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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就连夏冬梅都笑了, 这家里三个孩子,唯独宋清如没上学, 以后肯定也没找落, 现在还说大话,要是有钱了, 那估计是找了个好对象了。
只有这可能, 宋清如弄了个大红脸。
不过, 她虽然怂, 但是见得场面多,心里面小九九多, 家里面属于有心眼的那一种。
老大是人好周正, 老二是明理泼辣,老三大概是心机多且后发先至的人,喜欢扮猪吃老虎。
宋清如就寻思着, 你说她可不可以跟后面大院里的人做朋友呢,尤其是男孩子……
男孩子以后估计都是家里铺路的, 前途光明, 以后都是有权有势的, 那时候她沾一点光,岂不是很好,比别人多几个机会也是好的啊。
你说她这心思虽然不大正当,但是也算是一个点子了, 毕竟她没上过学, 这叫文盲一个, 现在是不给安排工作的,她哥她姐那样的上学了才可以。
太红旗一出来,旁边一个好哥们,叫孙子的,就在那里嘎嘎笑,“出来玩多好,在家里又要看那老娘们脸色,我一天她来了,马上就喊你了。”
孙子也是大院里的,他爹虽然不如太红旗老爹出息,但是好歹是亲爹亲妈,平时对着黄佳妮,就是一口一个老娘们,十分看不惯。
太红旗自己扯了扯嘴角,“跟个老娘们计较什么,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谁身上没二两骨头啊,太红旗被黄佳妮从小喊着没出息,私生子,甚至是低人一等,他心里不是不要尊严的,心想自己一定要过的开心才行。
不仅仅要比黄佳妮出息,比她父亲丈夫儿子都要出息,而且还要快乐,你越是给我添堵,我越是要开心才好。
所以中午吃了两碗排骨,不然全便宜了那老娘们,对,就是老娘们,太红旗心里也是这么称呼她的。
孙子自己哈哈笑,旁边一起笑,这群孩子,一放假就是灾难,家里大人没时间管,也不能一直看着啊,就到处野,到处天生地养。
“对,甭管她,咱们去钓鱼,去拿鱼竿,还有渔网子,我爸下面一个兵转业到地方,工具给我们免费用,晚上咱们就烤鱼吃,再在他那里煮一锅子鱼汤,美死了。”
孙子说的那个人,是以前的转业兵,给安排到河道管理处,对着老领导儿子当亲儿子一样,很热情了,这倒不是拍马屁,只是以前的人,重感情,就是平常战友来了,借工具也是一样的。
太红旗会享受,看他受了气还能吃两大碗排骨就知道了,想想烤鱼也是很有滋味,一群人跟打劫的一样就去了。
孙子今年跟太红旗一样大,人家俩人是一个大院里的,感情好的不行的铁瓷,孙子带着人去拿东西,拖拉着盆子铁罐子,渔网钓竿什么都全了。
“小心点,别给掉冰窟窿里去了。”
那人嘱咐一句,在屋子里面不出来了,外面天寒地冻的,看着这天色,是又要一场大雪,今年的雪水出奇的多,来年倒是好收成。
“咱们啊把冰块给凿开,这冰厚实着呢。”
太红旗指挥能力很强,人缘也好,大家基本上是听他的,小时候做游戏都是将军。
几个人拿着锥子在那里砸,有劲呢,一会就见水了,太红旗在那水坑四周看了一看,觉得大概塌不下去了。
扭头就去给放渔网了,几个人一连砸了好几个,要么放网子,要么放笼子,还放了俩鱼竿。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这帮人就跟山大王一样,日子畅快的不行,哪儿好玩的都会,上山下海的都来劲。
太红旗这一会热的不行了,体质好,自己棉袄一扒拉,里面就是一个羊毛衫,老棉袄一下来,气质更好了。
孙子眼馋的不行,也是到了爱俏的年纪,“你借我穿一天呗,明儿借我,后头我就还给你了。”
这羊毛衫少见,是羊绒毛的,灰色的鸡心领,针线细密又贴身,太红旗这是今天刚上身,过年的时候他爷爷给买的,过年穿新衣服嘛。
现在大家毛衣颜色是真的少见,要么是深红色的,要么是绿色的,都是自己家里当妈的织,基本上一个样,孙子一看就眼馋了。
太红旗自己看了看,没觉得多好看,但是暖和就是了,“行啊,给你穿,回家就给你。”
孙子美的不行了,有个喜欢的姑娘,一寒假不见了,他明儿要骑着自行车去她家窗户底下溜一圈,穿个羊毛衫多洋气啊。
等到了点儿,几个人去巴拉东西,还真的是有鱼呢,六条大鱼,还有巴掌大的小鱼,这个倒是不少,大家吃就吃小鱼,好熟又入味。
在河边冰碴子里就地收拾了,然后几个人就跑到屋子里烤鱼了,里面有炉子刚好暖和,半下午冻坏了。
是真的香啊,冬天的鱼,在下面肥的不行了,又傻又笨,肉质还好吃,炭火一烤就可以了。
