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

朱善平皱眉问了声, 发现她脸色慢慢好起来,也松口气,小声道:“你刚抓得我够疼的, 我都不敢动,这会儿好点就行, 我还是给你拿点东西吃。”

说完,朱善平给她拿了几块蛋糕过来,经过刚刚那一遭,秦雨微还真觉得又饿了, 大口吃完, 感觉整个人终于完全恢复过来。

看她这样, 朱善平也不去找别人聊了,干脆陪她坐会儿,两人随口闲话,秦雨微没提方才遇到洪哥的事,就问了问朱善平的情况, 都谈什么大项目?有没有被家里那些老朋友催婚?然后听他讲了今晚上的几件趣事。

“对了……我爸昨晚打电话给我,让我两个月后回首都一趟呢。”

秦雨微也了个话题, 谈起秦家太奶奶百岁寿宴的事情。

“哦?为什么事情回去?”

“我家太奶奶百岁大寿, 家里人都要回去的。”

“这样啊,是该回去, 老人家活一百年不容易, 人瑞了, 不过你这个时间……”

朱善平抬头想了想, 似乎也在计算他那边的安排,片刻后,他点头道:“这个时间巧了,我这里也有个事情需要去趟首都,目前看来正好安排在两个月后,跟你顺路,咱俩干脆一起走吧。”

“哦?好啊。”

听到他能同行的消息,秦雨微心里一喜,多个认识的人照应总是好事,便接着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事过去?”

“去见我姑姑。”

姑姑?秦雨微心里一动,她记得就在自己刚复生回来的时候,第一次和朱善平见面,听他提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鹜归山失踪案。当年,四个长宁大学的女生为帮忙筹办校庆,上山采集本地植物标本,结果清晨入山后便再也没有出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人间蒸发,无影无踪了。

这件事被称为鹜归山谜案,至今还没有破,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悬案。

那时,朱善平告诉自己:他父亲的亲妹妹,也就是他姑姑,便是这失踪的四个女生之一。

想到这里,秦雨微满心疑惑,忍不住问:“你姑姑不是……失踪了吗?”

“啊,我说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姑姑。”知道她想岔了,朱善平解释道:“我父亲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失踪的是小妹妹,也就是我小姑姑,还有一个大姑姑在首都工作,我之后就是去见她的。”

“哦,原来如此。”秦雨微明白了,“亲戚嘛,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

“唉,如果只是普通的走亲戚就容易了……”朱善平摇头苦笑:“我这位大姑姑可不是普通大妈,是官员,如今在部委里身居要职,我家做生意,这层关系必须维护好……你懂的。我爸今年准备退休,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他老人家叮嘱我一定要专程上门拜访姑姑一趟,说说家里和生意上的事情,也算是讨她一个准话吧,毕竟她那个位置站得高、看得远……”

秦雨微明白了,朱家老爷子堪称一代商业奇人,商海博浪几十年,挣下偌大家业,背后其实也还有这位妹妹保驾护航的功劳。如今他要交班给朱善平,肯定得安排儿子去首都和高官妹妹见面详谈,听听她的叮嘱指点。

又谈几句,这个话题悄然过去了,秦雨微心里总感觉有点儿不上不下的,一缕思绪被洪哥刚才那句“看到陈思芸了吗”牵挂着,就像一个不散的幽灵,悄然萦绕在她耳边。她一边和朱善平聊天,一边用目光在厅里四处梭巡,寻找陈思芸的身影,然而看了好几圈下来,还真是没看到。

难不成……这丫头溜了?

虽说她是今晚名义上的女主角,但人人都知道,她并不具备真正成为女主角的实力和分量,也就是被陈俊拉出来亮个相,给个名分,然后走一圈场子,把酒敬了,把话说到,然后就没人管她了,大家该干嘛干嘛。

所以,此刻厅上见不到陈思芸的身影,似乎也正常?

毕竟看她刚才那副紧张得快昏过去的模样,肯定巴不得逃离这场对她来说犹如酷刑的宴会,能躲多远躲多远,这会儿没准已经溜走了。

但是……当真如此吗?

