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骤降, 天幕一角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点点星子, 上弦月挂在淡绿枝桠间。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算着已经是宫门下钥的时辰。

紫容从水元阁出来,手提一盏红木六角紫纱灯, 身后跟着严裕安并两个小厮。刚走到垂花门, 就碰上了进门的陆质。

跟着紫容的一众小厮皆跪下,嘴里道:“见过豫王殿下。”

陆质则把手炉递给小厮, 两个人都快步往前迎了几步,陆质掀开披风把紫容拢进怀里,接过他手里的灯,握住他两只手在手里揉搓, 呼吸间还带着寒气,急道:“这么冷, 出来做什么?”

“太晚了。”紫容先保住陆质的腰,才道:“以前这个时辰早都回来了的, 我就出来看看。”

陆质见他们是一路走出来的,知道没有等多久, 便不再多说,摸摸紫容后脑勺,揽着紫容的肩原路回水元阁。

他任大理寺卿小半个月, 之前都是按着点儿回来的,乍晚一日,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 不止紫容, 严裕安也有些放不下心。

西北的寒气最近像是把京城一并倾染了,原本是该回温的月份,却越来越冷。

一行人快步走着,一进屋就暖了。厚重的棉帘和实木门将寒气全数阻挡在外,火盆也不间断烧着,说句冰火两重天也不为过。

陆质站着,让宫女给他解了大氅,说在陆宣处吃过了,不用准备晚饭。

省去这步,他直接去里间净手沐浴换衣。

紫容一天没见他,一路跟着进进出出,直到陆质终于收拾好,两个人挨着坐在暖阁榻上了,才扬起个笑,盘腿坐着,往陆质跟前凑。

陆质凝神看他,道:“怎么有些没精神?”

紫容摇头:“没有啊。”

他想了想,突然来了一句:“殿下明天休沐,随我去看我的小马好吗?”

陆质没说话,依然皱着眉打量紫容的脸色,心里已经在盘算这花妖是不是又病了。

这会儿已是是晚间,紫容身上穿着家居的暖白色绸衣,抱住陆质的胳膊蹭蹭,叫了一声殿下就不说话了。只歪着头,抿嘴看陆质。

陆质忙了一整日,这会儿才稍稍松快一些,伸手捏了捏紫容的脸,道:“好。今日做了什么?”

闻言紫容才一下子来了精神坐了起来,笑着回头看严裕安,嘴里道:“快,拿来给殿下看看。”

严裕安正捧着堪舆图想瞅时机给陆质看,赶紧呈递过去,道:“殿下,这是内务府送来的王府堪舆图。今儿来送图的人道,他们先按豫王殿下说的大致格局将样子画出来,也叫人看过风水,说是好得很。他道请王爷过目,看或有什么要增减的,屋子院子和路径要改的,都放心说给他们便可。”

陆质接过,先没看那图,转而问紫容:“你看过了?”

紫容点头:“好大。”

陆质便笑,揽着他往后靠。两个人倚在软枕上,头碰头看陆质手里的王府堪舆。

白天紫容自己看图,就相当于瞎子摸大象,即便有严裕安在一边解释了些,他也没懂多少。只知道王府占了两条街,大抵真的“很大”。

此时陆质抱着他,从王府正门开始,一处一处拿食指指着讲说,相当于两个人在纸上把豫王府走了一遍。

中间陆质加了几样东西,着意吩咐严裕安告诉内务府,好好的找几个懂行的人来,打这两日起就慢慢看着,将来出宫,景福殿里上些年纪的树都要移出去。

这是桩大事,严裕安记在心里,旁的事也一一应下。

总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这一通看完,陆质喝一口茶,再喂紫容喝一口,道:“这一次内务府办的得力,要记得赏。”

严裕安躬身笑道:“奴才记着了。不过现在内务府不是从前的内务府……自然事事都好说话些。”

一月前陆声被当众逮到监守自盗,即便他再不是个东西,但这事儿简单点说,就是被人当着老子的面揪出他儿子偷东西来了。

受罚的是陆声,但皇帝失了脸面也是真的。

所以陆声被革职禁足之后,皇帝一直没提内务府那个空缺的事,别的人更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就这么空了一个多月,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内务府里头裹乱,还极力藏着不敢露出去,皇帝才像终于想起来一样,点了个人过去。

这个月西/北突降暴雪,不说耽误了播种时节,骤降的温度在短短一月内冻死的人就不可胜数。

朝廷的物资不断,但被冻死的人就是一日较一日的多,像在填无底洞。

外边不太/平,朝上又天天吵个不停。皇帝不免动怒,问责主管此事的人,又派出钦差大臣到地方上去,亲自看看是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朝廷运过去十成物资,火炭柴米,最后只有一成落到了百姓手里——通过高价抢买。