孙子自己眼馋,半生不熟的就伸手去拿,几个人都等着呢,不肯吃亏一起抢,竟然一条小鱼,不熟就给抢没了,烫的爪子都红了。
孙子自己小刺都恶狠狠的嚼,“真好吃啊,这一冬天都没吃鱼了,贵的要死不说,吃起来就跟棉花一样。”
冬天里没鲜味,河鲜都少见了,等着从东北运过来的鱼,到这里就是死肉了,那里来的鲜美呢,孙子就算是家里条件好,可是鲜鱼肉也吃不上的。
太红旗自己也喜欢吃,一人拿着一条鱼吃,大家手掌心的鱼,就跟狗啃的一样,只他一个,吃起来都是要从尾巴开始吃,然后慢慢的往上,边上小刺就吃了,最后竟然是一个完整的鱼骨头,算得上是细致了。
他在外面快活,这家里氛围很一般了,江长源吃饭的时候一看太红旗不在,看自己儿子就不大顺眼。
那老太也叹了口气,女孩子大了就是这样,喜欢照镜子,但是每次看完了都不高兴,哄着说漂亮都不相信了。
她是真的觉得孩子好看,就是病久了脱了相,要是长开了,绝对是最好看的。把镜子收起来,然后上了锁,自己也去睡了。
宋清如整个内心都是崩溃的,躺在黑暗里,一个接一个的念头,怎么能丑成这样子,丑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可怕,就跟活见鬼了一样,皮肤白的跟粉末似的,眼底下一片青黑,眼窝子深陷,怎么看都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短命样。
可不是短命,这其实就是个去了的人的尸体,宋清如进来这么短时间,还没温养过来呢。
她死死的拽着被子,很是窘迫,不能这么丑下去,这么吓人真的是对不起大家了,很有自尊心了,一想起来刚才镜子里的模样,宋清如就开始做噩梦了。
自古以来,被自己的容貌吓得做恶梦的,也是少见了。
一个大院子里,别家都休息了,就只有西边的王老太太跟大闺女王春花在哪里嘀咕。
可是真的巧了,这边王家三朵金花,家里虽然没儿子,但是王老太太依然精神抖擞,是个大院里面的积极分子,这年头不好,不少人批斗检举的。
这王老太太就闲着没事,每天袖子上一个红袖章,这家看看,那家看看,一时之间,这个时代造就的奇才威风的不行了。
这会儿跟自己大闺女一个屋子睡觉,忍不住就嘀咕,“你说当初让你别结婚,妈给你找个好的,你非得跑到乡下去,现在好了,活成这个样子怪谁呢,我脸都给你丢尽了。”
王老太太一生得意,最爱掐尖要强,养着三个女儿天仙一样,一般人看不上,就想着找那种有钱有势的,女儿又长得好教育的好,真的是不少人追求。
谁知道王大姐没开好头,当初要死要活跟一个穷工人好了,王老太太打死不同意,但是闺女自己跑了,谁能想到这才多久,直接离婚就回来了。
王大姐也不是当初的王大姐了,心灰意冷的,当妈的说话刀子一样,也只知道流眼泪,不会跟当初一样顶嘴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还以为你多大的本事,这么多年了,没见你往家里拿一分钱,欠你的啊。”
“你看看你那德行,回来就是哭丧着脸,给谁看呢,离婚了就离婚,再找个就是了,还年轻怕什么。”
这王老太太就不是个安分人,女儿女婿离婚了,只有拍手鼓掌的,一点也不可惜,寻思着大女儿长得漂亮,好好操作一下不成问题。
王大姐本来是闭着眼睛流眼泪,听到后半句,要再找一个,脑袋里面就出现了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这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刚死了老婆的宋为民。
一想想,心里面一阵火热,也哭不出来了,她自己为什么离婚,还不是丈夫不体贴,喝醉了酒就打人,她也不嫌贫爱富,不然当初不去找个工人,就想找个体贴人罢了。
她这刚离婚回来几个月,大家都爱护她,看她每天愁眉苦脸的,也是可怜,有个什么新鲜东西,都给送一点。
那遇春身体好的时候,做饭的好手,什么东西一做,都是好吃的,还是家里面孩子多粮食少逼得,靠着一手好手艺养家。
同是女人,也可怜宋大姐,去挖点野菜什么的,做好了就端一碗过去,家里面孩子们从来不跑腿,那遇春要他们回家就要好好看书,跑腿的就是宋为民了。
一来二去的,只是觉得这人体贴,再加上看着宋为民下班了屋子里外的忙活,看着不是个甩手掌柜,就更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了,跟前夫不是一类人。
那遇春活着的时候没想法,这死了,想法就控制不住了,看了看王老太太,王大姐眼巴巴的提了个话头,“你看着,这一家怎么样啊?”
