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陆大人很清醒,那就继续,我听着。”宋言致表情没什么波澜,反而坐下来,越发淡定。

陆清清翻起桌上的案卷,从上到下把纸张倒腾了几遍,这才算整理完了。

宋言致则紧盯着陆清清,公堂内气势逼仄,令周遭氛围都随之压抑和紧绷。

陆清清忙于对照仵作的验尸纪录,对那边的宋言致完全无视,然后她就边看手头上的东西边说道:“仵作就用了酒醋熏蒸尸体之后,尸体上果然显出一些隐藏的伤痕,在尸身的后背、手腕和膝盖处都有淤青。脖颈处索痕的粗细也与悬梁的绳子相合,说明凶手就用上吊的绳子先把死者勒死,然后再悬于梁上。而且根据尸体身上的淤青判断,死者在死之前应该是跪着,被人从背部控制,擒拿了手腕,接着勒颈。整个过程速度很快,所以尸体上的淤青痕迹才会很轻,以至于开始发现尸体的时候,单从表面根本看不出来。”

陆清清放下仵作的记录之后,又拿起一张纸,“再有潘青山在死之前,有目击者证实他是于四日前的傍晚来到在长乐县,当时他正是前往驿站所在的方向。”

“继续。”宋言致道。

陆清清:“我叫人问过驿站的人,四天前你刚好在黄昏的时候到驿站,用了饭之后,人就一直在房间里呆着不曾出来。宋大人身边共计带了二十名随从,住驿站的时候,守备松外紧。而且随从的功夫都是一流,五招内就可以制服长乐县最有名的武夫。”

宋言致配合地点了点头,相当于承认他身边的人的确武功不错。

“驿站内当时只住着你一名官员,没有什么闲杂人出入,你身边还有守备,这些人都不可能近身你的住处。重过百斤的成年人,突然出现在驿站,被利落地弄死,挂尸于梁上,而不被你和你的高手随从们察觉,可能么?有时候事情其实就是眼见的那么简单,这桩凶杀案的真相,就是你让人杀了潘青山。”

“陆县令的意思是说,我领着一群身强力壮的高手属下,杀了人,却懒得把尸体处理掉而挂在隔壁?”宋言致再次将陆清清纳入眼中,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观察她的机会。

“听起来确实不合理,可如果这人就是聪明过头了呢,就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偏去做大家觉得不可能的‘傻事’,令自己看起来没有怀疑。”

宋言致轻笑了下,眯起了眼睛,没作任何回应,但在场的众人皆觉得喘不过气,如芒在背。

“据说两军对战的时候,战胜的一方都会把对方将领的头颅挂在自己的城墙上。一方面是鼓舞自家士气,一方面给敌方以震慑。或许宋大人悬尸在自己住处,也是想对你的敌人警告什么。”陆清清根本无所谓于宋言致那张冷脸,坦率表达自己的怀疑。

宋言致伸手去取茶,垂目闻香。

高奇、高虎等侍卫跟在宋言致身后,皆同时攥紧了腰间的挎刀。高奇那张脸还有些扭曲,让在场人心都跟着哆嗦起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清清继续道:“我们还发现潘青山的指缝里有一些黑色的绒絮,该是在被勒死时,挣扎抓到凶手身上衣物所致。这恰恰说明凶手身上的衣料并不算太好,至少不会是锦缎,是棉麻之类,且是黑色。”

陆清清说完就看向了高奇身边的另一名与他眉眼有点相像的侍卫,唤作高虎。从名字可知二人应该是兄弟。

高奇、高虎俩人双双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其中有一个愣了,脖子有点僵硬,另一个看完就抬起头来。

“宋大人简朴,着衣普通,随从自然不能越矩,只好穿得比你更差。有些棉麻衣裳的料子做工不好,就容易掉绒絮。前段时间我们陆家布桩就低价处理过这样一批布料,看起来就跟高奇、高虎等侍卫身上所穿的一样。”

陆清清说罢,就打发留了指甲的衙差在高虎身上抓一把。

衙差虽然有点怕,但还是去了。

高虎意欲反抗,被陆清清一句“别心虚”堵了回去,只能老实受着。

衙差在衣袖上抓了一下,果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有少许黑色的绒絮。

衙差马上给陆清清瞧自己的指甲,转而惊讶地看着高虎,万般不可思议地叹道:“凶手竟然真的是他!”

