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司礼回放镜头里的画面。
很满意,比想象中更满意。
顾若河的杀青戏,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台词,全凭肢体语言支撑,对于新人不可谓不难了,但她奇迹般的做到了进组以来的第一次一条就过——在唐司礼有准备至少重拍十条的情况下。
眼神,表情,肢体语言,甚至连剧本里没有写进去的眼泪都流得简直多一滴嫌多少一滴嫌少。
这场戏细节恰到好处得简直能上天!
不过也不能让新人太得意了,多拍两条备着也没什么坏处。唐司礼这样想着,正要叫顾若河再次准备一下一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吓住了。
顾若河哭得浑身都在打颤。
她仿佛还在刚才那场戏里没出来,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一双眼就跟打开了自来水管开关似的眼泪源源不绝地往外流,无声无息的,周遭围观的人却丝毫不怀疑她再这样哭下去能直接哭到脱水。
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她的伤心欲绝。
习蓝的助理小朱与夏若宽的助理周严都已经冲上去,递纸巾的递纸巾扶人的扶人,偏偏扶人的那个自己是个大男人,也没法伸手就去拽瘫软在地上的小姑娘,犹犹豫豫不尴不尬地伸手站在旁边,一时只能守着顾若河哭。
唐司礼目瞪口呆。
副导演刘源一向最了解他,见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幸好这条戏过了,不然小顾今天这状态恐怕也拍不好第二条了。”
言下之意即为您老那点再接再厉追求更好的心思还是省省吧,有能用的就不错了。
唐司礼有些遗憾叹了口气。
那边厢小朱小周正拿顾若河毫无办法,夏若宽与习蓝眼见不是个事儿,都准备亲身上阵冲上去了,却见一人如同龙卷风一样刮过他们周围刮去顾若河身边,顺便把小朱小周都给刮到一边儿去,伸手就将顾若河从地上拽起来。
“这谁呢。”
夏若宽连人都没看清就见他那半强制性动作,立刻就想上前去,却忽然被习蓝给拽住了。夏若宽还来不及表达不满就听她轻声道:“眼睛睁大点。”
夏若宽愣了愣。这一愣的功夫就见被强行拽起来的顾若河抬头看了一眼龙卷……哦不来人,竟然连哭声都顿了一秒,而后虽然立刻又开始狂哭,却也并没有要挣开来人的意思。
夏若宽也顺着她目光一起看了一眼来人。
……然后就在心里默默谢过了习蓝刚才那一拉。
*
元东升跟唐司礼确认顾若河戏份已经拍完就拉着哭哭啼啼停不下来的小丫头走到一边儿去。
一路有不少人在看他,但他一向不是高调的人,除了导演和几个演员还有他自己手底下的工作人员,片场认识他的人应当有限。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事后让手底下的人提点一下,别小丫头S*M传闻刚过这头又传出来被包养那就热闹了。
他本来当然不是打算来个这么样华丽的出场的,不过——
看了一眼还在狂哭不止的顾若河,元东升有些糟心地叹了口气,将刚才从助理那顺来的一包纸巾抽几张糊在她脸上,口里嘀咕道:“就是怕你这样我才巴巴走这一趟……”
不止因为想要有始有终,还因为这场新加的戏他大致听一遍就预感小丫头大概会出问题。只是他料想中她会NG到唐司礼暴起杀人,却不料竟然一条过了,而她自己却变成这个样子。
他声音放得极轻,却不料顾若河哭成那样竟然也给听到了,抬头抽抽噎噎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意思?”
这又该找个什么理由糊弄?元东升想了想道:“你拍感情爆发的戏不是一向有问题吗,我怕你NG太多会被唐导打。”
却不料顾若河状态恍惚成这样智商依然在线:“可是今天这场戏……嗝,不是感情爆发的……嗝,戏……”
元东升:“……”一个舌头打结的人为什么思维一点不打结!
他决定直接装死当没听到,却不料智商与思维齐飞的泪河少女竟然已经替他想好了理由:“上次我跟唐朝他们几人说我朋友去世……嗝,你是不是听到了……”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元东升遂默默点了点头。
“那,”顾若河一双迅速肿成桃子的眼睛期待地望向他,“你是因为担心我……嗝,所以特地来看我的吗?”
“算是过来的目的之一吧。”元东升习惯性为自己多扒拉两条理由,“顺便再给元嫣送点东西,以及给人当一趟司机。”
谁这么大面子能让这位爷当专车司机?
