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 他才消化完龙深刚才的话。
“你是说, 我以后不能请神了?”
龙深点点头:“上次你在梁为期墓里请神,直接导致你现在精神很差,内息紊乱,如果再用一次,就算练上一年的吐纳功夫, 也练不回来。请神本来就是很耗精气的一件事, 钟余一是因为他一位高祖曾遇大机缘, 鸾生的血统代代相传,所以与常人不同, 但就算是他, 体力也跟不上其他成员。”
他见冬至恹恹不振,便放缓了语气:“这一次事发突然, 我知道你是为了阻止爆炸, 是我的责任。等你养好之后,我会教你别的, 请神一事,就不要再用了。”
师父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冬至自然不能不点头答应。
“师父,那个祭坛和凹槽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后面会有那么多鬼尸?”
龙深道:“你现在有精神听?”
冬至忙道:“我睡觉睡得都快发霉了!我们现在还在西夏王陵附近吗?”
龙深颔首:“还在银川, 等你们伤养得差不多, 再回去。周越和邢乔生的遗体,分局已经有人尝试下去寻找了,还有陈旬, 他可能吸入部分魔气,现在情况有些糟糕,正在抢救。”
提起此事,冬至的心情跟着不免沉重起来,他与这几个人虽然没什么往来,但大家总归一起在下面同生共死过,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他们还要成为特管局一员共事。
但现在,意外依旧出现了,有的人永远离开了这个团队。
出发前,宋局言犹在耳的死亡率对这几人而言,成为永恒的谶言。
龙深道:“墓道前那块石碑上的西夏文,我已经请人翻译出来了,那个墓,的确是梁为期的墓。但那个墓,原本是为梁太后准备的。”
冬至啊了一声:“一般情况,不是帝后合葬吗?”
龙深:“梁太后执掌朝政时期,权倾朝野,她希望自己的统治能和江山一样永固,希望自己能长生不老,所以梁为期帮她想了个法子。”
这也正常,自古以来,没钱的想要钱,有了钱就想要权,有了权还不够,开始向往长生不老,政权永固,梁太后虽然是女人,也莫能例外。
她原本不是西夏毅宗李谅祚的元配皇后,而是他的嫂子,因与他通奸,为他通风报信,把自己夫家给坑了,这才上位当了皇后。这样一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省油的灯。
李谅祚死了之后,梁太后以汉人女子的身份开始掌权,但西夏是党项人的天下,当然不会对汉女拜服,为了巩固权力,她对内废除汉礼,采取了类似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方法,用改变自己立场和身份的方式来讨好西夏贵族,对外则采取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
梁为期正是看中她不肯对权力松手的心思,向她建言,表示自己可以帮助梁太后达成愿望。此人在堪舆之术上的确有一手,只是心术不正,在中原混不下去,最后才只能投奔梁太后。
梁太后久闻其名,见人大喜,也不管西夏国内普遍崇佛的风气,就将梁为期重用册封,命他赶紧放手去做。
梁为期带着人到处勘测,最后找到这么一块地方,位于西夏王陵附近,号称风水宝地,怂恿梁太后在此修筑衣冠冢。
所谓衣冠冢,就是在找不到死者尸身的情况下,将他生前用过的衣物放在墓中,用来作为替代。但梁为期定的衣冠冢并不是这个意思,按照他的说法,这座衣冠冢,跟梁太后的气运是紧密相连的,只要衣冠冢布置得好,梁太后在世时,气运也能跟着蒸蒸日上。
梁氏都是一国太后了,还要什么蒸蒸日上?那自然是战无不胜,甚至打入中原,统一天下,成为大一统的女皇。
如何令衣冠冢发挥威力?梁为期又想了个法子,血祭。
西夏与大宋在永乐城一战,宋朝大败,死了二十余万男丁,西夏这边也死伤惨重,受梁太后指示,许多尸首被运到这里,送入墓室后面的洞窟中。
至于这个洞窟是怎么形成,梁为期是如何发现,他又是否知道三头巨蟒的存在,石碑上面都没有记载。
不过,梁为期不仅用死人祭祀摆阵,还用活人血祭,根据推断,他很可能在西夏工匠修筑了墓室之后,就顺便将那些工匠坑杀在墓室后面。其实也用不着他自己动手,地下洞窟地形复杂,琉璃草让人迷失方向和六觉,又有三头巨蟒这样的凶兽,只要石门一关,那些工匠就只能死在里头。
龙深道:“所有人的血肉,会由泥土汇聚到那条地下河里,墓室会引河水入棺椁下层,日久天长,枉死者的怨气源源不断积累,为棺主人输送生气。梁为期原本的设想,应该是在棺椁里放入梁太后的生辰八字与傀儡衣冠替代她本人,以此助长她的气运,没想到阴差阳错,墓室修成之后,梁太后却改变了主意,最后是他自己躺了进去。”
冬至不得其解:“那梁为期自己怎么没有尸变?”
