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从没见过小皇子这样子,猜想他是被突然的大变吓住了,心中也为之一酸,握着他的手柔声抚慰。
孙太后这时候头痛欲裂,小皇子的异常她也没有精力安抚,扶着额头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道:“濬儿的两个娘都是经不得事的,在偏殿辟个房间给濬儿住。贞儿,你带着濬儿下去先下去,待哀家有空再言其它。”
虽说有孙太后梗着,但从事变到现在,无论钱皇后还周贵妃都没有想起来要将儿子带在身边保护起来。钱皇后抚养了,但这不是自己亲生;周贵妃亲生了,但没归自己抚养。平时还不显,一到关键时刻,小皇子这两边不靠的凄凉就露出来了。
万贞心中怜惜,加倍的小心哄了半天,小皇子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万贞怀里钻:“贞儿……好怕……怕……”
万贞怕他小小年纪被吓到了也不哭,却憋出毛病来,此时见他情绪反应正常,不由松了口气,抱住他轻轻拍抚安慰:“不怕,不怕,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觉得局势会好起来,但是怎么好呢?
数万蒙古铁骑在怀来卫外虎视眈眈,而朝中有独立指挥大战经验的老将几乎已经尽数死光,现在还有谁有抵御敌军入侵的能力呢?即使有这样的能人,面对皇帝被俘,国朝精锐丧尽的惶危之局,文武百官会不会还有与敌人正面抗衡的胆气?
万一她的记忆不准,或者说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皇帝已经死在了瓦刺手里,边关被破,敌人打进京师来的话,她怎么办呢?
等闲的宫廷倾轧,她虽然忌惮,但却并不怎么害怕。因为就像杜箴言所说的那样,再怎么阴谋陷害,宫廷里生活的人群,终究是在规则约束下长出来的,行事有章法可寻,大多数情况下总有见招破招的机会。
可是这倾国之祸,却是完全没有规则可言的,谁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会不会死,要死的话,又会怎么死。
连正统皇帝的后妃都慌乱得只知道哭,普通的宫人又有几个还能保持镇定的?
万贞还能聚拢了小皇子身边的梁芳、韦兴、黄赐等几名近侍勉强哄着小皇子,就挤在仁寿宫偏殿躲避外面的喧嚣,静等孙太后恢复。而许多惊惶万状的宫人,却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早丢了手里的差事,有菜户的找菜户、有干亲的找干亲、有同乡的找同乡,总之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整座宫廷,从上午的锦绣风流富贵乡,一下变成了风雨晦暝飘摇城。直到孙太后发泄完心中的苦闷,恢复理智命人摆出仪仗在宫中巡视,把内宫二十四衙都走了一遍,才缓和了一下这种悲凄惧怕的情绪,慢慢地恢复了宫务的正常运转。
小皇子虽然一直搂着万贞不放,但到底小孩子忘性大,吃过晚饭后就慢慢恢复了过来,窝在万贞怀里睡着了。
对于万贞来说,抱个孩子不吃力,但总抱着不放,却有些姿势僵硬,见小皇子睡着了便忍不住想把他放下来。可她的手才一动,小皇子就猛地惊醒了,惊慌的拉住她的手:“贞儿不要走!贞儿不走!”
万贞无奈地又将小皇子抱起,柔声道:“好,贞儿不走,不怕,不怕,贞儿在这陪着你呢!”
小皇子得到承诺,又安下心来睡着了。万贞抱着他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暗暗叫苦:即使她不怕累,但人总不能不吃饭洗漱方便吧?
幸亏她愁了没多久,孙太后便回来了。无论钱皇后还是周贵妃都让她灰心,她也就不想着给她们做脸了,直接将人打发回了西内,自己却过来探望小皇子。
帝位已经在群臣面前许给了郕王,眼前的小皇子,是她这一支血脉能够不经大乱而重新得回皇统的指望。若是撇开母子之情和国家大义,小皇子对她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被俘的皇帝,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待见小皇子在万贞怀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显然被安慰得很好,孙太后心中五味交织,暗里叹了口气,温声道:“贞儿,辛苦你了。难为你能处惊不变,这种时刻还能替我照料濬儿周全妥帖。”
万贞恭声道:“娘娘和小殿下待奴一向极好,奴自当尽心尽力。”
这种时候,她这句话与平时相比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力度,孙太后微微动容,叹道:“难为你这孩子天性淳厚,理当重赏……你想要什么?”
