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惨状触目惊心。
墙上,床铺上, 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
蒋父蒋母被铁钩穿过下巴挂在房梁上, 胳膊和腿已经被削去, 切口利落整齐, 断肢被随意扔在屋子中央, 两条人棍在空中微微晃动,就像肉铺里挂着的生肉, 只是血还没有流尽, 像小溪流一样涓涓淋下。
两具尸体四只眼睛瞠目欲裂,直直的盯着门口的蒋谦。
此时的蒋谦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没有一点想法和情绪, 空瞪着一双眼,浑身僵硬的颤抖着。
他缓缓侧过头, 见一旁的衣柜里也正在往外渗血,凭着仅有的意识, 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这一次他伸手伸得没有一丝犹豫, 所以一开柜门就看见了梦鳞那颗漂亮的脑袋。
只有脑袋, 端正的摆在柜子里的隔板上, 翻着白眼, 唇角上扬,带着诡异的笑容。
这是梦, 一定还是梦。
他抱着头缓缓蹲了下去, 努力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撕心的怒吼, 只觉得头疼欲裂, 天旋地转。
“谦儿谦儿。”
好像是有人在叫他。
蒋谦浑身猛地一颤,挣扎着醒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半天,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浊气。
屋外天光一片大亮。
黑黢黢的乌鸦站在窗口,正歪着脑袋眨巴着眼,嘴里絮絮叨叨的出着将妄的声音。
自打将妄回去之后,这只萧氏神鸟就被强行征用了,几乎是一天一趟,尽替将妄传些没营养的废话,半个月下来毛都累秃了一半。
蒋谦木桩子一样呆坐在床上,目光涣散,神不守舍。
他不敢确定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又在做梦,只得默默抬起胳膊,狠狠的拧了一把,疼的嘴角一抽,一头磕在了床柱上。
萧氏神鸟一缩鸟头,似乎被吓了一跳。
清晰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又是恐慌又是庆幸,半天才回过神,声音轻颤着对神鸟道,“……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神鸟听见后非常可靠的点了点脑袋,扑腾着羽毛稀疏的翅膀飞走了。
蒋谦飞快的起身穿好衣服冲出屋去,看见蒋父正拎着小木桶在替将妄浇菜,二话不说冲上去抱着他就发抖,抖着抖着开始泪眼朦胧。
蒋父一脸茫然,吓得动都不敢动,一手拎着小桶,一手拿着刚摘的菜,僵着身子任他抱着。
这时,远处还恰到好处的传来一声鸦啼。
“怎…怎么回事?都这么大人了,好好的哭什么?”
“我…我娘呢?”
“在屋里啊。”
蒋谦恶狠狠的抱了老爹一会,扯袖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又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屋里。
蒋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舀起一瓢水扬了出去,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了。”
正沉迷于嗑瓜子的梦鳞也没能幸免于难,刚长成的小身板子差点让他给勒折了,看着蒋谦肿的像核桃一样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梦鳞满脸都是怀疑和防备。
“你…是不是中邪了?”
“……”
一夜错综复杂的梦中梦,直接导致了蒋谦身体被掏空,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瘫在柜台上,脸色比几宿没睡还难看。
陆杨成一看见他就是一连串的啧啧啧,“你这黑眼圈肿的,是不是孤枕难眠啊?”
蒋谦随手抄起账本,想了想又放下换了个秤砣,抬手就要扔他。
陆杨成吓得连退几步摆出防御姿势,“还是不是好朋友了,怎么出手就要人命啊。”
梦鳞拎着晒猫专用小凳,幽幽的路过他俩,老气横秋的丢下一句,“幼稚。”
陆杨成和蒋谦先是一愣,然后同时朝他翻了个白眼。
梦鳞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冲着门口灿烂一笑,“兮照哥哥今天好早。”
话音刚落,兮照踏着晨曦笑盈盈的进了门来,“大家早啊。”
陆杨成抱着手臂又偷摸翻了梦鳞个白眼,心说小猫崽子真会看人下菜,兮照长得好看他就一口一个哥哥,也不想想自己一个猫妖比人家大出了多少轮。
这些个妖妖鬼鬼的都快活成老王八了,怎么个顶个的没底线。
蒋谦边拿药边问,“他好些了吗?”