秦雨微心里有些打鼓,一种隐隐的不安在蔓延。恰好这时,朱善平一位生意上的伙伴找了过来,要拉他到一旁谈事情,秦雨微趁机将空间留给两人,自己离开大厅,朝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走去。

不知怎么的,秦雨微心里总突突的,好像有什么事塞在那里,让他过不去,方才那个“洪哥”的话又一次蹦了出来——

秦小姐,你看到陈思芸小姐了吗?

陈思芸……还真没看到他,去哪儿了?

就陈思芸那怯生生的气场,那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软弱脾气,她真的敢悄悄溜走吗?

秦雨微刚才已经发现了,陈家几个儿子都在兢兢业业地跟各路人马聊天、谈项目、维护关系,陈思芸身为女主角,真的就敢这么不声不响地溜号?回头陈俊老头怎么收拾教育她,她当真不怕?

所以……她应该没有走才对。

这么想着,秦雨微步入了洗手间,这是走廊另一侧的一间,比那边小得多,也僻静不少,正好免去各种寒暄应酬的麻烦。

深吸口气,秦雨微在镜子前站了片刻,打开水龙头,拿凉水拍了拍两颊,想把心里那些乱纷纷的不安感压下去,也赶走那股令人不快的憋闷感,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某扇门后面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咦?

什么声音?

秦雨微一怔,侧耳听去,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细细的,弱弱的,好似一只小动物正发出悲鸣。

这是……有人在哭?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她想了想,循声走过去,发现声音是从最里边的位置传出来的,于是在门口站了两秒,然后轻轻叩门,问了声:“有人吗?”

“呜……”门内传来混着哭泣的呻,吟,听着似乎很痛苦。

果然有人在,听这声音似乎情况不大好?

秦雨微有点儿担心,又拍拍门,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需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不,不要叫人……”

门内细弱的声音立刻表示了反对,秦雨微一愣,这下她可听清了,这声音不是……

“陈……陈思芸?”

秦雨微试探地问了一声,陈思芸在这里面?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躲进来的?

“……雨微姐姐?”

门里的陈思芸也认出了她,声音中的哭泣意味更明显了。

“思芸妹妹?你怎么了?能打开门吗?开门让我看看你,好吗?”

你看到陈思芸小姐了吗?她一直没回来……

洪哥的话忽然又在她脑中响起,秦雨微一下急了,伸手拍了几下门,连声询问陈思芸的状态。

或许是她焦急的态度给了陈思芸鼓励,只听门里边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陈思芸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雨微姐姐……”

看到陈思芸的模样,秦雨微吓了一跳——这丫头的妆早已哭花了,满面泪痕,片片斑驳,透出底下惨白的脸色,她整个人似乎站都站不稳,抓着门把手,靠着门摇摇欲坠。

“你这是……怎么回事?”

秦雨微赶紧扶住她,将她带出来,想把她扶到旁边的休息室里去,陈思芸却双腿一软,一下跪倒在地,连带秦雨微都半跪在了地上。

“你……思芸,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陈思芸声音虚弱,有气无力地回答。

“肚子疼?大姨妈来了?还是吃坏了东西?”

“没有,我不知道……”陈思芸额头上布满汗水,大口喘着气,牢牢抓着秦雨微手腕,断断续续地道:“我一直就有这毛病,紧张的时候会胃疼,不要紧……”

“不要紧?”秦雨微可不这么认为,就着明亮的灯光,她仔细看了看陈思芸的脸色,摇头问:“你这个有点太严重了,以前也这么疼吗?”

