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姐妹”二字,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意义。到了周贵妃这种地位,连她娘家那些姐姐妹妹,若没有她的敕令,都没有资格再跟她姐妹称呼,而是要敬称她为“娘娘”;可以说,整个大明朝,敢跟贵妃以姐妹称呼的人,除非天然的血缘关系,必然要有一个足以支撑这种身份共同点:都是正统皇帝的嫔妃!
但周贵妃的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万贞决定当听不懂,婉拒:“奴身份低微,怎敢受娘娘如此抬爱?”
周贵妃柳眉一扬,逼视着她:“贞儿,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的听不懂?”
万贞一脸糊涂,苦笑:“娘娘,您也知道奴不是什么机敏的人,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
周贵妃瞪着她跺脚道:“本宫这话,别的都人不知道要烧香拜佛多久才能求得,偏偏你这傻瓜什么都不懂!”
万贞腆着脸赔礼:“贵妃娘娘恕罪,奴往后一定加倍努力办差。”
周贵妃啼笑皆非:“本宫是想提携你,谁要你办差?本宫回了长春宫,使唤人远的近的上百,哪还用得着你‘努力’?”
万贞连忙道:“那奴祝贵妃娘娘回长春宫后万事胜意,与皇爷琴瑟相谐,百年永好。”
周贵妃气得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怒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本宫问你,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个侍候人的都人?不想随本宫到皇爷身边去?姑且不说你若能承宠转为嫔妃,地位一步登天的好处;单就是咱们的皇爷性情宽厚,待人温和可亲,乃是世间少有的良人,那就已经是女子绝好的归宿了!”
万贞真没想到她都这么装痴做傻了,周贵妃竟还能契而不舍的把说这么白,哭笑不得的道:“贵妃娘娘,您不是开玩笑吧?就我这长相,就是寻常男子,恐怕都要嫌弃我长得丑,何况皇爷!”
周贵妃摇头:“寻常男子见识有限,自然要嫌你丑;但皇爷贵为至尊,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连鞑靼那边送的胡女宫中都有。你的长相认真看来,是厉害了些,男人有些受不了,但可不算丑……若是按胡女那边的眼光看,说不得你比那些胡女还要漂亮许多。本宫不敢说带你去长春宫,能保你能在皇爷面前长久得宠,但总能给你找到承恩的机会。”
宫中嫔妃素来有找性情投机的宫女,结为同盟后向皇帝举荐新宠的习俗。普通宫女在皇帝嫔妃面前落力巴结,除了地位因素以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想籍此博得青睐,获得举荐,从而承恩为妃。
但万贞万万没想到,周贵妃竟然也会对她来这一出,心中的戈壁上万马奔腾,卧草不绝,泪流满面:“贵妃娘娘,奴自知福薄,从来不敢做此妄想!您就饶了奴吧!”
周贵妃还以为她怕自己说反话,道:“你放心,本宫与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不一样,说会找机会让你承恩就会办到,不会骗你……再说了,你一个小都人,有什么值得本宫骗的?”
万贞想了许久,终于搭上了周贵妃的脑回路:这货是真心来拉拢她的!所以这是在给她许前程呢!而在宫廷里,最好的前程,当然莫过于成为皇帝的嫔妃了!
问题是,这样的前程,她不想要啊!
周贵妃连这种承诺都出来了,要怎么拒绝才好呢?
万贞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贵妃娘娘,奴感谢您的好意。可是奴在宫里当差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您的厚爱奴真是……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啊!”
周贵妃气笑了:“你这蠢货,天上有金子掉,都接不住!”
万贞连连摆手道:“贵妃娘娘,奴就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命,就是天上掉金子,奴也不敢拣,怕砸了手!”