龙深道:“我们推测,可能是棺木下面与河水连接的枢纽没有打通,也许是后期工程没有完成,也许是有人阻止了他,这些在墓志铭上都没有记载,要等以后有机会,才能得到真相了。”
冬至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杀了那么多人,这些人怨气冲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助长梁太后的气运?梁太后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就会信了梁为期的鬼话?
他将这个疑惑问出来。
龙深道:“他并没有欺骗梁太后,凡事物极必反,上回我就说过,风水宝地,未必不能转化为凶地,同样,他将怨气运用到了极致,的确也有可能转化为生机。他曾拜在名师门下,若是没点本事,梁太后也不会用他。”
冬至道:“这么说,祭坛不是梁太后时期修建的,又会是什么时候的?”
龙深道:“祭坛的历史远比西夏还要久远。青铜镜是打开祭坛的钥匙,梁为期很可能到过祭坛,将青铜镜拿出来,放在墓室里。”
冬至灵光一闪:“那个凹槽下面是石碑?日本人想炸了石碑?!”
龙深点点头。
冬至眉头紧锁:“石碑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日本人为什么要毁了它?”
龙深:“确切地说,是人魔想要毁掉它。人魔与音羽鸠彦之间,很可能存在某种利益瓜葛,具体情况,我们还在查。”
当时时间紧迫,龙深匆匆一瞥,发现祭坛下的石碑与长白山上那块,应该是出自同一个法阵,所以临走前他还折返回去,在下面布下一个小型符阵作为防守,防止土层坍塌时压坏石碑。回头再派人回去清理,将石碑保护起来。
冬至道:“那上回在内蒙西北发现的壁画……?”
龙深:“如果没有猜错,那些应该是祭坛和石碑的提示,只是当时我们没能及时从中解读其中含义,若能早点找到这里保护起来,也不至于让人魔差点得逞。”
冬至想了想,道:“长白山是一处,在东北,这里又是一处,在西北,这个符阵,是按方位来分布的?”
龙深颔首:“符阵有四方,六方,八方之分,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一个八方符阵。”
冬至跟着发愁:“但就算是这样,范围也太广了,具体位置很难找到吧!而且石碑具体埋藏方式也各不相同,像长白山,以骨龙镇守,而这里,则埋在祭坛之下,用三头巨蟒,难不成得去寻找所有凶兽可能出没的地点?”
说及此,他眼睛一亮:“抚仙湖?”
龙深却摇摇头:“抚仙湖下的确有魔气,但从何遇他们的反馈来看,目前暂时排除与石碑有关。”
而且,很可能与人魔无关。
这就意味着,广袤大地上,还有其它凶猛魔物存在,也许比人魔还要厉害。
人魔的消灭,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
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这些新人刚刚以命相搏完成一项任务,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更坏的消息。
冬至没有察觉龙深的言外之意,他现在一思考就觉得头晕:“那得上哪儿去找?”
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喜怒都写在脸上,连发愁也比别人生动,眉目皱成一团,眼里写着两个大大的愁字。
按说龙深也正为此事烦心,看见他这个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中国太大,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次能够成功保护一块石碑,你们已经立下功劳,好好休息吧,不必想太多。”
龙深顿了一下,似想起一事,“你之前请神对付那个人,知道自己请到了谁吗?”