兮照点点头,“嗯,能下地了。”
蒋谦拿了一大一小两个药包,依次递了过去,“这一包是他的,还和以前一样,这一包八珍汤是给你的,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怎么脸色越来越差?”
兮照扁扁嘴,“天天睡书房,可不吗。”
蒋谦道,“既然知道身子不好,平日里就该多注意。”
兮照歪着头看向他,嘴角绽出了个小梨涡,“好。”
自从知道了周子云是云天宗那个周子云以后,蒋谦一阵后怕,心想真是大意了,虽然流云镇匆匆一面对他印象挺好的,但是名义上他们到底还是正邪不两立,真见了面肯定尴尬。
兮照似乎也发现了他有什么难处,善解人意的没再让他去过,只是每日来拿药,转述一下周子云的状况。
临走前兮照在门口顿足,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我这几天就要走了,晚上来听一场我的戏吧。”
蒋谦讶异,“你要去哪?”
兮照笑了笑,“我们走南闯北的,去哪不都一样。”
“嗯…好。”
“都一起来吧。”
陆杨成内心是非常不愿意的,但也不能拂了人家一片好意,只得跟着点点头。
待兮照走了后,蒋谦拿秤杆子戳戳陆杨成,“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听戏?”
“我爹的侧室就是个戏子,成天在家咿咿呀呀的,唱的我晚上睡觉脑子都嗡嗡响。”
陆杨成虽然说的轻描淡写,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蒋谦心想着是不是戳了他的痛处,赶忙岔开话题,“最近的陌生面孔怎么越来越多?”
延陵城一日热闹过一日,街上来来去去的大多数都是道法世家的小辈,三五成群,各自穿着家族的统一服饰。
事情的起因是前些日子姚家镇闹妖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多数人听风而来,据说盘踞在那的珍奇异兽数量十分可观,个个都想来碰碰运气,显现本事。
姚家镇本来就是个小地方,没啥好吃的,住的地方也破,这些享乐惯了的纨绔窝不得穷乡僻壤,横竖离着延陵近,干脆就都来这儿落脚。
蒋谦暗自腹诽着,要是遇上个不知情的,肯定以为这里要开论法道会。
吃过晚饭,三人溜溜达达的来到戏楼。
半个月前这里还冷清到撂根棍子都打不着人,现下却热闹的很,一水儿少年裘马。
兮照给选了个好座位,可是蒋谦实在是没什么兴致,他本来就不爱听戏,再加上没睡好,靠在椅子上抵不住眼皮越来越重,等陆杨成和梦鳞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发现没人应的时候,才看到他歪着头的脑袋正在打盹。
这个戏楼远不如临湘城那个奢华,说是包间,只不过是在每一桌周围草草隔了个附庸风雅的水墨屏风,旁边嗑个瓜子都能听见的那种隔声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蒋谦他们隔壁那桌,嗓门还格外的震撼。
“说起来那周承天就不是个东西,义正严辞的说要集众人之力诛杀妖邪,为了抓那只九尾狐狸我们死了多少人,结果呢,成了他一家的功劳,哎…谁叫人家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如今锋芒毕露了,有苦说不出啊,跟谁讲道理去。”
“我们命贱呗,那个老不死的最擅长拿人当枪使,也怪我们信了他的鬼话,但是,做人太缺德就是会遭报应,你可不知道,他那个宝贝大儿子周子云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家那个野心勃勃的老二搞的鬼,我看是差不离的,嘿嘿,最好他们自己窝里斗,斗个你死我活。”
“要我说,周子云的性格太过淳厚,根本就不像他爹,倒是老二全像了周承天那老奸巨猾的劲儿,若说成事,这世道,老好人可成不了事。”
隔壁桌几个人你来我往交谈甚欢,动不动还举杯碰上一碰,天南吹到海北,活生生给蒋谦吹清醒了,干脆耐着性子听了这些小道八卦。
只听那边一人又道,“都说修仙修仙,也没见过谁真的羽化成仙,青城山那个云孤老朽,说是活了好几百年容颜不老,又有谁见过,这会闹这么大事也没见他露个脸,说不定早就见阎王了,不过是挂着个噱头撑着仙府洞天的名号,真不知道我们一心在求些什么,早死晚死还是得死。”
“那有什么办法,你不努力就得永远矮人家一头。”
蒋谦刚在心里默默夸奖了一番这人有志气,立马就被他下一句话无情的打了脸。