“以前……没这么严重。”陈思芸强撑着朝她笑了笑,低声道:“可能今天特别紧张吧,我……我刚才也以为是吃坏肚子了,才来上卫生间,结果拉不出来,反而感觉特别累,站都站不起来……”

“不对,你这样不行的,别死撑了。”

秦雨微连连摇头,她虽然不清楚陈思芸那个“一紧张就胃疼”的毛病有多严重,但如果是神经性的疼痛,就算今晚她再紧张,再难熬,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吧。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电光火石间,秦雨微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心头不由一凛,脱口而出:“你今晚有没有跟那个人接触过?那个……”

她把“洪哥”的外表形容了一番——微乱的头发,遮住眉毛的长刘海,黑框眼镜,深蓝色西服……随着她的描述,陈思芸苍白的面色微微发红,目光有些许闪烁,半晌后,轻轻点了下头。

果然是他!

秦雨微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来,追问道:“他跟你怎么接触的?你是不是吃了他给的东西了?!”

陈思芸本就难受得昏昏沉沉,没什么思考的力气,这会儿看秦雨微态度激动,厉声追问,更加不敢有反驳或隐瞒,老老实实地都说了。

“没有……没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是家里宴会上准备的,他……他之前过来跟我说话,我看他长得帅,讲话又温柔,还是年轻人,不像那些生意场上的中年人说话都不太能听懂的,我就和他多谈了两句,然后他给我端来一杯果酒,我没注意他从哪桌拿的,接过来就喝了,然后没多久就感觉肚子疼……”

“我的天哪,你,你真是……”

秦雨微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这陈思芸还真是个傻白甜,看那个洪哥长得帅,人年轻,说话温柔,关键是不跟她扯那些生意上的,她听不懂的事情,就自然地去亲近别人,结果中招了吧?!

这混蛋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这么捉弄陈思芸,难道就为了让她躲在这里不出现,让陈俊训女儿一顿?

秦雨微想不明白,现在也不是去细想洪哥为什么这么干的时候,哪怕他只是单纯想搞一个恶作剧,陈思芸现在难受也是真真切切的,不管怎样,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这里,得让她去医院看看才行。

想到这里,秦雨微摸出手机,就要打120,陈思芸看见,一把抓住她的手,惊慌失措地阻止:“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秦雨微一愣,“你都疼成这样了,不去医院看看才不行,万一他给你喝的东西有问题,你拖下去出了大事怎么办?”

“不,不行……”陈思芸眉头紧皱,连连摇头:“不行的,不能叫急救来,今晚上的宴会很重要,大家都那么高兴,如果……”

她咬紧牙关,显然正在对抗又一波袭上来的痛楚,小声道:“如果来了救护车,搅乱了场面,爸爸要生气的。”

“他生气又怎么了?难道他的面子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都疼成这样了,还因为害怕陈俊生气,骂她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一直强忍着不敢声张,连自己要帮她打120都阻止。

看她这幅怯懦紧张的模样,秦雨微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往上猛窜,恨不能马上把她拖出去,一路拉到医院里,这什么宴会、什么安排,谁的生意经,谁的面子,都见鬼去吧!

一个年轻姑娘的健康和生命,难道不比这场虚情假意的浮华宴会宝贵吗?

“雨微姐姐,你,你别打……”

看秦雨微似乎有些生气,陈思芸双眼含泪,拉着她裙摆,低声下气地哀求:“我现在真的不能走,我,我再忍一下就好了,再过会儿应该就不疼了,就是我紧张的原因,老毛病了,我紧张就会胃疼,我……我要是走了爸爸会生气的,他跟我吩咐过,晚点我还要跟他一起切蛋糕、开香槟,如果我走了,那就……”

她越说越小声,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好像一朵被风雨摧打过的栀子花,颤巍巍地悬在枝头,拼尽了全力让自己不要落下去。

看她这样,秦雨微真是满心不忍,她在这一瞬间忘记了陈思芸是自己的清理对象,是应该遭到惩罚的“违约者”——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不是吗?这一波波侵袭上来的疼痛,这坐立不安的处境,这战战兢兢的心思,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应该足够了。

陈思芸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普通大学生,永远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然后被冷漠强势的父亲逼回陌生的家族里,面对着她从来没有面对过,也从来都应付不来的局面。

这个晚上,她穿着咯脚的高跟鞋,化着不习惯的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想了又想,转了又转,才敢一点儿自信也没有地说出口,然后再像一个成绩垫底的差生那样,提心吊胆地等待陈俊这个严厉的老师给她打出分数。

如果秦雨微能够决定给陈思芸怎样的处罚,那么,她今晚所经历的一切,就已经是处罚本身了。

她不应该,也绝对不至于再被丢到这种巨大的痛苦里,冒着损害健康,甚至危及生命的风险去继续承受什么!