冬至迷茫道:“听起来好像是女声……对了,她说她只是即将消散的一缕神念,而且我的身体也无法容纳更多的力量,所以很快就离开了。”
龙深若有所思。
冬至:“不会是,梁太后?或者西夏的什么皇后吧?”
龙深摇头:“你请到的,应该是一位正神,只有正神,才有这么大的力量。”
冬至嘴巴微张,一脸吃惊,无法想象自己如此幸运。
地底下四面不通,地面上又是戈壁黄沙,什么都没有,要说阴神,最多就是洞窟里以前枉死的那些士兵工匠了,还有洞窟前面那位墓主梁为期,其实当时连冬至自己也没抱什么指望的。
“我请到了哪位正神?”
龙深沉吟道:“根据墓志铭记载,梁为期是在地下发现了石像和祭坛,才会判定那个地方曾是先秦时代人类祭祀的地方,而他们祭祀的对象,则是那座石像,也就是后土。”
冬至一愣。
这真是……令人惊叹的幸运。
后土,民间称为后土娘娘,正式的称号则是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既有皇天,便有后土,这位神明不像关二爷和岳武穆,后两者是现实中存在过的人物,死后才被封神,而后土娘娘则完全属于神话的一部分了,与她有关的传说,自从这个民族诞生起,便从来没有断绝过。
传说中,她常以女性形象出现,掌管天下一切土地事宜,包括阴阳两界的土地,但传说只是传说,就像许多人从小听到大的神话故事那样,后土也仅仅是一个符号,一座庙里的神像,一个民族的象征,仅此而已。
冬至犹不敢相信:“我遇上了后土娘娘?”
龙深道:“不是本尊,仅仅是她一缕神念,但凡神像,日久天长受人供奉香火,总有信仰之力,这份信仰之力,就是神念。那座石像,可能曾受先民崇拜供奉,至今还有微乎其微的神念寄托其上,你去了,请了神,正好就遇上了,就算你不请神,再过不了多久,她也要自行消散的。”
但哪怕是一缕神念,也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凡事有得必有舍,这次请来了大神,以此为代价,以后无法再请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冬至断断续续回忆道:“当时,我记得她与我说,那个人修行不易,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没有赶尽杀绝,留了他一线生机。”
龙深点点头,心里有了数:“对方应该是器物修炼成精,难怪那般厉害。”
冬至揉揉眼睛:“师父,那您的伤势呢,没事了吗?”
龙深道:“我的伤是内伤,很早就留下了,只在于轻重之分,慢慢调养就好,没什么大问题。”
冬至唔了一声,他现在的精神非常差,这一番谈话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面露倦容。
“睡吧。”龙深道。
病房里光线很好,即便拉上窗帘,也还有薄薄的阳光透进来。
冬至眯起眼睛,拉起他放在床边的手。
“师父陪我。”
他现在仗着因公受伤,可以说为所欲为了。
要换了何遇这么撒娇,龙深估计当场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但冬至毕竟不同何遇,前者刚入修行界不久,难免内心有所彷徨,对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徒弟,龙深不知不觉就给了太多容忍和优待。
“睡吧。”他将手从对方那里抽出来,却覆在冬至的眼睛上。
代替眼罩,为他遮去多余的光线。
眼皮上的温暖令人心安,不及片刻,冬至很快沉沉睡去。
龙深见他睡熟了,移开手,起身离开病房。
刚关上门,电话就打过来。
他低头一看,是熟悉的号码。
“吴局?”
“龙局,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还好,日本人那边有消息了?”龙深问。
吴秉天也没多寒暄,直接进入主题:“是,这边把藤川在我们手上的消息放出风声了,日本那边倒是很快来联系,不过是日本政府,而不是音羽财团。音羽财团他们直接撇清了这次行动的干系,说总裁并不知情,也从来没有让音羽家族的人来中国进行非法活动,一切都是音羽三郎自作主张,还表示,既然他们在中国犯了法,就应该接受中国法律的制裁,音羽财团尊重中国法律和国际法的裁决。”
音羽三郎已经死了,就只剩下几个小喽啰,问也问不出什么,但就算音羽三郎还活着也没有用,人家音羽财团已经说了,这些破事全是音羽三郎自己见财起意,来中国胡作非为,你们要杀要剐是你们的事,我们总裁大义灭亲,绝不干涉,把所有事情撇得干干净净。
在这种事上多纠结没有用,龙深直接跳过音羽财团这一节:“日本政府怎么说?”
