚娴觉得她也能清醒一些了。

但那并不代表, 她能甘愿看着奚正擎去江南赴任,得意风光。

她对爹爹前世的恨意和不齿, 似乎还不曾消弭。

奚正擎此人凉薄, 一颗心里装着许多女人, 但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上辈子姨娘难产而死的时候, 奚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姨娘和她被磋磨许久,奚正擎知道姨娘的苦楚, 却并没有解救呵斥王氏母女,只是推脱带过, 下次给姨娘匆匆带了金银首饰及点心, 便算作是弥补。

他隔几日来一次后院, 甚至还能与王姨娘母女相谈甚欢, 出来时亦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样子。

姨娘看了也只是对窗空叹, 一次譬如一次指望不上他。

奚娴长大之后,在和皇帝关系最密切的时候,也曾与他说起自己的父亲。

奚正擎是罪臣, 奚娴提起他也只是为了试探皇帝对她的态度, 其实她本心里并不乐意把旧事重提, 只是胆肥不少,敢悄悄翘尾巴。

她提起那些过往,说起自己的遭遇和不忿,皇帝的大手顺着她的长发,把奚娴弄得很舒服,喉咙里呼噜噜的舒坦,而他只像是在听陌生人的事,没有皱眉或是怒意,只是简洁道:“于他而言,你们并不特殊。”

奚娴闭眼恍然。

这样的事实太客观冷血,她情愿相信爹爹还是儿时带她做风筝,陪着姨娘在四合院里乘凉的爹爹,也不愿相信,其实对于爹爹来说她们和王姨娘母女没有差别。

更喜欢,和喜欢之间,其实区别没有那么明显,就像是她爱用桂花糕,却并不能阻止她用绿豆糕。

更何况奚娆还是膝下养大的女儿,从小最受宠,难道两个女儿之间能有多大差别么?

不是的,有差别的只是,奚娴总以为自己是特殊。

真正说来,皇帝是她最亲密的师长和兄长,教会她许多事情,手把手让她长大,看见开阔波澜的世俗,也堕入十丈软红,波折困苦至今。

奚娴什么都不会,也很傻,但真正在重生许久后清明过来时,她发觉自己比起年少时,看待许多事的眼光有了分别。

可是——

这些分别,遇到自己重生前为兄为夫的人,又不那么明显。

她甚至觉得自己对上他,会连话也说不出,夹着尾巴含泪遁逃便罢。

若他真也重生了,会如何?

她也不知道。

因为皇帝的做法是她猜不透的,她想到一招,他已有了之后的十招,对付她是游刃有余。

但转念一想,奚娴却微松了眉头。

就像是他前世点醒她的,奚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她重生了,难道只准与她相关的人重生么?

或许是旁人,未必是那个男人,只是波及到了她的爹爹,她若是因此钻牛角尖,却是庸人自扰。

她所能做的还是有限。

及时嫁出去、到了及笄便嫁出去!一刻也不能停。

原本她只是想嫁殷实的小户之家,故而拒绝了老太太,拒绝了嫡姐,但现在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或许也重生了,奚娴不能肯定是谁,也不敢猜测是皇帝,但她的出嫁迫在眉睫。

她现在却决定,要稍顺从嫡姐的意见,无论嫁给甚么人都好,越早出嫁越放心。

至于奚家,奚娴没有更多厌恶的地方,只是这辈子弟弟出生了,她和姨娘不再是两个可以用尽法子脱离奚家的女子,因为弟弟姓奚,他身为被看重的男丁,只能留在奚家。

自他出生,奚娴也希望奚家能摆脱厄运,不必迎风向上,只消静好无虞。

故而这些日子,她也在思考怎么提醒奚正擎,不要再背上前世的罪名,却不想爹爹已不在从前的官位,去了新的地方,至少会夹紧尾巴过一阵子。

奚娴把信装在木匣里,放置入妆奁底层,转身掀了帘子出去,对春草两个道:“收拾我的箱笼,今晚送入寿康院。”

她又道一声辛苦,却自己迎着风出门了。

奚娴的身子还没好全,春草两个都面面相觑,于是留了秋枫看着丫鬟们收拾,春草便跟了奚娴一道去,好随时照料。

奚娴去见了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之前过于鲁莽,对于老太太这样在后宅沉浮许久的人来说,看穿她急切的作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无论老太太是否和嫡姐达成过某种条件,她都是奚娴的祖母。

尽管上辈子亲缘淡薄,奚娴还是将她当作是需要尊敬的人。

老太太奚周氏倒是没有说甚么,奚娴跪在地上,立即便叫她起身了,甚至点点头,让嬷嬷给奚娴奉茶饮,使她坐着慢慢说话,不要着急的。

奚娴含泪道:“先头我病得恰巧,只怕祖母以为是我不乐意,只我生来便与姨娘在外头住,委实不懂这些弯弯绕,亦是长姊提点了我,才知约莫自个儿做的不够好,叫祖母担忧伤神了……”