想到这里,秦雨微深吸口气,镇定一下情绪,问陈思芸道:“你不敢走,是因为你怕陈俊生气,怪罪你,那我叫你哥哥来,他们带你去医院,你爸爸也就不好怪你了吧。”

“不,不行。”陈思芸还是摇头,眼里的恐惧更明显了:“不要害了哥哥,我知道,我看得出来,虽然我在陈家呆的时间不多,但我知道,哥哥们也……之前四哥跟他女朋友那么好,不也只能分开了吗,而且他还……”

秦雨微一愣,这丫头知道陈扬和黎明雅的事?

“没有爸爸同意,哥哥们不会带我去医院的,他们也会先去问爸爸的意思,所以……雨微姐姐,算了吧,我等会儿就……再等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已是气若游丝,整个人往地下滑,坐都要坐不住了。

秦雨微暗道不妙,陈思芸这是疼糊涂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大问题?她决定也不劝陈思芸了,干脆直接去找陈俊,只要陈俊点头同意,那就能送陈思芸去医院了是吧。

那个“洪哥”多半已经跑了,找他不现实,如今时间耽误得越久,陈思芸就越危险,不能拖了!

想到这里,秦雨微当机立断,拍了拍陈思芸的脸,问道:“行,我现在直接去找你爸爸,陈俊在哪里,告诉我,我刚在大厅里就没看到他。”

“爸爸在……”陈思芸顿了顿,眼睛向上看,“他在三楼有一间办公室,应该在那儿。”

“好,你着等我,我这就去找他!”

说完这句话,秦雨微冲出洗手间,往楼上跑去。

和一楼的衣香鬓影,浮华富贵比起来,三楼显得十分安静,宾客们的嬉笑声仿佛飘摇在天外。秦雨微快步跑上楼,发现有一间房间正亮着灯,门也开着,估计就是陈俊的办公室,一头便冲了进去。

“嗯?”

陈俊正在房中书桌后面坐着,抓紧时间批阅文件,发现秦雨微冲进来,不由一愣,抬头看看她,眉头皱起,放下笔问道:“您哪位?”

“我……”秦雨微气喘吁吁,也不跟他多解释,赶紧道:“我是今晚来的客人之一,陈总,刚才我去洗手间,发现您女儿陈思芸肚子疼,让我跟您说一声,请派人马上送她去医院。”

“肚子疼?”陈俊挑挑眉毛,跟着看了下手腕上的表,点头道:“肚子疼嘛,是该去看看……”

听这句话,秦雨微心头一喜,正准备告辞,下去告诉陈思芸这个好消息,却听陈俊又道:“等十点我切了蛋糕,再宣布一点事情后,就让人带她去医院好了。”

什么?秦雨微一怔,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才九点二十,到十点还有整整四十分钟,这什么宣布事情的仪式最少怕也要再耽误二十分钟,就陈思芸那样,她还能撑一个钟头吗?!

“不行,陈总,她怕是等不了那么久,她……”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陈俊摆摆手,打断秦雨微的话,拿起刚刚才放下的笔,又要把注意力转回文件上,“你下去吧,事情办完了我会带她去医院的,现在先坚持一下。”

“她坚持不了了!”

秦雨微心里那团火猛地爆发了,提高声音,朝陈俊吼起来,“她刚才喝了别人拿的果酒,里面多半加了东西了,这会儿躲在洗手间里疼得死去活来,因为怕你生气一直不敢离开,连我要打120都不让我打!她就算跟你不亲,总是你的亲女儿,你就这么不管她,由着她疼死在下面吗?!”