吴秉天道:“他们提出用钱赎回藤川。”
他还没提多少钱,龙深就道:“不行,要人来换,要董寄蓝。”
吴秉天:“龙局……”
龙深沉声道:“吴局,你不会不知道我的用意。”
吴秉天放缓语气:“我知道,龙局,董寄蓝是我们的功臣,几十年前,要不是他潜入日本坏了那帮神官的好事,及时阻止了可能酿成的大祸,也许我们现在还不知要收拾多少麻烦。”
龙深道:“几十年前,特管局还没有成立,当时百废待兴,万事刚刚起步,这边根本调不出人手,宗老才不得已,动用了董寄蓝这颗棋子,后来她一直自责不已,我也曾去过日本探查,却始终找不到他的下落。”
吴秉天:“这些年,不管我们用什么办法,那边都不肯承认这个人的存在。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幸牺牲了?”
龙深道:“上一次他们经过合法渠道去长白山,我们作为执法部门,得遵守游戏规则,所以放走他们,我没有意见。但这一次,藤川自己送上门来,这个筹码绝不能轻易松手,正好用来换董寄蓝,如果他还活着,日本人会答应的。”
吴秉天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道:“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接受拿钱赎人的条件。”
龙深:“上面?是蒋局吧?”
吴秉天委婉道:“龙局啊,他毕竟是上面派来的局长,既是统筹工作,也是监督我们,我们三人都是修行者,肯定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大公无私,所以蒋局才是上面最信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龙深喜怒不辨:“吴局的意思,是支持蒋局的决定了?”
吴秉天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也是以大局为重!龙局,咱们说句交心话,董寄蓝同志当年的牺牲,我也很心痛,但是凡事要往前看,我不是不支持拿藤川当筹码,但上面有上面的考量,我们也要多体谅啊。”
龙深淡淡道:“放心吧,这件事,不会让吴局为难的,我已经知会宗老,她会设法说服上面的。就算董寄蓝无法换回来,一个藤川葵,堂堂日本皇室都要重用的阴阳师,不应该只值那么俗气的金钱,总还该多换些别的回来。”
吴秉天有点恼火:“龙深!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却越过蒋局直接找宗老,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到时候如果上面询问我的意思,我不会同意的!”
龙深:“藤川是我们抓的,宋局也答应了,到时候上面征询意见,吴局的意见可能是会被孤立的。”
“好,这次算你狠!”吴秉天冷笑一声,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他放下电话,正好看见谢清柠从病房里出来。
谢清柠的伤势算是轻的,只受了些皮外伤,也不用住院,现在暂时在办事处旁边的酒店下榻,每天就过来看望同伴们。
看见龙深迎面走来,她忙站定打招呼。
“龙局早上好!”
龙深微微颔首。
“龙局!”她喊住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藤川葵还在我们手里吗?”
龙深:“对。”
谢清柠道:“我听说藤川在日本很有名望,日本那边肯定会来要人的,我们不会迫于压力,要把人还给他们吧?”
龙深道:“上面有上面的考量,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要遵从命令。但,就算真的要还,也会他们付出一定的代价,不可能白白给回去。”
前面的话让谢清柠有点失望,等听到后面,她才露出欣慰的神情。
“那就好,只要不是白白交还回去,我想周越和邢乔生九泉之下,都会觉得他们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谢清柠笑得难掩伤感,自从培训以来,她跟周越、欧阳隐的交情最为要好,连冬至都会为了同伴的牺牲而伤感,更不用说谢清柠了。
“国家和民族,从来不会忘记每一个为国付出的人。”
说完这句话,龙深就走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谢清柠低下头,眨去眼底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