周氏只是含笑,慈和道:“你这孩子,与祖母能有甚么亲疏?先头你病了,祖母着急还来不及,怎么会疑心你?这下你来了,碧纱橱也彻出来洒扫整齐,你便与祖母同住,咱们祖孙俩日日也有个照应。”

奚娴听到此,便知事情在祖母这儿已经结束了,祖母不打算追究她,甚至连敲打也没有,只作不曾发生过便完事了。

她同时也多了一层惶惑。

祖母不是那等随和了无纷争的老太太,她上辈子还听过祖母从前与大太太怎样斗法的,如今大太太去了,祖母也不会这般佛性无争,竟是一点怨言也没有,那不能够啊。

奚娴只怕周氏记着她的事儿,如此便更惶恐,垂着脖颈道:“祖母待娴娴的恩德,孙女儿没齿难忘,愿为老太太抄一辈子的佛经,好叫您心神舒畅,庇佑平安。”

老太太看着这小姑娘,倒是怜惜起来,亲自把她拉住,搂在怀里道:“笃信佛祖,便能得到庇佑,你身子不好,佛祖不会希望你因抄佛经而身子更重,啊?”

奚娴这下更疑惑了,却只是淘在祖母怀里,垂着眼眸不说话,一副小女儿娇态。

老太太却抚着她细软的黑发,慢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奚周氏只是缓和道:“只若你将来出嫁了,也记得多来瞧瞧祖母,多念念奚家的好儿,祖母也知足了。你爹待你姨娘也是看重的,只先前未能将她接进府里也是有苦衷,你也体谅他一家之主的不易。”

奚娴觉得老太太甚么都明白,女人们的心思,她不必见到谁,都能揣测得很清楚,只是从来不插手罢了。

现在却叫她不要怨恨爹爹,甚至有些无奈恳求的语气。

奚娴忽然有种错觉,总觉得老太太其实并不那么愿意收养她,其实更愿意像前世那样关在院子里,平淡过完余生,不必子孙彩衣娱亲,只愿阖府太平,但却无奈把她收到了膝下,为她这个不成器的孙女谋些出路。

可老太太没有理由这样做,奚娴更觉得自己思虑过甚。

从老太太那头出来,奚娴才觉身上松快了不少,又想着嫡姐先头的事,只觉自己既改了主意,便也不能略了嫡姐去。

嫡姐正靠在榻上合眼假寐,见了她倒是悠缓睁开眼,略一笑,丝毫不意外:“娴娴来了。”

奚娴对嫡姐略一礼,垂眸轻声道:“姐姐,我姨娘去了江南,让我来老太太院里过一段。”

嫡姐略有兴味看着她,温和道:“还有呢?”

奚娴一咬牙,脸更低了:“我想过,是我之前不懂事,冲撞了您和老太太,求姐姐原谅妹妹少不更事。”

嫡姐没有追究她。

她似乎只是很好奇,眉目轻垂着,缓慢一字字道:“如何后悔了呢?”

奚娴想了想,规矩讨巧道:“因为愿意相信姐姐的眼光,我年纪不小了,快要及笄了,早些嫁出去也好,省得总叫姐姐瞧着心烦。”

嫡姐点点头,纤长的手指点着下颌,温柔道:“想早点嫁出去啊……”

奚娴轻声道:“嗯。”

嫡姐没有再说话,淡色的眼眸慢慢审视她,转而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奚娴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嫡姐,却见嫡姐伸手把她招上来,轻抚了她的额头,细致将她耳边的碎发缕起,捏捏奚娴的软乎乎的面颊道:“真可爱啊……”

奚娴有些茫然,咬了唇不说话。

奚娴松开手,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开始仰头笑起来。

泪水越笑越多。

一边哭一边拿胭脂砸他,粉盒碎了一地,她却因为醉酒而咯咯笑起来,因为他没有躲,头上的玉冠和玄色繁复的衣衫上,俱是粉白的脂粉,泛出栀子花的香味。

而皇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带着十足的耐性,像是在看一个无知孩童。

奚娴白生生的粉足蜷缩着,抬眼时对上他淡色克制的双眸,对他傻乎乎的笑,而男人单膝跪地,将她娇柔小巧的脚掌握在宽大温厚的手心里,掌心似有火热躁意传入她身子里。

那是她十九岁那年的事体。

他还没有为了她遣散后宫,奚娴受尽了荣宠,每日的心情变得焦躁不安,担心自己腰不够细,腿不够直,不比旁人有情趣,还担心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他在床笫间再也不会这么迷恋她。

她想要怀一个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只要一个孩子就可以,以后能在宫中做个伴,她就不会这么患得患失。

然而实在太难了,十多岁的身体,年轻而鲜活,常常与皇帝在一起,却没有一点迹象。

她害怕极了。

皇帝却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奚娴汗湿的额头,低沉道:“没有孩子多好?只有朕与娴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