无数寒民倾尽家底,把开春买种子的钱全数拿出来,最后也只能买到两日的粥米。

即便花了银子,碳和柴都是当地有点名望的家族才能买到的,种地交粮税的农民压根见不到这些东西。在天灾面前,人命尤其的不值钱。更别说还有人祸。

钦差到的那天早上,万千寒民挡道喊冤,在官兵清道的情况下,半个时辰才行出二十步路,都是不要命的拦法。

再挤再喊,拖的时间一长,衣衫褴褛的民众便知面见钦差无望。绝望之下,不知是谁,把一具冻硬了的男尸丢到了钦差马车前,立刻便被斩杀在原地。

太多混乱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都被钦差原原本本的带回给了皇帝。

于是在重委赈灾官员的同时,朝堂上也迎来了新一次的洗牌。

以为山高皇帝远,贱民的命不值钱,敢在灾区大贪特贪的,往上不用多数,便知左相便是他的老师。

左相,熙佳贵妃的父亲,多氏家主。

皇帝面上仁慈,不搞连坐那一套,当时只处理了西北的一众官员。但一月下来,雪灾过了,朝堂上的雪崩却还在继续。

两日一迁移,三日一调度。转眼间一看,左相一派被贬的被贬,主动上书乞骸骨回家养老的养老,竟不剩几人了。

而皇帝祭祖亲耕在即,内务府无人万万抗不过去。皇帝大笔一划,指了个在礼部默默无闻待了十几年,名不见经传的寒门进士过去。

在他眼里,现在的朝廷,文家休养生息十几年,如日中天的多氏也叫他熄了些火,是非常完美的平衡。

只是不知,这礼部的寒门进士与文家却大有渊源。

陆质道:“那更要赏,不必大张旗鼓,但也不用太避着人。合宫上下谁不知道我们正是用得着内务府的时候,不赏反而惹人生疑。”

严裕安道:“殿下说的是。”

这边还没说几句话,被陆质搂着的紫容就把头一点一点,一个前倾,靠在陆质身上睡着了。

陆质想想刚才紫容嘴里说的马,便知是怎么一回事。

他前阵子便想过,自己上任之后,出宫回宫,一整天都要耗在外头。便让人寻了匹进贡的枣红小马来,能陪紫容消磨时间。

送来的小马是好的,刚到紫容下巴的高度,睡得好吃得香,皮毛油光水滑,样子漂亮,性格也温驯,只有一个问题——紫容害怕。

景福殿专门为此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给紫容遛马,陆质也亲自带着紫容去了好几次。

可紫容紧张的厉害,起先陆质还安慰他不怕不怕,后来看人实在是害怕,想着没必要非逼着他喜欢马,便将此事搁置,拿什么消磨时间的事,再从新计议。

陆质还想,要不是怕小狗没轻没重咬着紫容,抱只小狗来他应当是不怕的。

不想紫容自己记着。陆质听严裕安说,这几天白天他不在,紫容常常跑去马场。马在栏里,他站的远远的——站的太远,不说都不知道他是去看马。

后来慢慢的靠近了,再过两天,敢试着上手摸一摸鬃毛。昨天第一次被小厮扶着上马遛了半圈,晚上陆质回来,一晚时间,没听他说别的,嘴里翻来覆去,全是他的马。

陆质看看枕在肩上睡着的小花妖,又看看严裕安,严裕安忙压低声音道:“今日上午,按殿下交代的,小公子写了五张描红。用过午饭后在暖阁歇了晌,下午、下午便一直在马场待着。”

陆质问:“待了多久?”

严裕安道:“不到三个时辰。”

陆质皱眉:“一直在马上?”

他脸色不对,严裕安心道不好,把腰弯的更低,道:“没有,奴才算着,断断续续骑了一个时辰左右。其余时间就是牵着容……牵着主子的马转,要么给马喂草。”

陆质道:“看他昨日的兴头,以为这一整日都要在马背上过呢,还知道节制。”

说到这里,严裕安有些想笑,眯着眼笑出一脸褶子,低着头回话:“主子……说是怕马累着,不可多骑,马还小,得多多休息。”

陆质想想,这确实是紫容会说出来的话,他甚至能在脑中想到紫容说这话的语气。

笑过后,还是正了脸色,道:“以后还是要看着他些,他玩性大,这样一两日的连着累极了,怕又要发热。”

严裕安忙道:“是,殿下。”

陆质下了小榻准备回屋时,严裕安下意识过去要搭把手,被陆质避开,扯过毯子给紫容盖上,把人抱起来便往里间走。

严裕安跟在后面,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多管闲事。

陆质走到里间门口,忽而站住,回身问严裕安:“你刚说他那马,叫什么名字?”

严裕安一本正经:“老奴不敢说。”

陆质挑眉:“还给你脸了。刚说的那样顺口,哪儿像不敢说的样子?”

严裕安福身:“奴才说的句句属实。殿下要问么,主子那马……叫容宝。主子说了,奴才们不能叫,这么样说的:‘你们不许叫,只能殿下叫……大家都叫它马就好了’。其实不光奴才们不叫,连主子自己也不怎么叫,奴才蠢笨,不知道主子起这名儿来是做什么用处。”

他把话说的揶揄,陆质忍笑看了眼怀里累极了、睡得正沉的人,假斥道:“话多!滚出去吧。”

严裕安忙做战战兢兢状退了出去。

虽然陆质回来是有些晚,但若要睡觉,这会儿还是太早了。

他轻手轻脚把紫容安置好,自己侧躺在一边,支着头看自己能把自己弄到这么累的花妖。

看了一会儿,心里痒痒,又拿手指捏了紫容一缕头发,轻轻在他耳垂上扫了扫。

紫容在睡梦中躲了一下,咂咂嘴,不愿意似得哼哼两声,循着温度翻身抱住了陆质,在陆质身上蹭了两下脸,就又继续沉沉的睡了过去。

陆质面上的神情温柔,又带些忍俊不禁,含笑轻声叫了一声:“容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