“小姐,你声音太大了。”

陈俊丝毫不为所动,只抬头瞥她一眼,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已经说过了,等事情办完就送她去医院,现在请她再坚持一下。”

“你……”

秦雨微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强势专横的老顽固果然不爱陈思芸,满心里都只有利益安排,对女儿的健康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进来了,回头一看,是陈扬。

“爸,怎么了?”陈扬大步走进来,“我刚听到你这边有声音……秦小姐?”

看到秦雨微,陈扬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找我爸谈事情?”

“你来得正好。”见陈扬进来,秦雨微干脆也不去跟陈俊费口舌了,顺势道:“你妹妹陈思芸肚子疼得厉害,正在楼下洗手间里坐着,赶紧送她去医院,不要耽误时间了。”

“什么?思芸她……”陈扬神色有些迷惑,他看看秦雨微,又看看陈俊,大约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思芸肚子疼?爸,怎么回事。”

“没事。”

陈俊不动如山,依然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头也不抬地吐出两个字,运笔如飞,在文件上做着批示。灯光打在他身上,将他饱经风霜,并在时间和商场上锤炼得格外严肃的脸照亮,那上面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他的强势和威严写下注解。

盯着陈俊,秦雨微只觉满腔的焦急和愤怒都失了准头,就像一群盲目的飞鸟,在被透明穹顶盖起来的天空里横冲直闯,肉眼虽看不到阻碍,却怎么也飞不出那一层屏障,飞入自由的天地中。

这时,陈俊批完了一份文件,拿起来朝陈扬吩咐道:“这个给你大哥,明天一早开会要用。”

“啊,好的。”

陈扬赶紧上来,从父亲手里恭恭敬敬地接过文件,就要出去找陈威,秦雨微心里一紧,知道不能让陈扬出去,如果陈扬离开,回到只有自己和陈俊的局面,那自己就真的完全没有机会,陈思芸也没有机会了!

她赶紧叫住陈扬,一咬牙,豁出去了!

“陈扬,等一下!”

陈扬停下了脚步,看着她。

“你……陈思芸是真的很难受,我怕她撑不住,你……你还记得黎明雅吗?刚跟你分手没几天的女朋友,她就是医生,要不你去接她,或者我让她马上打车过来?如果你们真的不放陈思芸走,那请一个医生来看看,不惊动其他宾客,可以吗?”

她说出了黎明雅的名字,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她想,这样直白的要求,多少能够在陈扬波澜不兴的态度里激起一丝波澜的,是吧?

他就算表现得再冷静,再无所谓,面对别人直接提到黎明雅,并且要让黎明雅过来给陈思芸看看的要求时,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波动的吧?

然而……陈扬没有。

陈扬还是那样,冷淡,镇定,脸上表情和双眼中的神色都一片平静。

“黎明雅“这三个字,对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看着秦雨微,跟着回头看了看父亲,点下头,便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秦雨微站在当场,看着陈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一片空茫。

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对黎明雅完全……不记得了吗?

“呵,原来你认识那个女人。”

背后传来一声冷笑,秦雨微回头,见陈俊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房间中央,朝她笑笑,道:“没想到啊,一个普通家庭培养出来的医生,也有你这样光鲜的朋友,不但能参加今晚的宴会,还敢当着我的面给她打抱不平。”

果然是你……秦雨微咬紧牙关,陈俊这是承认了,就是他让陈扬和黎明雅分手的!

“您管得太多了,陈总。”

话既然说到这里,秦雨微也没什么顾忌了,干脆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黎明雅家的条件虽然比陈家是差了很多,但也不是赤贫阶层,人家父母都是正经单位退休的,一个工人,一个教师,她是独生女,家里也算有车有房,更重要的是有素质、懂道理,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黎明雅本人更是各方面都没得挑,这样的条件您怎么就打死都不同意呢?”

“呵呵,我曾经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小姑娘。”

陈俊摇摇头,并没有因为她这番话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当初也觉得,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爱好,反正陈扬是家里老幺,兴趣也不在集团这些事情上,我就不一定强迫他做集团的事情,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包括他找女朋友结婚也一样。”

是吗?