伸手一指,就是北边宋家那两间屋子。
“啊--”
王老太太一伸手,拧着宋大姐腰间一把细肉,就是没想到自己女儿有这个想法,“你就是贱皮子是不是,苦日子没过够,非得往火堆里钻,我养你干什么的。”
“那宋家穷的都不行了,房子卖的只剩下那两间,家里面一个怎么也不死的病秧子,家里面都是张口吃饭的人,你不如去死了算了。”
恨得牙痒痒,王老太太气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恨不得打死王大姐,没出息的东西。按照她的打算,就是二婚,也能给闺女找个好的,绝对不可能在穷窝子里过。
宋大姐身上应该是有逆骨的,不然不会嫁给了前夫,这会子也起来心思了,“怎么了,一个没老婆,一个没丈夫,凭什么不能在一起,犯法吗?还说人家穷,咱们连两间北屋都没有,只能一家子挤在这西偏房里。”
真的是一个好牙口,戳在王老太太的痛脚上,摸起来鸡毛掸子就开始打,“你给我顶嘴不是,你要是这么大主意,现在你就跟我滚出去,吃我的喝我的,能耐了啊,要不要脸了?”
一时之间几下子,王大姐也不说话了,呜呜的哭,自己命苦而已,她现在就只靠着娘家,离开娘家就真的喝西北风了。
何寡妇跪在地上,头发散乱一地,早起来还没洗漱,就被拖出来了,鞋子还在脚后跟上没提上。
“三姐儿,你说话要讲良心,我做没做过你说实话啊。一院子的街坊邻居,你空口说白话,要遭报应的。”
王三姐儿跟个英雄一样,站在门口,只对着带来的人说,“证据就在屋子里,资本家做派,现在还要大家同情,进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群人就跟抄家一样,一窝蜂的进了屋子,这一进去,可不是看什么都不对劲,墙上挂的字画,喝水的杯子,就连当初丈夫留下来的遗物,都成了奸夫的了。
何寡妇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间,头发被剪了一般的阴阳头,立时脖子上就挂了一双破鞋。
楠楠到底是个姑娘,有嘴也说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中院里的魏大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声地劝着三姐儿,“三姐儿,咱们都是街坊,纵然是不对,也不能这样子啊。你多少看着就算了,出口气罢了。”
谁知道三姐儿竟然是个心黑的,只在阳光底下露着小虎牙,竟然是吃人的老虎模样,“算了?什么算了?我这叫为民除害,对大家都好,说的都是事实,你要是再偏帮这寡妇,只怕是包庇,一伙的是不是?”
谁敢接这个话,魏大娘立时就远远的走开了,一院子的街坊邻居,到了此时才发现,三姐儿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样的,王太太嘴巴坏,平日里惹人烦,但是寡妇养家不吃亏也理解。
楠楠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隐约听见有人说是报复。
是啊,就是报复,因为那天的事情,因为她跟三姐儿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妈。扑通一声自己跪下来,伏低做小给三姐儿磕头,“是我不对,我那天不该跟你抢,你放过我妈吧,你说你刚才说的话,不是要我妈去死吗?”
