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臾第一次在尤琪脸上看到了明显的不高兴。
她天真热情,即使生气眼睛里也有两束小火苗,可将郑蔚蓝交给他的时候,火苗灭了,只剩两汪死寂的深潭。
还记得今天早晨,他迈入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和她视线对上。不知为啥,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别开眼睛。她说,“来了?”他便回答一声“来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大概意味着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可现在,她把郑蔚蓝留下后,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站起身,想挽留。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郑蔚蓝冲他伸出手,“上次你去杭大参加研讨会,我也听了你的报告,十分佩服。”
周臾只能眼睁睁看着尤琪离开,勉强和她握了握手,“你好。”
怎么这么巧,偏偏是她?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她笑,“当时和韩振一起负责筹备小组,他每天都会提你。刚开始觉得实在太夸张,后来却觉得他说得太含蓄了一些。”
他有些心神不宁,不欲废话,道,“关于交接工作——”
“啊,刚才小尤已经全交给我了。资料、文档、设备和财务账册,列表一一核对过,没什么大问题。”郑蔚蓝感受到他情绪里的焦躁,起身道,“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希望以后共事愉快。”
周臾点头,“希望如此。”
郑蔚蓝带着笑意走出去,关门的时候突然道,“对了,你知道小尤辞职后会做什么吗?”
他抬眼看着她,她道,“闲聊的时候提了提,听她的意思好像是辞职后会马上出国留学。她有个小姨在法国,学校都帮忙申请好了,所——”
留学?
周臾僵了一下,手指尖有点发抖。他强行镇定下来,道,“你对尤琪的事情,特别关心。”
“让你笑话了?”她呵呵一笑,“只是有一些渊源而已。”
他想了想,道,“既然大家以后会成为同事,我就多说两句。研究所里成员构成简单,每天的工作内容也相对固定,大家相处和朋友一样不分彼此。我们的原则,有话直说,有事互相帮忙,有错直接承认,一切都可以摊在台面之上。”
郑蔚蓝歪了一下头,“听起来,周教授对我好像有些意见?”
周臾笑了一下,“在原则之下,合作愉快。”
寒暄完毕,周臾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郑蔚蓝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什么来,离开。他马上摸出手机,打尤琪的电话,一秒钟被按掉。他往外看了看,郑蔚蓝走向于一凡等人,已经开始自我介绍,而更远的走廊尽头,似乎看见一个人影搬着纸箱离开。
他没办法多想什么,拉开门追出去。
于一凡见他走得匆忙,道,“你去哪儿呢?等下要开会了,开完会你还有两堂课要上的呀!”
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
内心有个急迫的声音,如果错过这一次,再没有以后了。必须找到尤琪,当面和她说清楚,关于郑蔚蓝的一切,他事先不知情。
在论坛八卦的事情上,尤琪表现出对他的完全信任,交给他解决。两人对原因心知肚明,可从没有摊开谈过。郑蔚蓝是主谋,虽然没抓到直接证据,但在其中推波助澜无可辩驳。尤琪对这人的不喜欢很明显,甚至厌恶到连名字也不愿提的程度。
若是因这个乌龙,他死不瞑目。
周臾一路冲下楼,一边摸出手机来打电话。
谭渊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是小周呀?新人是不是报道了?怎么样?还挺靠谱的吧?”
他闭了闭眼睛,道,“谭老师,你从哪里招的人?”
“杭大嘛。忘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学校让做期刊,我就托人发了个招聘通知,她自己投了简历过来。我看了一下,面试过一次,感觉还挺好的。”说完,他笑了,“上回招小尤,你不习惯我内招;这次我公招的,怎么样?”
真是——
“不说话?还不满意?”
郑蔚蓝私下做的事情,要说犯法谈不上,最多算教唆。以此为理由辞退,不太说得过去。
“你不会是临头了才舍不得小尤吧?啊,对了,你猜之前我听说什么了?”
“什么?”周臾上了电梯,信号有点弱,但断断续续还是听得很清楚。
“听说你给小尤写情书啦?”
他抬头紧盯着电梯显示屏,“谁说的?”
“别管谁说,你就说是不是吧?”
除了于一凡那王八蛋,还能有谁说?
说是,那不对;可要说不是,证据呢?
周臾头大,第一次感觉自己以前对尤琪要证据的态度有多可恶。
“不说话了?不好意思了吧?哈哈——”谭渊晓得他脸皮薄,也不多说,“好啦,不笑话你啦。你要真喜欢呢,我可以在王阿姨面前帮你多说点好话。”
“拜托你了。”
电梯门开,他立刻冲了出去。
“这就承认了?”谭渊对着电话吃惊极了。
周臾挂了手机,出电梯,却没见尤琪的人影。不过短短几分钟而已,她必然不会走很远。绕着研究所转了一圈,抄小路去了教工舍,依然没见人。他继续拨她手机,占线。
绝望,明明已经快要打开的那扇门,关上了。
他用力地抓了抓头发,二十五年来游刃有余的感觉全没了。
他又拨通于一凡的电话,道,“一凡,尤琪确定没在办公室吧?”