秦雨微有些意外,陈俊还那样想过?

“所以……过去两年里,您才没有管他们吗?”

“是的,没有管过,如果我真的一开始就反对,那我就会有行动,会从一开始就不许他们交往,而不是到了现在才……”

说到这里,陈俊长叹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又看看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本,低声道:“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不会为那个女人伤心了,你也就不要白费心思去试探什么了,没用的,如今陈扬满心都扑在集团的工作上,做事情比以前稳重多了。”

秦雨微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一动,脱口而出:“就像他三哥的餐厅开业失败,却并不感到遗憾和难过一样,是吗?”

陈俊一顿,抬眼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她居然连这个也知道。片刻,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秦雨微心里盘旋多时的怀疑终于渐渐落下来了,她现在能够确定,陈俊就是这一切不合理背后的主宰者,一定是他做了什么,才让几个儿子都变成了这样,就像韩钧提醒自己的那样——陈家藏着一个大愿望,这个愿望的力量是自己此前未曾接触过的强大。

难道……这就是陈家那个大愿望?

陈俊就是那个许愿的人?

可是……他许诺的报酬是什么呢?他已经付出那些报酬了吗?

陈俊讲了这几句后,似乎便顺势打开了话匣子,不待秦雨微再度发问,便自顾自地又说起来。

“前段时间我动了大手术的事,你知道吧?呵呵,很多人都说,陈总这把年纪的人了,又动过大手术,应该要退休交班了,以后就养着,歇着就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想法,正好相反!正因为动了手术,在那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我才更看清楚了……这一切,都很脆弱啊。”

脆弱?

“……您是指人的生命脆弱吗?”秦雨微小声问。

“不是,是这些。”

陈俊抬起头,目光扫过高高的天花板,扫过精美的装修,扫过厚重精美的红木书架,最后停在桌面那几份还没批阅完的文件上。

“这一切都太脆弱了,整个陈氏集团,所有的生意,所有的成就,所有的项目往来,包括这几十年来辛辛苦苦赚到的钱,都太脆弱了……”

陈俊满心感慨,摇头晃脑地叹气,缓缓道:“我奋斗了一辈子,努力了一辈子,才打下这一片江山,结果呢?结果人家怎么说?人家都说富不过三代,老陈四个儿子里面只有一个半,最多两个愿意接班,还不一定有他干得好,等老陈不在了,陈氏集团恐怕就……”

是说陈家四个儿子都没有全心扑在集团的事业上,陈俊怕自己走了之后,陈氏集团会渐渐陨落,甚至泯然众人吗?

秦雨微眉头微皱,仔细听下去。

“我不甘心啊,小姑娘,你没有经历过我这几十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没有经历过从走街串巷倒卖货物开始,一手一脚建立起一个大集团的不容易,你理解不了的。你们年轻人总爱说什么个性、自由,重视自己的发展,自己的爱好,根本看不到是什么在支撑你们的自由和爱好,我那几个儿子,如果没有我,他们能成为今天的样子吗?不见得。当初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几十年打拼奋斗的成果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放任集团衰落,它不该在我走后就慢慢变得不行,甚至被卖给外人,必须有人继承和发扬它,把我这几十年的奋斗成果传承下去!”

说到这里,陈俊有些激动起来,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配合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越发显示出一种不可反抗的威严感。

“所以我的想法变了,我如果不想集团走下坡路,首先就不能放任他们几个乱来,不管事业发展还是个人生活上,他们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心意瞎搞,之前就是太纵容他们了,所以我现在要收紧一点,要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可是……”秦雨微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陈俊的豪言壮语,反驳道:“可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不合理!您那四个儿子都是成年人,就连最小的陈扬也25岁了,三观和性格早已定型,就算你想把他们板正过来,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况且……事业追求和感情问题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在被强行打断后还表现得毫不在意,说放下就马上放得下?”