万贞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娘娘,奴尽本心行事,不敢讨赏。不过小殿下害怕,离不得人抱着哄,奴这大半天下来一身汗湿,想回住处去洗洗换件衣裳,方便一下。”
孙太后虽在愁苦之中,听到她的困窘境况,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亲自伸手过来接住小皇子,让万贞腾手出来。
小皇子感觉有异,微微睁开眼睛,但见自己被孙太后抱着,万贞也站在旁边,便又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小皇子能睡着,但孙太后可睡不着。事实上整座紫禁城,能够睡着的人估计就没有几个。
万贞在住处呆了许久,将杜箴言替她做的防身小东西全都带上,这才回到孙太后身边候命。
孙太后连夜带着小皇子从仁寿宫搬到坤宁宫,以便就近接收前朝传来的消息。在她的下首,坐着的是仁寿宫平时很少出现在人前的吴贤太妃。
吴贤太妃为郕王亲生母亲,儿子若是登基为帝,她马上也就要有太后的名分。若说她心中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孙太后多年积威,儿子执掌江山的时机又如此危险,一时间贤太妃却也张扬不起来,同样沉默的等着前朝群臣的决议。
小皇子已经睡醒,但在这沉重肃静的时刻,却不敢哭闹,只是伸手紧紧的抓住万贞,安静的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
金英从前朝派来的小宦官一个接着一个,小跑着来向孙太后报信:“诸臣聚集,监国御门了。”“群臣相对大哭,目前还没有什么决断。”“侍讲学士徐珵以天命南移之说,奏请京师回迁。”“兵部侍郎于谦喝斥徐珵,建议南迁,该杀!”“诸臣以为京城空虚,边关难守,迁都未为不可。”
前朝群臣的争议越来激烈,到了最后,却是金英亲自跑来回禀:“娘娘,主战派与南迁派争持不下。监国犹豫,求问娘娘属意何方。”
孙太后的脸色铁青,却没有直接回答来问话的金英,而是转头去看吴贤太妃,用沙哑的嗓音道:“你我同为朱家寡妇,宣庙遗孀,此虽国事,亦是关系宣庙祭祀的家事,如何决断,你也说说吧。”
吴贤太妃冲口而出:“北京既然难守,南京本为国朝旧都,回迁亦无不可。”
孙太后失望的看着她,徐徐地道:“宣庙不顾你出身罪王府邸,全然不顾祖宗规矩,立你为贤妃,却让你居于宫外。使你尽享皇妃尊荣,却不需受宫禁约制,待你情深意重……”
吴贤太妃脸色阵红阵白,不悦的道:“娘娘何出此言?宣庙终究是为了你才废的胡氏!”
万贞听着两人不经意间披露出来的巨大八卦,突然回想起郕王在清风观倾诉烦恼时泄露的一些机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的握紧了小皇子的手。
孙太后长长的叹息:“不错,哀家当年既然种因,今日便到了受果之时……”
吴贤太妃虽然没再作声,但脸上却浮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态来。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毅然道:“代皇帝可奉贤太妃南迁,继承祖宗基业。然吾欲立皇帝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与吾一起在代皇帝南下后监国守城。城在人在,城亡,吾等与城俱亡。”
吴贤太妃大吃一惊,怒道:“你怎能如此逼迫钰儿?”
孙太后这时却不再理会她了,挥手示意金英去前朝回报。
金英此去,在朝臣中传达了孙太后的两条旨意,一条是公开称呼郕王为“代皇帝”,具备了皇帝的一切权柄;另一条是立正统皇帝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若代皇帝南迁,则由皇太子留守北方监国守城,与北京共存亡。
这两条旨意,其实将代皇帝朱祁钰逼入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他可以获得帝位,同时平安的南渡,孙太后不会阻拦,没有人能从法统上非议他。但若他真的这样做了,对比起留守北京,与城共存亡的皇太子朱见濬来说,将尽失人心。即使能够偏安一隅,只怕也难以服众。
昨日孙太后推出皇长子时,没有谁信服,但今天她再以守城不离为前提,议立朱见濬为太子时,群臣都默然领旨。将南迁的争论暂时停住,等代皇帝做出决断。
朱祁钰此前从没承担过这样大的压力,一时间坐在御座上全身僵硬,额角的汗水一滴滴的顺着鬓角直滑入衣襟里。久久,他才颁布了身为皇帝的第一道口谕:“诸臣再议南迁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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