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医生又做了几项检查之后也就跟着出去了,嘱咐顾若河明天清晨再去做个什么检查。
顾若河没注意听。
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沉默不语的霍江华身上,暗暗想道,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大半年前了,当时的地点也好,气氛也好,大概是比现在更为不如。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就像寻常寒暄那样面对面好好说两句话了,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正胡思乱想着,听霍江华终于开口道:“你知道我从元嫣嘴里得知你躺在医院手术室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想好的一长串辩驳的话都被他这一句话击溃,顾若河自知理亏,白着脸沉默半晌才勉强道:“那只是个意外。”
“你认为这样的意外我可以承受几次?”霍江华静静看着她。
顾若河脸色更白。
“当初我同意你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你要死要活,还要跟我断绝关系。”霍江华搭了把椅子坐在她病床边,“你要怎么样我都由着你了,甚至你假装没我这么个人我也不在你面前出现烦你,总之你高兴就好。但是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所谓想做的事就是天天在剧组里不给人当人看,想骂就骂想抽你两鞭子就抽你两鞭子?我想让你活得好好儿的,你就给我摔个全身骨折?下一次呢,是不是要把腿摔断又或者直接把脑袋摔没了?”
他说每一个字都状似平静,然而一段话组合在一起,分明又汇成了滔天怒火。
顾若河却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讲话。
她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左手臂——他的衬衫袖子挽起来,而左手上臂明显有一处肿起的淤青,上面还沾着一些干掉的血痕。
盯着那处出神半天,她道:“疼不疼?”
霍江华看她走神的模样原本正想要发火,却又听到这样天外一句,待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满腔的怒火焦虑与难受都仿佛潮汐一样瞬间退去,某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两个人回到从前无忧无虑而她温顺贴心的时候。发呆半晌,她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样苦苦笑道:“你如果好,我又怎么会疼?”
一语双关,顾若河又怎么会听不懂?只是她是给不了霍江华想要的答案的。
“这只是一个非常小概率的意外,你我都明白,就像……”接下来的一句话,明知说出来就又是两方伤心,顾若河却还是咬着牙一字字道,“就像过马路的时候遇到闯红灯的车,走在高楼下遇到泼下来的水,遇到这种事谁都不想,可是难道从此就不过马路了?不从高楼底下过了?那都是意外而已,我们都明白的。”
刚才的一瞬温情陡然逝去,仿佛不认识一样盯着她看了半天,霍江华一字一顿道:“说这种话,你有良心没有?”
“我有没有良心,你心里不是早就判断过了吗?”顾若河牙龈都快咬出血,死死关住声音里的颤抖,“所以你又为什么要再管我呢?这种意外我不可能让自己再去经历第二次,我也不可能再……去寻死。”
两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刀锋,却不知想要割裂的到底是对方还是自己,良久霍江华殊无笑意咧了咧嘴:“所以你说这种话就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像过去两年那样别再管你?”
顾若河扭过头去。
“我如果真的被你激怒,只会做一件事。”霍江华冷冷道,“立刻走出这个门去跟你的经纪人还有那个对你不清不楚的男人讲一些事实,你认为他们知道真相之后你还能继续做你的演员梦?”
顾若河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原本贴在她手背上的输液针一下被撤掉,她手上血珠突突往外冒,她却浑然不觉一样,甚至连浑身骨头都仿佛又裂开一次的疼也顾不上,一双眼只顾死死盯着霍江华。
霍江华却被她这动作弄得勃然大怒:“你他妈的这又是在做什么!”
起身的动作将椅子带倒,哐当一声,倒要比他这声怒骂声势更大。
外间当然不可能听不到。
片刻病房门被打开,走进来的却只有元东升一个,他同样见到顾若河动作与还在冒血的手就皱起了眉头,几步上前重新拿起了输液针,动作熟练的将针头重新插入她手背血管内。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顾若河眼泪夺眶而出。
元东升都没来得及训她,一抬头就见她一边流眼泪一边哽咽着解释:“霍江华不是我男朋友,你不要信。”
怔了怔,元东升没说什么,只轻巧拍了拍她肩膀,小心翼翼将她重新放回病床上躺下,这才起身看向霍江华:“她现在经不住刺激,你如果情绪不稳定,就晚点再来跟她聊吧。”
几次三番被他以这副理所当然的做派对待,霍江华分外不适:“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句话?”
“当然是关心她的人。”元东升说完这句低下头问顾若河,“还要继续聊吗?”
他仿佛当刚才没有听到她的那句解释,当着霍江华的面顾若河没法再厚着脸皮复述一次,却又沉溺于他这样全心回护自己的姿态,所以有些事她更不能现在就让他知道。
她点头,见他抽身,却又忍不住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找人将简一心与严亦格带过来了。”元东升并不瞒她,“你刚才听到元嫣的话,就知道她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做了些没脑子的事,我现在要去替你解决这些事。”
顾若河脱口道:“元二元三他们两个同意吗?”
“就算他们不同意,”元东升顿了顿道,“我也会按自己想法来的。”
“为什么?”顾若河如同着了魔一样问道。
看她半晌,元东升忽然朝她笑了笑,一边笑一边转身朝外面走去,他开门的瞬间顾若河清清楚楚听他说了两个字:“疼你。”
两分钟之前还被霍江华吓得心脏都快从胸腔跳出来,明明整张脸都泛着病态她却偏偏在听到这句话时控制不住的脸红与心跳,刚刚还哭过的眼睛刹那就泛起甜蜜的笑意。
这一切都落在霍江华的眼中。
他不动声色问道:“所以他也是你留在这个圈子里的理由之一?”