“嗯……”

听到秦雨微的话,陈俊停下来,上下打量她,眼底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却有更多的得意在他瞳孔上跳跃,似乎秦雨微的反驳正中他下怀,给了他更大的发挥空间。

“不错嘛,小姑娘,你很聪明,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陈俊笑笑,“不过呢,你这样的年轻小姑娘,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的事吧……你们年轻人啊,总爱笑我们老一辈迷信,不讲科学,但你们所谓的科学,是不是一定就能解释所有的事情呢?像我遇到的那个事,恐怕……”

听到这里,秦雨微感觉胸膛里怦怦直跳,一个猜想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型,难道陈俊说的事,就是……

“其实你刚才说的,正是我此前担忧的,我要保住陈氏集团向上发展的势头,要保住我这几十年奋斗的成果,绝不能让它在我老了、走了之后就衰落,为此我要儿子们都心无旁骛,不要去外面折腾任何事,全心全意为集团工作,但是……这人心的事,谁说得准呢?我希望他们这样,他们就一定会这样吗?都是成年人了,我就算能约束他们的行为,但又该如何去改变他们的心思?”

“你……你是不是许愿了?!”秦雨微抢在他之前说出了答案,“你许了一个愿,祈愿他们都变得老实听话,为集团做牛做马?”

陈俊睁大双眼,秦雨微这句话似乎真的让他吃惊了。大概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然会知道许愿的事?

片刻后,他缓缓摇头。

“没想到啊,你居然知道这件事……呵呵,看来一切都不是偶然了,不过也对,当初告诉我可以这么做的人,就是一个年轻人,看来你们年轻一辈中,确实也有些明白人啊。”

“年轻人?难道是……”

秦雨微脑海中突然跳出了洪哥的影子,这个以“洪哥”为代号的人,难道那么早之前就开始插手其中,悄然布局了?!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陈俊背起手,仰头看着半空,继续说起来。

“那时候我躺在病床上,手术后的伤口疼痛,和对集团未来的忧虑让我夜不能寐,满心都是焦虑,那几天来看望我的人络绎不绝,什么拐弯抹角的都有,我也认不完那么多人,反正人家来看,我就应付着。某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告诉我可以许愿,许愿让集团发展得更好,取得比之前几十年更大的成就!”

“……那你付出的报酬呢?”

秦雨微现在已经完全确定,陈俊就是那个许愿的人,他许下的愿望是让陈氏集团蒸蒸日上,发展得越来越好。

可是……代价呢?

陈氏集团不是小摊档,做的也不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陈俊想把这艘庞然巨舰往前推,让它乘风破浪,所需付出的报酬也一定小不了。

是什么呢?

“呵呵,小姑娘果然是懂行的,他当时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要报酬,要足够大的报酬才能成事,我一下也愣住了,我该拿什么当报酬呢?我所有的,也就是集团本身,我总不能既把集团当成发展目标,又用它去做报酬吧?就在这时候,那个人提醒了我,他说我所担忧的东西,其实就是最好的报酬。”

咦?

秦雨微一愣,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她好像明白陈俊的报酬是什么了。

想到那里,她不由得打个寒颤,感觉浑身都变得冷冰冰的。

真的是……那样的报酬吗?

他竟然为了事业发展,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韩钧的话忽然在秦雨微脑中回荡,她想起那一夜的梦中,当自己看到了韩钧,而他阻止自己来陈家参加宴会时那犹豫和担心的眼神,他告诉自己,陈家藏着一个大愿望,力量超过了此前自己接触的所有愿望,他怕还是新人的自己承受不了,所以不希望自己前来。

原来,就是这个吗……

秦雨微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陈俊,耳边听到他继续讲下去。

“他这样提示我,我忽然就明白了,这正是最好的报酬,也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是么?!担心孩子们不争气,担心他们不能支撑集团,担心他们不愿意安心在这里工作,那我就将他们作为报酬——将他们的人生作为报酬,抹去他们的性格爱好,感情投入,让他们全身心成为集团的一份子,为了集团未来的发展奋斗终身!”

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陈俊献祭了四个儿子原本可能丰富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