贴身的棉袄山上面全是冷汗,在寒风里面,尤为可怜,一阵冷一阵热,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跟三姐争那一口气,也没想到三姐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着这王三姐,竟然是个害人的玩意,凭空着一张嘴,就把何寡妇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妇这些年就一心一意带着孩子过,早年的事情谁也不会说,毕竟都没见到,谁想到三姐儿竟然是个夜叉,说何寡妇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里就开始了批斗大会,逼问何寡妇奸夫是谁,这何寡妇哪里能说出来,咬紧了牙关不说话,红袖章就动死刑了,一时之间,会馆里竟然是没人求情,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因为见识了三姐儿翻手为云的本领。
背地里都送了个外号,叫老虎。
何寡妇批斗了三天,本来体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偻着跟个老妇人一样,屋子里面什么东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学了,批斗的时候她得看着,除非是断绝关系了。
何寡妇自己含着泪,低着头嗓子都哑了,“断,断,她不是我闺女,你们别管她了。”
楠楠不断,何寡妇自己断了,不想着拖累闺女,一辈子的罪,这几天都受了,看着可怜的不行。
宋家氛围也是别样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这个,她开始觉得这一直没有波及到皖南会馆,就觉得这一场运动应该不是那么可怕,只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为这个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气息,没有那些腌臜的东西。
谁知道,不是没有,是还没有开始而已,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现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峰时期,从高层一直到北京城里面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皖南会馆也不能幸免。
早年雕花的窗户,上面合页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没有了人头,全部都成了无头的人,意味着洗心革面。
还有那天顶上面的描金绘彩的五福,全部都给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块补丁一样,别样的难看。
宋清如在家里转悠了几圈,没事就转悠,听着那老太私底下可怜何寡妇,她生怕自己家里也这样,把一些能让人说嘴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就连宋清婉,平日里见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现在都要给个笑脸,打个招呼才好。
夏冬梅也吓到了,想着以前为了洗床单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里晾晒了,只是放到院子外面,要宋清如给看着别让人偷走了。
宋清如闲着没事,就从后窗户那里看着一帘子的白床单,隐隐约约老是觉得不好,但是私底下问过宋为民,宋为民也只是安慰她,家里没什么好让人说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还暗戳戳的把粮食藏了起来,每次用的时候她捯饬很久才拿出来。
太红旗喜欢站在窗户口那里吹风,突然有一天就出现了白床单,日头好的时候,还能看见这床单后面似乎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的大白天怪吓人的。
他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一盘子山楂,目光沉沉,突然就记起来了,老觉得自己窗户对着的那一家子整天跟闹鬼一样,他其实好奇心不大有,但是这次是真的纳闷了,就是想破了脑袋,太红旗大概也想不出来。
宋清如这性格其实蛮奇怪的,自己藏着一肚子的问题,每天都在烦恼,知道的多当然比别人看的远,其实跟同龄孩子一点也不一样,只不过是病怏怏的,加上母亲刚去世,家里人倒是没多想,以前就阴阳怪气的,现在好多了。
“你那件羊毛衫怎么不穿,是太小了还是怎么着啊?”
江长源打量着孙子,觉得过年又长高了,大概是太小了,买衣服就不能正好,不然年头年尾就不能穿了。
太红旗瞬间不想说话了,他那羊毛衫借给孙子了,孙子第二天倒是真的去看那女的了,也不知道傻乐还是怎么着,路上自己摔了,又雪水又是泥巴,那个寒碜样,太红旗直接送给孙子了。
孙子倒是回家洗了洗,照样皱巴巴的穿在身上,觉得不是一样暖和吗?
“没有,天气都热了。”
江长源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北地里春天短,似乎是风停了的瞬间,眨眼间就是暖春了,来不及淅沥几滴雨水,又开始了蝉鸣。
爷俩相依为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也是别样的温馨,只是突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叫声,又尖又细,紧接着是一阵嘈杂。
太红旗顿了顿筷子,觉得糟心,大晚上的不知道闹腾什么,把碗里的红烧肉巴拉着吃了。
倒是江长源叹了一口气,“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你在外面也要注意点,这些人就跟没脑子一样,不知道猖狂什么,今天去整这个,明天去修理那一个,瞎忙活。”
话说的隐晦,太红旗却是听得明白,点点头,“您放心吧,我有什么好让人说嘴的,我可是朝鲜的。”
江长源虎着脸,“什么朝鲜的,你小子就知道气人。”
亲孙子不能认,只说是收养的,其中滋味,自己知道罢了。
那边宋清如刚坐在炉子边上,慢慢的烤火,一屋子人吃了饭都在小隔间里,暖和一会,等着一壶水烧开各自洗漱了才睡下。
清贫的家里,半饱的肚子,但是因着这些微的温暖,倒是格外的温馨,宋清如最喜欢的就是这会子,她大多数时候就是听着,听大家说话,什么都喜欢听,都觉得新鲜。
结果万万没想到,担心的一切还是发生了,看着水要开了,宋清如就起来想先去窗台上拿水杯,有点口渴了。
刚站起来,就看到院子里进来一群人,惨淡的夜光下面,只有胳膊上的红袖章,刺眼的厉害,后院不大,那架势竟然是直接冲着宋家来的。
这小怂,一时之间只能够嗓子眼里喊一句,伴随着一声踹门的声音,宋家也被拉入了泥潭。
宋为民赶紧走出去,“这么晚了这是干什么,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东西的,一直是拥戴社会主义。”
话说的极为温和,就连臃肿的身体都有些弯曲,似乎站的矮一点,人家就能手段温和一点。
“嗬,还敢说,你是敌特,是国民党的军官,这么多年竟然没人发现。”
刹那间,宋为民脸色惨白,不知道被谁碰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马上就有人拿着绳子绑起来。
家里人都在呢,那老太只揽着宋清如,一个劲的摸着她的头发,“没事,没事,你别怕,就算有事也跟你没关系的。”
宋清如心里面咯噔咯噔的,她直愣着眼睛看着前面,就跟一个闹剧一样,一时之间恍惚了,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代呢,这其实只是一个历史是不是?
