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君悠悠苏醒，首先感到自己似乎处身一个正在移动的地方，身下传来微微的震动，不时还颠簸两下。

心中不由一沉：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了吗？

后脑还有些疼痛，睁开眼睛居然还是一片黑暗，短暂的惊悸之后，鼻端闻到干草的味道，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埋在厚厚的干草堆里。

顾惟君小心地吸了口气，干草的味道差点让她打了个喷嚏，她小心翼翼地把眼前的干草一点点挪开，终于有一线微光透了进来。

“你醒了？”

一个略带稚气的男声传了进来，“不过最好不要乱动，现在还不安全。”

“你是……”

顾惟君小声地询问，然后自己忽然听出了这个声音：“你是那个送寿司过来的……的……”

顾惟君听出这个声音是那个经常给大使馆送来日本寿司的小男孩，可是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居然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因为这个小男孩总是在天色未明的时候悄悄来到大使馆，偶尔会跟使馆的卫兵嘻嘻哈哈几句，顾惟君跟他的攀谈实在有限。

印象中，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很瘦弱，但有一张很阳光的脸。

“我叫阿吉……”日本小男孩声音有些低沉：“你就叫我阿吉好了。”

“阿吉……”

顾惟君小声问：“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阿吉低低地道：“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我就叫阿吉……”

“好的，阿吉……”

顾惟君听出对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心地不去触碰阿吉的内心，轻声问：“是你救我出来的吗？”

“不算是我救的你，”小男孩阿吉说道：“我打算过来看看情况……几个中国使馆的女士背着你，从后门出来，遇上了一群拿枪的……

顾惟君心中一沉。

“……有两个中枪死了，剩下一个受了伤，丢下你往另一边跑了，日本士兵见你摔在地下不动，大概以为你也死了，便都追那个逃跑的人去了……

“就这样，我才有机会把你扶到干草车上，从那里离开……”

顾惟君心中象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狠狠割了一下：

那可是她朝夕相处的同事啊，很多都是她的姐姐，喜欢半开玩笑地叫她‘顾大人’，平时很照顾她的，现在……

她狠狠睁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哽咽着声音问：“那……中国使馆？”

“……”

小男孩阿吉好一会没说话，顾惟君不得不再次问了一遍，阿吉才低沉着声音道：

“没有什么中国使馆了……日本士兵用机枪和炮轰开了大门，里面所有的人都被机枪打死了，有一个男的，大声骂这些人，被他们在门口砍下了头……”

顾惟君一颗心猛地被揪住了！

小男孩阿吉的声音继续传来：

“……然后中国使馆被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远远地看到士兵们把地上的人都丢到火里，其中好象有几个还没死透的，在大火里很痛苦地挣扎，最终被烧死了……现在那片地方，大概什么也没有了……”

“不！！！！”

顾惟君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全都死掉了吗？总是喜欢板着脸的克文大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花姐姐，象个小保姆一样照顾大家的小云姐姐……还有总是偷着喝酒的李大叔，胖胖的张伯伯……

全都……死了？！！

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小男孩阿吉并没有阻止她发泄出声音来，只是低声说道：

“或许也有人逃出去了吧，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离得太近……”

顾惟君哭了一阵，勉强收住声音。她当然听得出阿吉在安慰自己，不过此时，真心希望在阿吉没有看到的地方，真的有同伴逃出去了，那该多好啊……

不过，从使馆中逃出来，就算是结束了吗？

不，这仅仅才刚刚开始而已……

顾惟君在心里努力振奋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职责，小声问道：“谢谢你，阿吉……请问，早上那张纸条？”

“是我写的。”

小男孩阿吉说道：“日本政府没有正式对中国宣战，但已经全面出兵了……”

“第一联合舰队已经出发，目的地是中国。日本海军的人在出港前还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仪式，祝贺武运昌隆……”

“第二联合舰队也结束了日常巡航，开始返回军港进得整备，之后也会出发……”

“然后是日本陆军，很多地方也已经在整备了……”

顾惟君听得心惊胆战，她毕竟是文官，而这些，让她隐隐看到一个疯狂的军事大国，挥舞着狰狞的武器，正一步步向着中国逼近……

而这一切，中国政府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咬着牙想着，忽然干草一动，阿吉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顾惟君凭触觉接在手里，发现厚厚的一大叠。

“这是……”

“这上面是我收集到的一些情报，不知道是不是对你们有用……应该并不全，我也没有办法帮你送出去，能怎么样，全看你自己了。”

情报？

顾惟君真没想到阿吉还有这样的手笔。她心目中小男孩阿吉的形象在刚才短短时间，已经更新过几次了，从送寿司的可爱小男孩，到心怀和平的日本平民，再到现在……

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惊喜地问道：“阿吉，你是不是中国人？！”

小男孩阿吉愣了一下：“……什么？”

“你是不是……”顾惟君小心地措词说道：“……从中国派过来的……嗯，情报人员？”想想大概不可能，连忙改口：“或者是……被他们发展的……”

“不，我是日本人，我也热爱日本。”

小男孩阿吉的声音有些怅然地传来。

“那……”

“我爱日本，但是不爱现在这个政府。”

小男孩阿吉淡淡地说道。

顾惟君感到干草车停下了，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阿吉好象正在做什么事。

过了一小会，干草车重新动起来。

顾惟君鼻端闻到淡淡的烟味，轻轻地推开一点干草，往外看去。看到干草车从水边一条小路走过，靠水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土堆前，摆着一点点食物，一杯纸香正燃着袅袅青烟。

“那是我奶奶，她去世了，我把她葬在这里，靠近风吹来的方向，希望她能够喜欢……”

阿吉低声说道。

那个和蔼的做寿司的老人，也去世了？

顾惟君心中伤感，今天这一天，悲伤的消息真是太多了……

“就在日本政府准备出兵的那一天，她到市集上去买米……”

小男孩阿吉的声音冷冷地道：“……但是没有人愿意卖米给她。日本政府说，现在国家很困难，日本军人为了国家的前途抛洒热血，但是日本人民连让这些勇士们吃顿饱饭都做不到……”

“……而国内60岁以上的老人太多了，他们都是国家的累赘！不事生产，不能为国家出力，反而要消耗国家的资源和宝贵的粮食！”

“……所以，很多人就相信了。他们愤怒地骂奶奶是祸害国家的人，不但不肯卖米给她，还对她痛骂……然后，一个醉薰薰的家伙把奶奶推倒在地上，狠狠地打她……”

“……奶奶一支胳膊被打断了，很多人看到，但没有人同情。最后奶奶一身是血地爬回家来，半夜就断了气。”

小男孩阿吉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些波动，仿佛在述说一个与已无关的故事。直到最后，他的声音才微微缓了缓：

“很抱歉，以后没办法再给你们送寿司了……”

“……”顾惟君一句话咬在嘴唇间，没有说出去：“是啊，我们很多人也再也没法吃到寿司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问阿吉，但是此时此刻，怎么也不好开口。

小男孩阿吉倒是好象知道她在想什么，缓了缓情绪，才道：“我是日本人，同时也是日本人科党的预备党员……刚才给你的那些，上面的是情报，下面的是我们一些同志的入党申请书，我们尽一切力量帮助你逃出去，希望你如果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送到中国的叶云飞主席手里，希望他同意我们的申请……”

“什么？！人，科，党？！叶，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