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的欢宴尚未撤去,殿内仍然一派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风流景象。周太后领着王皇后等人笑语盈盈的观舞赏乐。万贞气急败坏的赶来,周太后心中得意,明知故问:“贵妃一向少见,所来何事啊?”
万贞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她话里的刺,直接道:“御驾多时不传召近侍,人心不安。娘娘莫要说笑,赶紧请皇爷出来一见。”
周太后把儿子身边的近侍都打发了出去,自然是要做手脚的,听到万贞的话,怫然不悦:“哀家做母亲的,难道留儿子说些悄悄话都不行?近侍亲臣怎会一时半会不见御驾,就大惊小怪?”
周太后偏心小儿子朱见泽,崇王已经娶妻生子了,却仍然留居京不使就藩。偶尔言谈还透露出若长子无子,便让崇王以弟继兄之意。万贞实在有些怕她发起疯来,会对朱见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问:“崇王何在?”
周太后再不懂政治,对于皇室继承问题也是敏感的,再加上她确实心里有过念头,听到万贞这话也不由变色,怒道:“你真当我就心毒到要害了亲骨肉的地步?”
万贞见她意外发怒,显然并没有真害了长子扶持幼子的意思,松了口气,正想哄她一哄,忽一眼看见柏贤妃扶着宫女的手,满面红晕的从后殿转了过来。万贞在宫中积威甚重,柏贤妃虽有周太后撑腰,此时与她照面,却也吓得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万贞心一沉,急步朝她出来的方向冲去。周太后大喝:“拦住她!”
两名小宦官不知利害,果然扑过来拦万贞。
万贞伸手推开两人,径往前走。夏时与她有怨,此时大事底定,自觉有了底气与她相争,亲自扑来拿她。
万贞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实已到了爆发边缘,容不得半分挑衅。夏时不知好歹,她右臂一探,登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夏时!你找死!”
她的力气天生就大,这么多年勤于锻炼,又有道佛两派的高人及御医看护,养神益气,调和阴阳,更见增长。夏时这老宦官哪里经得起她这神力,登时被她扼得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万贞拎着他砸开守门的小宦官,冲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奇香,靠近床边,香中又混着酒气和腥臊。万贞心中热血直冲上脑,颤着手揭开青帐,朱见深满面通红的躺在绮罗丛中,睡得人事不知。
刹那间她脑中轰然大响,一颗心却似热炭整个被丢进了冰水中一般,倏然灰败,全无半分热气。怔了怔,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走了几步,终究心有不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喑声问:“濬儿,你是自己愿意的吗?”
周太后紧赶慢赶的进来,听到她这话,大怒:“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摆着满宫妃嫔却至今无子!彭时他们上谏,请他雨露均沾,他也听而不闻!怎么,你还真想独占他一辈子?叫他断子绝孙吗?”
无论是万贞的问话,还是周太后的喝骂,躺在床上的朱见深都没有回话,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粗重急促。万贞回过神来退回床边,伸手摸到他的额头滚烫一片,顿时惊怒交集:“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是你儿子,你就这么折腾他?”
周太后发现异常,也大惊失色:“就是宫中偶尔助兴用的春酒香料,并没有过格的东西。”
万贞气得发抖:“再无害的东西,过量就有害了!你……你……”
她拿周太后无可奈何,一腔火都冲着夏时等人去了,怒道:“你们敢再私下怂恿太后,暗算陛下,我便将你们抄家灭族,绝不放过一个!”
夏时刚缓过气来,听到她这杀气腾腾的话,顿时腿软。周太后每逢谋事,无论怎样思虑周全,最后必然出现意外,心中既怒又悔,顾不得和她置气,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万贞哪里放心把人交给她?将锦被一卷,抱起朱见深就走。
周太后情急大叫:“你就这么带人走了?”
万贞转头问她:“你还要我怎样?”
周太后跺脚大叫:“算是我求你了!让深儿生几个孩子吧!你就算不为深儿着想,你就不想想自己以后吗?别管你让谁生,怎么生,只要他有子,任你收养也好,独占也罢!我都不管了!”
她一向不肯向人低头,今天开口说出一个“求”字,却是真的只将自己当成了寻常母亲,见到儿子无子焦急,宁愿丢了尊严,也想帮他一去隐患。
万贞心中凄凉,难以孕子,是她最深的隐忧,也是她心中最深的愧疚。她一直想着,他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着急;但却忘了,对这个时代来说,妻妾众多而二十四岁无子,已经是件令人担忧后继无人的大事。
周太后若是一昧胡搅蛮缠,她还有借口驳斥,但她这样恳切求劝,她却实在没有争辩的立场。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身为帝王,若是后嗣无继,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这是她珍逾性命的人,她怎么忍,又怎么能让他也因此而受劫难?