她看着王三姐居高临下,插着腰指着宋为民,就跟以前的判官对着死刑犯一样,看见宋清林被人推开了,碰到了椅子,又看到宋清婉去跟王三姐扑打,最后被婶子死死的抱住,一起瘫在了地上。
举目四看,乱糟糟的,竟然是离魂一样,王三姐疾言厉色,指着那老太,“老太婆一个,竟然没看出来你是满族皇室的,活到这年纪,不知道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罪该万死。”
一切都乱了,邻居都没有敢过来的,这闽南会馆已经变天了,大门上传承百年的对联成了春风里渣滓,一吹就散了,换成了张贴的歪歪扭扭的劣质品。
“庙小神灵多,池浅王八多。”
这是王三姐说的,别看着会馆不大,但是里面的坏分子多了去了,宋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王三姐现在已经神气的不行了,满院子里的人都要经过她的眼,生怕被她顶上了。
所以宋家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人出来说话,那老太自己拍着地面,忍不住仰天嚎哭,“这还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上年纪的老太太,声音里面包含着几代风云的沧桑如同惊雷一声,宋清如跟自己说,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这些受难的都是你最亲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怂,什么都怕,胆子也不大,最喜欢贪生怕死。但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是对着王三姐就冲上去了,最起码不能这么随意打人。
可是还没等着开口,王三姐就跟刚看到她一样,确实是第一次见面,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见过宋清如,想了一下才觉起来,“这是你们家的病秧子吧,没想到还活着啊?”
“是,我活着,你最好不要气我,不然我死了,你们都是害死我的人呢。”
宋清如梗着脖子站在一群红袖章面前,气喘嘘嘘面色惨白,就跟快不行了一样,期望这样子可以让他们不要那么疯狂。
但是,没用的,宋清如顶多是被推开了,这个样子也没人动手看和就不是长命的人。屋子里面扫荡了一遍,那老太跟宋为民直接就带走了,一个是叛国敌特,一个是封建剥削阶级。
剩下一个后娘,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宋清婉头都破了,自己捂着,还要来拉着宋清如安慰,“三儿,没事,没事的。”
怎么能叫没事呢?这被拉出去的人,没有哪一个是囫囵回来的,不死也要脱皮,宋清如抱着宋清婉哭,宋清林也在一边抹眼泪。
父亲就是天啊,王三姐倒不是空口白话,她是拿着档案来的,里面清楚地写着,国民党军需官,这个帽子摘不下来了。而且刚才箱子里,竟然有一本国民党的委任书,应该是宋为民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军需官,所以这个看起来无比平庸的无比谨慎的男人,竟然还好好的保留着,没想到现在成了索命的刀。
档案是街道办存放的,一般是没人去翻看的,尤其是宋为民在这里几十年的人了,街道办的人都换了不知道几茬子了,根本就不会去翻看档案。
可是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有心人,王三姐儿最近因为志同道合,跟革委会的一个主任打的火热,借着形势干的风风火火的,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架势。
只是房子紧张,要闪婚的时候没房子,王三姐真的是个毒物,竟然看上了宋家那两间北正房,这才想着去找找宋为民有没有什么错处。
没想到一个大惊喜,扑灰的档案打开,没几页就看见了,早些年宋为民竟然是国民党的军需官,又去看那老太,竟然是满族的,祖籍是那拉氏的。
