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蜜饯砒.霜

玄都城一日游结束后,白琅找机会跟鬼之野说清楚:“我只在玄都城逗留一小段时间, 很快就要离开, 你不必花心思在我身上。”

鬼之野准备离开, 刚覆上的山羊面具下传出低低的笑声:“你想那么多干嘛, 好好享受被追求的过程不行吗?”

白琅竟然无言以对。

黑色鬼雾缭绕,鬼之野化作巨大的白山羊, 步履轻快地跳上内城城墙,几息间就消失不见。

钟离异和折流赶在白琅返回客栈之前跑了回来, 然后假装成等她很久的样子。

钟离异还装模作样地问:“你问到什么消息没?”

白琅没有回答, 而是把他拉到客店小角落里, 折流竖起耳朵听他们俩讲了什么。

白琅鼓起勇气,认真问道:“你觉得有没有一点可能,鬼之野是真喜欢我的?”

钟离异也给她认真回答:“其实吧,我觉得不太可能。鬼之野出身世家, 养尊处优,傲慢跋扈。你说你修为和长相, 哪一点他有可能看得上?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他喜欢你的高尚品格……”

白琅被钟离异打击过不止一次, 但这次显得格外难过。

她叹了口气, 直接跑上楼了。

钟离异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天:“生气了?”

折流正冷冷地盯着他。

钟离异干笑道:“上人,我这是为你着想, 那羊头太会撩小姑娘了,不警醒一下, 她搞不好要出轨……”

“白琅是孤儿。”折流忽然说。

钟离异点了下头:“她说起过。”

“夜行天抚养她长大。”

……

“还把杀死她父亲的功法教给她。”

……

“像不像把夺走至亲性命的刀子递到懵懂无知的孩子手里, 然后任其挥舞?”

……

“此心若非极怜便是极毒, 我不好判断,也不敢妄言。”折流起身,低声警告钟离异,“只是觉得有人对她虚情假意十多年,要伤心伤这一次就到底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钟离异看着他,一边消化刚才的信息量,一边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你都没告诉白琅,告诉我干嘛……”

“因为很快她就会知道,你也会猜到。”

钟离异回忆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终于明白折流为什么觉得他能猜到了:“我们接下来应该是去扶夜峰,设法混入峰主的瑶池私宴……会见到峰主白嬛。”

*

后面几日,鬼之野又频频来找白琅。

但是白琅不想多做纠缠,于是一再推辞。鬼之野也不生气,直接把黑舆往客店门口一停,将所有客人吓跑,然后他自己蹲在客栈门口可怜兮兮地等白琅。

白琅又是个心软的,看见客店老板断了生计,成天愁眉苦脸,只好出去跟鬼之野说清楚。

“你别再守这儿了,我马上就走。”

鬼之野把玩面具的动作一顿:“这么快啊……”

“已经耽搁好几日了,再不出发不行。”

“去哪儿?”

“我告诉你你是不是要跟上来?”

鬼之野笑了一声,覆上面具,不让她看自己表情:“才不会,我们家族的人是不能随便出玄都界的。”

白琅心里一揪。

“那就到此为止了?”鬼之野声音闷闷的。

“嗯。”白琅短促地应道。

她跑回店里之后,鬼之野还在门槛前蹲了很久,久到冰冷的面具都被他摩挲出热度。他走到黑舆边上,正要驾车离开,忽然感觉到车下有点异样。

他弯腰一看,有个鬼鬼祟祟的男孩子躲在车门下。

“你是跟白琅一起的对吧,叫什么名字?”鬼之野笑得眼睛弯了弯,他这几日都在门口蹲守着,对白琅身边有哪些人可谓是了如指掌。

男孩子从车下爬出来,窘迫地说:“任不寐。”

鬼之野瞟了一眼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偷车工具,很快又收回视线:“你要上来坐坐吗?”

任不寐激动地指着自己鼻子问:“我、我也能坐吗?”

鬼之野笑着点头。

任不寐坐于黑舆之上,四周鬼火森森,将他形貌掩住,他却可以清晰地看见街道上的情景。鬼之野纵车向来肆无忌惮,只有别人躲着他的份,想让他让道是不可能的。任不寐一开始见行人纷纷躲避,还稍微觉得有些惊险不安,但后来又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爽感。

原来有权有势是这种感觉啊。

快到内城,鬼之野把黑舆停下,摸着山羊柔软的毛发,说:“你喜欢的话,把它送你也不是不可以。”

任不寐警惕起来:“你白送我?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光是这辆黑舆,就连我的身份,地位,我都可以送你。”

任不寐哑然:“你是在说笑吗?”