她怀里的朱见深不适的哼一声,在昏迷中喃喃地唤了一句:“贞儿……”
这是她日常惯听的呼唤,但此时听在耳里,却是令她不知应该怎样回应。
半晌,她才茫然地说:“我答应你,若他求子,只要明言,我绝不纠缠!然而像这种偷施暗算的下作手段,再有下次,我不会容忍!”
朱见深这一病来得有些凶险,御医望闻问切,有些难以启齿的对万贞道:“娘娘,陛下的体质不算顶好,不过正当少壮,日常不显而已。然而这房中之药,偶尔少用尚可,却不能过量,否则伐害根本,于玉体不利。”
万贞替人背了口大黑锅,面红耳赤,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
这分辩一出,却又有些心灰意冷,叹了口气,道:“劳医官替陛下调养玉体,用心侍奉。”
御医职责所在,对天子不敢不尽心,又施针又下药的忙活了半天,朱见深身上的热退了下去,过了会儿稍微清醒了些,看到御医在旁边,吓了一跳,惊问:“怎么了?”
万贞心绪复杂:“你都不记得了?”
朱见深想了想道:“母后那里的酒不知道哪来的,霸道得很。夏时扶了我去后殿次间休息啊!喔,你来接我……”
回忆到这里他的脸色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喝多了晕头,忘了那是在仁寿宫,闹了你……母后没发现,过来为难你吧?”
万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气恼多一些,又或是愤怒与愧疚并有,心中百感交集,最后都变成了一声轻叹:“别想这些了,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这件事虽然不能怪他,但始终令她十分不舒服,不能容忍他身体上的亲近。一开始朱见深还以为她是因为他这次身体亏空,心有顾忌,渐渐地却发现了这是她心里与自己生了隔阂。
朱见深本就缺少安全感,乍然感觉她心上的疏离,惶恐无端。他不知从何而起,但命覃包查了一遍,得知当日是柏贤妃穿了件与万贞类似的衣裳,改了妆容入侍,顿时暴跳如雷,着怀恩将夏时和他的徒子徒孙诱出仁寿宫,打了个半死。
周太后怕他连柏贤妃也迁怒了,赶紧把人接到仁寿宫去将养,直到确定柏贤妃怀了孕,才派人告诉他消息。
万贞这段时间借口忙着选拔人才,常往由过去的沂王府改建的别第里跑。而一羽因为次女的病情反复,郕王妃束手无策,便派了聚瑟寺的高僧去,以消孽度化之名将她带到了身边,也借用了别第给小郡主养病。
两人各有心忧之事,凑在一起说话,不免有些漫无边际,万贞从医生那里听多了小郡主的病情,感叹:“小郡主的病仅凭清修,只怕难以断根。”
一羽对小女儿怀着些弥补之心,想了想,问:“你们那边断手断脚能接继,心脏呢?”
万贞回答:“可以啊,只要血型体质匹配,我们那里的心脏移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答了这一句,她突然冒过一个念头,吃惊的问:“你不是想把女儿弄到我们那边去医治吧?”
一羽哂笑:“怎么可能?我就是问问而已。”
他可不是无的放矢,问问就算的人,万贞狐疑不已。但她算是在时空边隙走过一遭的人,深知这条路的凶险,也不相信他现在这弱鸡样,能够领着同样病弱的女儿找到突破时空壁垒的方法,渡世寻医。
她打量着一羽不说话,一羽被她看得不自在,目光往旁边一滑,讶然道:“咦,怎么皇帝今天出宫了?”
万贞一怔,转头一看,果见朱见深儒装平巾,穿过复廊庭院,正向她这边走来。一羽松了口气,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澈儿。”
溜得这么快,其中必然有古怪。万贞还想问个究竟,朱见深已经急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抱住:“贞儿,对不起!”
万贞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问:“怎么了?”
朱见深哽声道:“柏氏怀孕了……那天不是你……”
这世上,偏偏有就这么巧的事,她和他耳鬓厮磨,终日相守,却始终没有再能怀孕;而柏贤妃,只是一次谋算,就达成了所愿!
所谓的天命,简直是要对她赶尽杀绝,不给她留丝毫的余地!
万贞用力闭上双眼,轻声说:“这是喜事,你今年二十四岁了,确实该有孩子了。”
朱见深几乎绝望:“可我只想要你啊!贞儿!你不能因为我错了一次,就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