就连已经死了的那遇春,曾经是皇亲国戚,只不过大清没了,一群满腔逊孙隐姓埋名,也翻出来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那遇春不是那老太亲生的,那老太以前是那遇春亲妈的陪嫁丫头,那遇春亲妈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姑奶奶一个,只是后来败了,最后竟然只带着那老太出来了,还有一个襁褓里的那遇春。
贵族女子多体弱,世道艰难,竟然熬了几年就病死了,那遇春也托付给了那老太,那老太也是忠仆了,送着姑奶奶走了,又看着那遇春走了,现在又接过了宋清如,一辈子没歇气。
宋清如自己擦擦眼泪,脑子无比的清晰,从醒过来以后,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这场浩荡没这么简单的,也没那么光明的,能做的就是在最坏的世道里活着,生存。
她低着头仔细的想着,想着这时候有什么好的去处,肯定是能走的就走,留在这里没用,早晚折磨死,这里现在是最乱的地方,政治风暴最严重的地区。
要不说她其实是宋家三个孩子里面脑子最好使的,心眼最多的,倒是让她想出来了一个好地方,陕北,去当知青,这时候北京知青,一般都去云南跟西北,还有东北地区少一点,几百万北京知青陆陆续续下乡。
自从过了年以后,火车站那里每天都是知青专列,一车一车的离开北京,学校也一直宣传政策,希望毕业生提前报名下乡,可以看的出形势严峻,粮食是真的不够了,即使以菜代粮,也养不活这些青年们。
陕北是个好地方,根据后来的知青回忆说,陕北并没有很大的政治风波,人民朴素又善良,很无私的接受了这些知青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们,而且陕北条件最为艰苦,只有成分不好的人才去那里,她想着对于兄姐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三儿,你别去了,我跟你姥姥去吧。”
夏冬梅死活不让宋清如早起了,自己踮着小脚就去了,心想身体不好得好好养着,宋清如想去,但是拗不过,第一次才知道,原来后妈也是有脾气的。
这是个勤快人,等着结束了只把篮子里的菜给了那老太,“您先回去,我再去转一下。”
那自己拿着空篮子又走了,徒让人担心,那老太回家做饭,只对着宋清如絮叨,“你婶子还没回来呢,我们给她留着饭,一双小脚吃这个苦。”
谁说不是呢,小脚女人,走不了路的,就是干活都得歇着,走路不稳当,上了年纪就得拄着拐杖佝偻着腰。
这要是富贵人家还可以,没事就歇着,可要是穷人家还要裹着小脚,那真是一个受罪,要不说封建迷信害人呢?
宋清如也担心,你说这夏冬梅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走了老远,她以前去山里,这时候有腊梅花,那种黄黄的一小朵一小朵的,寒冬腊月才有,她就寻思着这边山上大概也有。
只问了宋为民哪里有山,就拄着拐杖去了,那小花一朵一朵的,摘一上午也那么一点的样子。
再加上山上雪多,又冷又湿,那一大片竟然没人看见,谁也不惜的这时候上山,只她一个人在那里饿着肚子摘。
小脚不稳当,一个不注意就滑了,踩滑了就再起来了,拍拍身上的雪沫子,只大腿侧面粘上了泥,心疼的不得了,拍了一会还是脏。
自己挎着篮子回来,恰好遇见了王太太,夏冬梅是见人就笑,跟你打招呼的,就是对着王太太也这样。
“您出门啊。”
王太太白眼一翻,像是没看见一样,哼了一声就走了,现在对着宋家就是这个态度,其余人不理她,只有夏冬梅眼睛里还能看得见王太太了,孩子们见了,一概不打招呼。
转眼看见了夏冬梅裤子上湿了一大块泥,阴阳怪气的,顺了顺耳边靠近额头的几根头发,脖子高高的立着像是过年敬神的公鸡,“哟,这是哪儿去了,一腿子的泥。”
也不听回答,自己掩着嘴,极为快活的走了,讽刺了一句泥腿子,但是夏冬梅也听不明白,自来是不把人往坏处想,只觉得她寡妇一个不容易,自说自话。
“去哪儿了,才回来呢,赶紧吃饭,三儿,给你婶子热一热饭菜。”
那老太手上忙着,指使着宋清如去热菜粥,宋清如已经手脚麻利的放上锅子了,一开炉子有股子炭火为,熏得又咳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