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里透露出浓浓的猥琐,“谁说道法没有捷径,正经修道的没见谁能长生不死,祸害遗千年的这世上还有两个呢…鬼王将妄和魔君纪千重那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我看周承天又想要纪千重的修为,又想要将妄的鬼祖之魂,野心大着呢,话说回来,要是我有机会坠入邪门歪道,嘿嘿……”
“你说这话让你爹听见,打断你的狗腿。”
“你知我知,还能有谁听见。”
蒋谦和梦鳞陆杨成对视一眼,三人的眼神颇有些深邃而复杂。
就这嗓门,你知我知,天下都知。
忽然有个一直不曾说话的声音开了口,“听说周承天想以包庇鬼王入世,害天下大乱之名问罪青虚宗,如今他得了五炁鼎,修为大增,弘青未必能招架的住。”
“鬼王他爹是弘青的师弟,护短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所谓的宗门之首恐怕是要大难临头了,不知道他的鬼王小师侄会不会插手……嗨,说这个干什么,他们这帮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哪是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能操心的,来来,先喝一杯。”
蒋谦直了直身子,觉得那句老不死的不太好听,但是听了莫名还有些受用。
说起来弘青正儿八经的算他半个师父,还间接救过他一命,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弘青,将妄恐怕现在还在援翼山上静坐。
那张慈爱中带着点不正经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蒋谦下意识的去摸颈间的护身符,方才想起来已经给了张壮壮。
他想再听听弘青的事,那边却又思维发散开始讨论起了别的话题。
“听说鬼王要上云天宗救那狐狸精,我记得传闻中他们向来不和,见面就打,你说这事可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怕救人是假,想夺五炁鼎是真。”
“欸…那也未必,见过妖皇的人可都说他媚的入骨,比漂亮女人还漂亮百倍,将妄喜好男色,难说是不是…嘿嘿。”
“你都当别人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沉迷于美色。”
“人活一世,及时享乐…对了,前些日子元氏占星,说是有王者将陨…我看,这一次鬼王恐怕要栽。”
蒋谦怵然拧了眉头。
陆杨成见状冲他夸张的比着口型,你、吃、醋、啦?
蒋谦横他一眼,心说那你是没看过他们俩打架。
将妄从来没提过要去救离吟的事,也根本没告诉他回千秋鬼域要解决什么,要怎么解决,只让他乖乖在家等他回来,最后特别交代了一下要照顾好他的菜。
虽然将妄这人唯一不用人操心的就是打架,但他习惯性的傲慢,未必不会被人算计。
可是即使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除了穷操心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蒋谦靠在椅背上,悠长的一声叹息,“就不说帮忙了,什么时候才能不当拖累。”
梦鳞抓了把瓜子想递给他解闷,看看他鼻头上的大火疖子,再三思索又缩回了手。
陆杨成撇撇嘴,“这帮不上忙也不能赖我们,他们一个二个活得逆天,老子要是再活二百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怂。”
话刚说完,蒋谦和梦鳞同时向他投出了质疑的目光。
台上鼓声渐息,一曲毕,兮照抬起头冲他们三个眨眨眼,悄悄比划了个等我上去。
只听隔壁桌那人一声惊叹,“看见没,就是那个小青衣,真是好身段。”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是冲着兮照来的,待他唱完,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人开始离场。
蒋谦知道他一把唱腔闻名遐迩,却没想到已经火爆到了这种程度。
在梦鳞嗑完手里的最后一颗瓜子时,兮照卸了戏妆换好了衣裳,拎着一小坛子酒走了过来。
蒋谦刚拉开笑容,就听旁边传来一句轻浮至极的话。
“哎哟,这不是刚才那个小青衣吗?过来陪我们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