顾若河一边流眼泪一边打嗝一边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被元东升打住了话头:“你今晚就知道了。”
顾若河有些委屈撇了撇嘴:“你就不能承认是特地来看我,我听到也多点安慰,嗝……”她实在被自己打嗝打恼火了,一句话说完毅然决然深吸一口气而后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屏住呼吸。
元东升本来挺严肃的,见状忍不住笑开:“我看你自己就挺会给自己找安慰的,不用我多事。”
顾若河没法儿说话,只拿一双还在流泪的眼睛瞪他,没有平日里的神采,但因为被泪水洗过,却又从浮肿当中透出一种别样的清澈来。
元东升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哪怕原来只有三分怜惜也要给硬生生磨成七分。更何况他自从了解她生平过后,心知肚明自己为数不多的闲暇软心肠几乎全给了这姑娘。
他想着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你之前说感情爆发戏的障碍,也是因为这个吧?”顿了顿又道,“有的时候就算想着机会难得,你也不用太难为自己了。”
小小吐出一口气,顾若河等待片刻,确定那恼人的打嗝终于是给止住了,这才擦了擦眼睛辩驳道:“但我今天一条就过了。”
“然后你就成这德行了。”元东升无情指了指她眼睛。
顾若河憋屈,愤愤片刻终于颓然承认:“我这两天一直假装很努力在琢磨这场戏,其实正式开拍以前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演成怎么样。”
答案无非两种,一条过又或者无论如何通不过。
她接到新剧本时一点没表现出异常,也丝毫没有给唐司礼提前通报自己有可能卡戏的预感,即便眼下她得到的是第一种结果,但针对连她自己都认为可能性更大的第二种结果她并不是没有心虚和内疚的,只是——
“你也说了,机会难得。”她到这时候终于能够勉强遏制眼泪,直直看着元东升道,“我害怕感情爆发的戏就是因为我害怕刚才这样的自己……但我看到剧本就知道这对我是不可能更好的一个机会,我想演,我知道如果能通过这一段以后我就不会再因为同样的事情而反复困扰了,况且……”
他来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搏。已逝的故人,曾经理所当然以为会好极了的现在和以后……多么相似呀,她在戏里的结局,与她在戏外曾经共同喜欢这个戏的最亲密的伙伴的结局。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缘分,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跨过去。
第一次她因为要让《光影》那首歌去到它应该去的位置而口述了旧友的死。
这一次她又因为要想办法让自己以后在戏路上变得更好而重历了她死时自己的心情。
她要写歌,她要演戏。
她一直明确自己的目的,为此利用自己的过往也好伤疤也罢,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或者强迫自己无所谓。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顺利通过那段戏,是因为感情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
毫不作伪,所以她撑不住。
那种刻进她骨子里的伤心让她一时之间已经全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戏又或者重新面对真实。
然后他就来了。
一把拽起了她。
她抬头看见他的脸与微蹙的眉,一瞬间以为自己再一次回到了一年半以前。
那时她也是这么伤心,孤独、冰冷、惶恐、内疚……除了找死别的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个人挂着一脸不耐烦与粗鲁举止,给了她安慰,又替她做出了选择。
又是他。
总是他。
次次都是他。
所以自己以为停不下来的伤心和眼泪,到这时跟他乱七八糟掰扯掰扯,竟然也就不知不觉停下来了,甚至已经不自觉开始思考一会儿要怎么跟导演和夏若宽等人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了……
真奇妙啊,他。
还有因为见到他那张眉毛揪成一团的脸就神奇的开启了自愈功能的她自己。
顾若河也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这忽然就扑哧笑了起来。
元东升蹙了蹙眉:“这是给伤心傻了?”
“你会觉得我太卑鄙吗?”顾若河笑着问他,“上一次在期会我就利用了她的死去博唐朝几人的同情心,这一次又直接把她的死当成我自己演技上的障碍,想法设法的想要突破过去,就好像她这个人对于我的意义就是这样而已。”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对待一个已经死去的让自己怀念的朋友的正确方式。而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在笑,那笑容中的意味却不可谓不黯淡。
元东升看着她的目光却堪称柔软:“你朋友如果理解你的行为,其他人的想法你都不用在意,更何况……”更何况她对你的意义究竟如何,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大概阴错阳差之间我成了第二个最了解的人。
顾若河并未在意他未完的后半句,只有些怔怔想道,是,其他人的想法她都不必在意,但是眼前这个人的想法……
顾若河忽然道:“她也叫河儿。”
元东升看着她。
顾若河笑了笑:“我们名字里最后一个字是一样的,当初就是这样才会互相注意到对方。”
“我只是想说……”她顿了顿,看着始终不说话、带了点鼓励又带了点纵容看着她的元东升,“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就像双胞胎一样,都特别的了解对方。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但我知道她不会介意的,无论我做什么,河儿她都是不会介意的。”
元东升见她惴惴的模样,忽然笑了笑:“我想有一件事她还是会介意。”
顾若河蓦地浑身紧绷。
“你做所有的事,伤不了死人的心,只会伤你自己的心。都这样了如果不能更好的话,我猜你朋友就真的会介意了。”元东升用十分随意的语气笑着说道。
顾若河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勉强收回放松的心神以及发软的心。
“会好的。”她开口之前先暗暗调整了语调,用朝气蓬勃的声音道,“你看我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以后也会更加好的,她见到也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