周贵妃气急败坏,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骂归骂,但万贞这段时间在她这里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心理暗示。总觉得万贞就是太后宫的人,她没有立场处罚,除了骂几句,她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万贞虽然受气,但也明白自己受这点气属于安全范围之内,站在旁边等她骂完。
周贵妃这段时间对万贞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感激,有恼怒,有欣赏,但也有忌惮;但总体来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在觉得万贞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情绪下产生的。一旦确定万贞本本分分的只想留在仁寿宫,并没有想通过她来获利,这种感觉就又变了。
不止距离产生美,没有利益的来往,一样产生美。
周贵妃现在想起万贞,会生气,会恼怒,但绝不会再产生宫中贵人最容易产生的忌惮。她会嫌万贞耿直,不听话,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也信任万贞;如果万贞遇到困难了,只要肯到她面前服个软,求个情,她肯定很乐意帮忙,并且会因为自己帮了万贞而得意。
这样的感觉,不是贵人对宫女应该有的态度,而是身份差距不大的人对待很熟悉,但又不是交情深厚到可以当成朋友的“熟人”间的来往。
万贞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辛辛苦苦的心理铺垫达到的小目标,为的也就是消除周贵妃在她面前那种上位者的心态,以免她动用权势压人。
周贵妃坐满月子,带着皇长子移回长春宫,属于大事。钦天监早早的选好了良辰吉时,正月初八那天,贵妃和皇子的仪驾早早的就在仁寿宫外排开了,周贵妃一身大礼服,打扮得明艳照人,亲自过来抱皇长子。
离开自己照顾了一个月的小皇子,万贞心中也有些不舍,把人交给周贵妃时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流露。
周贵妃看到她的表情,哼了一声:“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万贞但笑不语,只对她抱着的小皇子挥手:“小殿下,再见啦!跟着贵妃娘娘回长春宫,要乖乖地喔!”
小皇子揪着周贵妃胸前的霞帔,黑眼珠溜溜的转,看着万贞,没哭,但也没笑,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万贞看看这里里外外的仪仗,心里也有些打突,忍不住对周贵妃道:“贵妃娘娘,小殿下还小,今天的礼仪繁杂,声乐喧闹。您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别让他受惊了。”
周贵妃没好气的说:“本宫是做娘的,还用你提醒?”
说了这一句,忍不住又道:“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往长春宫走走,本宫允许你来探望皇儿。”
对这脾气不好的女子来说,这样一句话,也是难得的软话,万贞领情得很:“谢贵妃娘娘恩典。”
周贵妃今天是第一次带着皇长子出现在正式场合,有许多繁琐礼节要过,能和万贞说这几句话,已经算忙里偷闲,很快便抱着皇长子走了。
万贞目前这母子二人拜别太后,上了辂车在仪仗的拥簇下逶迤离去,长长的舒了口气,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当然,她觉得轻松,仁寿宫的宫人看她的眼色可就有些古怪了。
仁寿宫是太后领着太妃们居住的地方,从地位上讲,当然尊贵;但从实际来说,这是一群寡妇聚居的地方,前程再好,熬个几十年,了不起也就是得个女官中品阶最高的宫正;哪里比得上天子后宫有机会博得君宠,一举成为嫔妃前程光明?
万贞在周贵妃坐月子期间一直近身服侍皇子,但周贵妃移宫,皇长子谒庙这样的重要的时机,她竟然没有跟着一起去,岂不是说她根本没得长春宫的信重,前程算是断了?
这么一想,有些往日对万贞格外巴结,指望能跟她一起去长春宫的小宫女都觉得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十分的不痛快。
也幸亏万贞为人并不张扬,没收受过别人的钱财,小宫女们虽然大翻白眼,倒也没有谁急吼吼的冲过来嘲讽打脸。反而是吕嬷嬷她们有些为万贞担忧:“贞儿,你不去长春宫。对眼皮子浅的人来说,可是大失体面,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日子难过。”
万贞笑道:“嬷嬷也没有去长春宫啊!你们都不担心日子难过,我担心什么?”
吕嬷嬷笑道:“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过日子就图舒适,难道还能指望个什么前程?可你年经还轻,不该这么不长进。”
万贞笑嘻嘻地说:“可是人们求前程,也是为了日子过得舒适。既然日子本就已经舒适了,那我又何必求什么前程呢?”
几个嬷嬷都忍不住笑骂:“没出息!”
但她们这把年纪也没能混个一官半职,其实也很没出息,她们这声骂,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是认同。
皇长子的出生,意味着不管钱皇后能不能生,都不影响皇统延续。这对整个帝国来说,具备稳定政局的意义,因此皇长子的满月礼办得很是隆重,直到周贵妃移宫两天后,典礼的余波才算平息。
孙太后有了空闲,便派人来召万贞。