“没有啊!我说你跑啥呢?上课的东西没拿,你等下上什么课?”
“你在办公室等一下,如果她回来,你想办法把人留住,我上完课马上回去。如果她没回办公室,你多打几次她的电话,就说——”周臾脑子在沸腾,飞快道,“就说辞职的手续还有一点没完,让她必须回来。”
“我去,周教授,你这是在干嘛?”
干嘛?他手有点发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嘛了。莫名而来的急迫感,百分百确定错过了今天之后便再没有机会。可事情偏偏就那么巧,巧得令他怀疑是不是的罪过老天爷?
周臾又打了方晓玥的电话,那边直接按断通话,回了条短信,说在上课中。
他咬咬牙,看时间已经到上课的点了,马上给尤琪发一条短信。
“我现在去上课,中午在小食堂等你。”
想了想,又不太放心,“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来。”
上课铃响,他只好往教学楼走。
教室里学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姚夏又在第一排。
他有点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尔后两手撑在讲台上。
“老师,你没带课件吗?”一个平时爱说笑的男生大叫起来。
两手空空。
他清了清嗓子,冲那大叫的男生道,“上课!”
班长起立,全班敬礼。
周臾拉下白板,捡起白板笔开始板书,所有的课件已经刻在脑子里,无需刻意背诵便潮水一般涌出来。人在情急的时候脑子如电脑一般计算运转,不知不觉加快速度。他写得太多,讲得太快,已经有人开始用手机录音和拍照,包括姚夏。
他顿了一下,稍放慢速度。
“老师,稍微慢一点呀,大家跟不上了。”
周臾点点头,重新将课纲梳理一遍,第一节课下课。他丢下笔,转身摸出手机来看,依然没有尤琪的短信和电话。只有于一凡来了个语音,大概是说尤琪既没接电话也没回口信,让他专心上课。
他手插入头发中,满头大汗。
“周臾——”姚夏的声音响起来。
他转头,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不自觉带了三分厌恶。
姚夏对上冷酷的眼睛,清澈透明又仿佛静谧的大海,可将人溺毙。她浑身冰冷,不自觉地拉了下衣摆,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听你讲课,不要讨厌我,好吗?我只是,来和你告别——”
少女关于爱情的想象,对这世界的认知,原本该是纯净的颜色;可留言、嫉妒和羞耻会让它改变,如果没有正确的导向,恐致偏执。
周臾眼神温了温,道,“只要我在这讲台上,只要你坐在教室里,只要你知道对错,就没什么不可以。上课了,你快回座位去。”
姚夏对他微微鞠躬,捂着嘴巴回去,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因为有他的存在,从迤逦的粉红色变成了代表绝望的黑色,最后变成了浅浅的银灰色。那个人啊,远远看着有点凉,贴得近了有点暖,可再走近一点才知他的疯狂。她想,被他爱上的那个人,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呢?
周臾终于上完了课,一分钟也没停留,小跑着出教室。
该死的手机依然没短信没未接来电,这次连于一凡的短信也没有了。他咬了咬牙,要不要让阿宽试试锁定她的位置?不,这是侵犯了她的隐私,她不会高兴。
可就这么放手,他一点也不甘心。
她给他的短信里,明明已经有了动摇;她对他的那个笑,明明带着暖暖的爱意;薄如纸的门,只等她来戳破,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
周臾去了小食堂,从午餐时间等到下午上课时间,点的几盘菜凉透了人也没来。他苦笑一下离开,又等去了教工舍的门口。她会生他的气,但绝对不会不回家。
焦躁令他不安,含了一根烟在口中安抚自己。
“周臾?”刘子昂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他转身,对上一双吊儿郎当的眼睛。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怎么在这里?”刘子昂问。
真是个好问题,也是他想问的。
“还是说?”刘子昂抬头看看尤琪家的楼层,“你在这里等小尤?”
周臾将烟拿下来,揉成一团丢向旁边的垃圾桶,点点头。
刘子昂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嘲笑似的表情,“小尤的小姨回海城了,她要带她出国。她辞职,也是为了这个事。你签了她的辞职信,难道不知道?”
周臾手抖了一下,没说话。
他抬手看了下时间,“王阿姨一直在给她准备出国的资料,前段时间终于弄好了。正巧小尤也松口,所以就办在今天。事情突然,我也是临时接了通知,现在正要去机场送她。要是赶得急的话——”
周臾再听不下去,转身便走,快步走到小跑,小跑到狂奔,仿佛去挽回自己的命运一般。
刘子昂两手叉腰,看了一会,啧了一声。什么教授,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他随口一说,他居然就信了?
他嘴角勾出一个类似嘲讽的笑,半晌两手用力搓自己的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失去了这种奋不顾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