“准确的说杀人的是侍卫之一,唆使主谋是宋大人。”陆清清看完高虎,又看宋言致。

高虎怒目圆睁,难掩脸上的不自在,他想说话又不敢说,等候自家主人发出命令。

“宋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陆清清已经在心里开始琢磨着,一会怎么把宋言致绳之以法。

“人是我杀的。”

陆清清恍讶异地望着宋言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杀了人还这么淡定,看来是有理由辩解了。

陆清清等了会儿,见宋言致没有交代的意思,狠狠拍了下惊堂木,高声命令,“来人,收押宋言致!”

“谁敢!”高奇立刻出刀,凶神恶煞地挡在宋言致前面。其余侍卫也在另外三个方向护住了宋言致。

得令冲进来的衙差们见状,也抽刀出来与之僵持,样子是摆出来了,但手有点发抖,估计是被高奇高虎兄弟那副样子吓到了。

宋言致早品出手中的茶是上等的南山鹤顶春,倒有些留恋,便没有出言,继续又饮了一口。

夏绿瞧宋言致那副斯文喝茶的样子,心里慌了,忙悄悄地去拉陆清清的衣袖。她记得姑娘以前曾说过,喜怒不形于色的才叫人物,而今这位只怕是个大人物。

陆清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示意众人先不必动手,看向宋言致:“案子我已经按照宋大人的约定破了,宋大人若是没有恰当的理由解释,也请按照朝廷律法的约定,带着你的一众属下伏法。”

“陆县令是个人才。”宋言致把茶盖落在了茶碗上后,感慨一声,起了身。

陆清清:“这种恭维的话就不必多说了,还请宋大人早作解释,不然的话,你便是身边的带了多少高手,我也照抓不误。”

“你觉得你能抓得到么?”宋言致反问。

陆清清对上宋言致的眼,轻轻笑了下,“我的这些属下不中用,但外头总会有人为了挣钱中用些。朝廷不是有悬赏缉拿罪犯的法子么,我可以无偿加价到三十万两,请江湖人来办。”

果然聪明。

宋言致免不得就多打量了一眼陆清清。这姑娘长得倒真是白净激灵,爱笑,看着可亲和气,像很单纯,实则却藏着无数精明,手段也不一般。这一身绯色官服穿在她身上倒是合适,衬她肤色,显出几分英气,也造福了长乐县的百姓。宋言致的目光不经意滑落到领口的那截白嫩,皱了眉。

宋言致快速收了目光,抬首打发走公堂内所有人。

衙差们本不该听他的话,但宋言致有种天然自带的不怒自威的架势,让所有人忘了身份乖乖顺从而去。

屋子里随即静了下来。

高虎掏出一块黄玉,送到陆清清跟前。

“何意。”陆清清看了眼玉佩,雕刻精美,上面有十分精致的龙形花纹。

裴经武在旁瞟见这令牌,吓得立刻跪了,哆嗦着嘴唇,嗑巴地跟陆清清道:“这是先斩后奏令,朝廷下发的令牌图鉴里就有这个!”

陆清清:“我知道。”

宋言致:“知道就好,这就是理由。”

“但这也不是你随便杀人的理由,便是先斩后奏,也该是以对方有罪犯错为前提。”陆清清质问宋言致,“我要的是你杀人的理由。”

裴经武在旁赞同点点头,陆清清所言不错,即便是手拿了先斩后奏令,但也要有理有据的杀人才行。

“潘青山该死。”宋言致简单回道,“具体原因为何是机密,不能和你讲。还有,真正杀他的并不是我们,他脖子的勒痕是有一道高虎所为,但当时他并没有死,只是晕厥而已。”

“那他是怎么死的?”

宋言致斜睨陆清清:“许是他自己觉得走投无路,晕厥后醒来,畏罪自杀。”

“不对,他是死后才上吊的。勒死后再上吊时,脖子上对应绳子的勒痕比较浅,潘青山上吊时绳子对应的痕迹就很浅,符合这一特征。不过我见他勃颈处绳子的勒痕有三处交叠的痕迹,看来是他晕厥之后,又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将他勒死。”陆清清琢磨完后,就对宋言致道,“但案发时驿站没有外人出入,说明凶手还是你们之中的人。”

宋言致听完陆清清的分析之后,蹙了眉头,眼底随即闪出一抹幽寒,“这案子你不必再查了,就算你破了。今日晾此令牌与你,不该你问的东西你就不要问。”

“行吧,既然是秘事,那我也不多问。所谓君子一眼驷马难追,希望宋御史记得自己的承诺,我把案子破了,你就不会上书革我的职。”陆清清特意加重最后一句。

宋言致自然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从陆清清的额头一溜扫到脖颈,随即才点了头,带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