鬼之野歪了歪头:“没有呢。有些东西你很喜欢,在我看来却是毒.药。我已被困于玄都的铜墙铁壁太久,想出去走走。而你流浪漂泊太久,想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换一下,不是正好吗?”

这番话说的任不寐很是心动,但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身份这个东西哪里能说换就换的?”

鬼之野笑嘻嘻地拿出另一个山羊面具,在任不寐眼前一晃:“十八氏族人丁兴旺,可真正的修道者哪儿有这么能生的?除了一位真正的继承人之外,其他孩子都是通过换血移魂之法加入家族的。而这个换血移魂实在简单,有星宿面具之后随便就能做。”

任不寐觉得这买卖不错,主要是他近几日观察到,鬼之野生活确实滋润。没有家族里其他人勾心斗角天天找茬,也没有需要忧心的家族事务,因为鬼家由独生女鬼鸢继承,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他这个小少爷身上。鬼之野每天只要出来瞎玩,蹲守一会儿白琅,偶尔为他姐姐驾车,过得轻松愉快。

任不寐说出最后的顾虑:“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鬼之野将面具递给他:“你戴上面具,就是鬼家的人,就算被发现不是我鬼之野,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任不寐看着面具上栩栩如生的山羊面孔,尖利的黑角,空洞的眼睛,犹豫很久,最后接过了。

“要是我不想当这个少爷了怎么办?”

鬼之野低笑道:“那就像我一样,随便找个想当的去当呗。彼之蜜饯,我之□□,总有人会乐意在那个大宅子里当雀儿的。”

任不寐好奇地戴上了面具,面具下忽然出现无数细细的血管似的东西。这些东西从他脸皮上扎进去,也不疼,就是有种恶心又冰冷的感觉。他听见鬼之野在低声颂咒,咒言古老,许是西王金母那一时期的,像歌又像诗,讲述二十八星宿的传说。

任不寐听得晕晕乎乎,过了会儿竟然像发高烧一样,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

傍晚,白琅准备动身前往扶夜峰。

给几个小孩子收拾行李的时候,罗戬拿着一封信找到她:“白琅,你快看看这个!”

一边的楚扶南凑过来:“任不寐?他没事给你写封信干嘛……”

白琅也看了一眼,信上未署名,于是问楚扶南:“这是任不寐的字?”

“是啊,我们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谁输了就在谁脸上写字,他这狗爬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白琅展信,上书:“多谢照顾,我去寻找新生活啦!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

字是任不寐写的,就连这个遣词造句的口气也像他。

问题是……

“他怎么突然想去找新生活了?”楚扶南不解。

白琅内疚地说:“是我前几日找你们谈话,让他觉得自己有所拖累,所以才想离开吧。”

罗戬倒是挺开心的:“那不是挺好吗?他也终于有自己想法了。放心吧,玄都城这治安,就连人和车马都分道走的,你还怕他出什么事儿?”

白琅叹了口气:“怎么也不来跟我道别,就留一封信……”

楚扶南不屑:“他这白眼狼,你能指望他道别?没顺走你几样值钱的东西,就算对得起你这么多日的照顾。”

白琅虽然担忧,但也没有更多时间来细想。

就像罗戬所说,玄都城应该是修道者城池中最安全的那种,任不寐不太可能遇上危险。况且她在所有孩子身上都留了枚玉佩,仿着折流那种做的,一旦佩戴者有血光之灾她就会心生感应。

玉佩很安稳,没有任何危险之兆。

收拾好东西到楼下,客人一个也没有,鬼之野正孤零零地坐在窗边那桌。

他用手撑着脑袋,眼睛像猫一样眯着,窗户棱框切割出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交替的光影感。他正处于五官刚长开,没有一点变形的最美好的时期,时间尚未沉下韵味,青涩感薄薄地覆在他脸上,好看得自然而然,宛如天成。

钟离异也下来了,他拦在白琅身前,特别不满地说:“都要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鬼之野像是被惊醒般睁开了眼,迷糊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对白琅说:“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钟离异被彻底无视,有点火大:“我跟你说话呢,不用你送,我们几个自己长腿了。”

鬼之野看也不看他,就盯着白琅。

白琅不喜欢被人盯这么紧,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结果撞到折流。折流顺势把她往身后带了带,从容地对鬼之野说:“也好,你将我们送到扶夜峰便可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