顾若河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却又摇头:“无论我在哪里又或者他在哪里,他都会是我想要追逐的目标。”
她这样坦白思慕,霍江华只觉得连讥讽都无力:“你所谓的……你当初那样坚持,就是为了到这里来找个根本不该扯上关系的人谈恋爱?”
看着他脸色的无力与冷嘲,顾若河目中无措一闪而过,咬着嘴唇轻声问他:“你认为我不配谈恋爱吗?”
霍江华在继续开口之前紧急刹住了车,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她问这句话时的认真,也回味过来她刚才一刹那的茫然无措,那些嘲讽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因为明知这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当真。
半晌他只反问道:“你觉得呢?”
顾若河不说话。
“你跟人谈恋爱。”霍江华一字字慢慢道,“你要怎么跟人介绍你自己,你考虑过吗?”
顾若河倏忽白了脸。
“你要怎么才肯离开这里呢?”她久久不语,霍江华便又问道。
顾若河失魂落魄,口中的回答却仿佛在心里千回百转一样异常熟悉地飘出来:“等我36岁,成为全能巨星,功成名就……”
椅子被踢倒了,他就干脆在病床边坐下来。想到上一次两人离得这样近,上一次听她说这个话,也是在病床边——将近两年前在她自杀未遂的病床边,她说她死了一次没死掉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要进入娱乐圈演电影,要功成名就成为全能巨星,然后等到36岁退休。
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个,被骂也好,被打也好,甚至被摔的全身骨头都快断了,全部都是为这个,根本不是他口中的来这里就是为了谈个恋爱。
而这两年他也只是远远看着而已。
那些理直气壮的怒火慢慢消退,良久霍江华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怪过你呢?”
小幅度摇了摇头,顾若河有些凄惨笑了笑:“我不信。”顿了顿,她又慢慢再给自己补上一刀,“就像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资格谈恋爱,你不回答,但我知道你是。”
霍江华说不出话来。
顾若河笑得几乎哽咽:“因为我也是。”
她觉得霍江华没有资格谈恋爱,所以当初元嫣第一次表达对霍江华的倾慕时她反应那样剧烈,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害怕,因为知道元嫣有怎么的魅力所以一刹那阴暗的害怕霍江华会慢慢为之而动心,甚至于到现在也没跟元嫣解释过一句她与霍江华之间的关系。
霍江华也认为她没有资格谈恋爱,所以在众人面前说是她的“男友”,其实是说给元东升一个人听,大概是因为从元嫣口中听说了一些事,知道她对那个人动了心,所以想要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切断她想要或者说已经迈上去的那条路。
怎么跟自己喜欢的人介绍自己……
想要伸手捂住那个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她却连这样一个动作也做不了,最终也只能那样一动不动躺着,机械地跟床边的人下保证:“你放心,我现在不会说什么做什么的,除非我自己觉得有资格说出口的时候……那之前我也希望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两人今天相见,初衷是因为担忧,但是到了现在,除开彼此血液在一方懵然不知时有过交融,剩下的全部都是互相伤害。
或许这才是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见面的理由。
因为明知自己一言一行,甚至是自己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对方而言已经是一种伤害。
抹了一把脸,霍江华哑声道:“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说了,还有之后发生的,你最不好过的恐怕还不止是受伤,不需要我帮忙吗?”
“和演戏相关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至于和演戏无关的事我经纪人会解决。”顾若河抿嘴道,“你不管我……就算是帮我了。”
“身体呢?”霍江华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呛。
“你也听医生说过了,没有大问题的。”顾若河不自觉放柔了声调,“我会保护自己的,你别担心这个。”
“还有一个问题,”霍江华忽然抬头看她一眼,“蒋岚你认识吗?”
“刚才守着我的蒋先生?”顾若河有些迟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元嫣的助理。”
霍江华牢牢盯着她:“你刚才见到他,有没有……”
他迟疑着问不出口,顾若河却突然飞快接过了他的话头:“我确实看他有点眼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就紧紧盯着霍江华的脸。
她即便对蒋岚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刚才见到他时更忍不住连连看了他好几眼,可也没因此而看出一朵花来,更丝毫没有将他与霍江华联系在一起过。脑海中极快的将从前他们两人共同有过交集的人提炼一遍,顾若河却仍然没能提炼出什么对象来。
霍江华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你看蒋岚有点眼熟这件事,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知道?”
沉默片刻,顾若河有些无奈道:“我之前已经跟元东升讲过一次了。”
霍江华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你怎么跟他说的?”
“也没怎么说,就电话里提到的。”顾若河稍微回忆了一下,“就是问他有关元嫣助理的事,他看出来我对蒋岚有一点在意就问我,我就承认了。别的就没什么了,我本来也没有别的可以说。”
“如果今天之后他再问你这件事,”霍江华慢慢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刚才的请求?”
这一次顾若河沉默得更久,好半晌才轻叹一声:“我和蒋先生见过面之后,确实脑海里依然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忆,这个不需要骗人。”
霍江华呼出一口气:“你不问我理由?”
顾若河摇了摇头:“无论什么理由,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却不待霍江华表态她又问道,“但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害他?”
“你别忘了刚才我说的是除开你我之外的任何人,并没有针对他的意思。”霍江华淡淡道,“除开你之外,我和他之间没有冲突。”
想一想是这个理,顾若河也就不再追究。
一直到霍江华走出病房,到很久以后,顾若河才明白对于霍江华而言,只是她这个理由,已足够形成全部的冲突。
他没有骗她,只是也没有说实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